第16章 十八、
十八、
往日總以為大将軍府人員精簡稍顯冷清,阖府上下一夜間聚集起來全擠在客廂裏,一眼瞧去卻也浩浩蕩蕩。算上廚子雜工,總有百十號人,難怪夜闖自己的府邸仇猰都得點上親兵百人,可謂周全。
不必誰人發下指令,那些人自動地分站兩處。或更可說,是一些人默契地走了出來,拒絕與剩下的人為伍。
直到這時藺氏才發現,原來那些新來的陌生面孔當真是陌生的,并非府中人,更不是她的人。
管家身邊的小厮,二師傅的所謂侄子,端茶遞水掃院的,浣洗采買趕車的,男男女女的這些人如今都立在一處。是同己方對峙的那一處。
還有屠兕。他依舊老好人般笑着,謙卑地立在仇猰身旁,臉上的指痕已經褪去,換作嘴角邊一抹淡淡的烏青。
不是沒有提防這名老仆的所謂逆心是否僞裝,因此才等了兩個月,推敲了他兩個月。即便事到臨頭也将他排在外頭,未告知确切的計劃和時間,可仍舊輸了。
輸在不僅他不曾反,那些人,趨炎附勢投靠過來的人,都不曾反,不曾唯利是圖有心助她。他們如銜枚的斥候一般蟄伏在這偌大的宅邸中,靜靜注視着,等此夜降臨,剝下僞裝,不許任一獵物脫逃。
關門打狗——這竟是藺氏唯一想到的能确切描繪自己此時處境的詞。她慘笑,認輸了,但不服:“拿賤人的命同我賭,你也不甚看重他呀!哼,演得倒是癡心一片,确實長本事了!”
仇猰一字不回。他仍舊穿着濕衣裳,沒有坐在暖烘烘的屋內。一院的火光沖了天,他将所有人趕在寒夜裏挨凍,自己也寧願立在檐下受冷風搜搜地剮。
有人在抽泣,有人凍得瑟縮,他都聽見了。這些聲響同藺氏的嘲諷一樣,都使他感到痛快,解恨,解乏,解了心頭熊熊烈燃的怒火,令他平靜下來,冷酷地觀賞這些人自行肢解他們的體面。
“獬兒呢?”他問出了進院後的第一句話。
“剛醒,沒鬧。”有兵卒押着新進府的乳娘步上前來,乳娘戰戰兢兢将小兒遞給仇猰。
仇猰睨了孩子一眼。意外,小兒見他并沒有如常争鋒相對地瞪視,而是仔細端詳了會兒,忽朝他張開小手。仇猰眉角一跳,伸手将孩子抱了過來。
父子對望,彼此似乎都有些尴尬的疏離。談不上厭惡,只是不習慣。仇猰不習慣孩子的安靜,獬兒不習慣他僵硬的姿勢。
很難說未滿周歲的嬰兒是否真有洞悉安危的直覺,或者只是覺得比起今天那許多的生面孔,眼前人至少是他所熟識的。仇猰面上的涼薄,他身上的汗味,乃至他雖然生疏別扭但安穩的懷抱,獬兒都記得。大約便是這源于血脈的一絲親近,促使獬兒作出了反常的舉動。他擡起小手向上一抓,正撈住仇猰一绺披散的鬓發,玩兒一樣不太用力地扯了扯,随後便攥緊了,眨眨眼,把另手的拇指含進嘴裏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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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猰不由得蹙了蹙眉,繼而勾起嘴角極快地笑了下。
“狼崽子!”仇猰低聲嗔了句,轉将孩子豎立抱起臉朝下放到了肩上,“你不想走,老子殺人可不敢太利索了。免得你看會了,日後也學得六親不認,那可不好!很不好!”
仇猰單手接過了左右奉上的重劍,緩緩步下了檐前石階,向着人群而去。
藺氏雙瞳遽然收縮,陡然意識到仇猰的殺意是真的。
“你,逆子,不得,不得……住手,別過來……”
一抹獰笑徐徐地朝仇猰嘴角兩邊延展,将他的乖戾與邪佞淋漓渲染,重劍高舉鋒指幽暗的蒼穹,這惡徒只身尋仇而來。
利刃劈下,連風都分裂作兩瓣,引嘶叫聲一片,卻倏然收止住罡勁,硬生生頓在半途。
仇猰合起眼仔細分辨風裏的聲音,雖微小,但他能聽到。依稀,有嬰兒在啼哭。
他猛回身看向屠兕:“阿嬰!”
屠兕會意,忙折身向外走,行至半途又回轉過來,身邊跟着一身勁裝的妃媂。
“恭喜将軍,又添一子,夫郎平安!”
銳聲乍起,仇猰手中的劍直直紮進了石磚中,堪堪擦過黎嬷嬷的耳側,劍尖釘下幾縷碎發。
老仆婦僵坐在地,身下漫開一灘水漬。
仇猰走得很慢,将肩頭的獬兒放了下來托在臂彎裏,低頭望着他,沉聲道:“聽見了?你不會以後每天都只能對着我了。”
獬兒白嫩的手指仍舊繞着他的鬓發,也不知聽懂否,張嘴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竟自要睡去了。
仇猰把他放在妃媂懷裏,只說:“去吧!”
牽發的手沒有松開,妃媂嘗試着掰了掰小兒的手指,很輕松地将發绺抽了出來。她抱着小兒欠了欠身,依言告退。
不意,藺氏高聲一問:“他許了你們什麽?”
妃媂駐足旋身,莞然一笑:“什麽都沒有!富貴,地位,前程,将軍都沒有許給我。跟所有新兵一樣,熬不過練兵我會被淘汰,淘汰了就只能回家,回家去也許又将被父母賣嫁,我只有努力留在軍營這一條活路。但那是我自己選擇的路。若說将軍果然許了什麽,便是他把‘我’還給了我,讓我不用靠誰許我什麽才能活下去。”
言罷,向着那方也欠身一禮,謝她領自己走出古鎮老宅,陰差陽錯牽線一引,倏得生機。
铮铮的女子離去了,而仇猰則終于坐了下來,就在他剛剛站過的檐下。屋內的燈光瀉到門外,穿不透他堅實的軀體,只得紛紛自側邊逃逸,在地面投射出一座巨大的鎮影。光線勾勒,好像只蹲踞的龐獅。
藺氏面前也被擺下一張椅子,屠兕笑吟吟地請她坐,藺氏斟酌片刻,從容落座。
仇猰擡睑,冷冷逼視:“頭一件,羞辱诰命害我子嗣,物證人證皆在,罪名坐實,我随時可以奏請王上在仇氏宗族內奪你氏籍斷絕母子,然後名正言順地用國法辦你。律法,你學過嗎?”
藺氏噎住,強裝鎮定,一言不發。
“本朝律,戕害一品命婦、謀殺貴族再加殘虐幼兒,你跟你身邊這些沒長腦子的賤奴才最輕的斬監侯,最重的,淩遲,夷三族。”
藺氏雙眼瞪得老大,那些跟随她入京的傭仆也一個個跪倒在地,抖如篩糠。
仇猰哼笑,歪着頭,眼中少有憐憫:“真可憐!早勸你學學大嫂無事多識字多讀書,少跟着婆姨們琢磨那些勾心鬥角算計來算計去的腌臜事,免得——啊,忘了,大嫂死了!知書識禮循規蹈矩,明明什麽錯都沒有,可成天挨罵受罰,連覺都睡不安生。年輕輕的,懸梁自盡了。那時候,你是不是也恨不得讓祖母償命啊,姮玥?”
藺氏慌忙回過頭去在人群中找尋。
“祖母是找我嗎?”清泠話音就在近旁,藺氏吓得幾乎自座椅上跌下去,滿目驚恐。少女雙手交叉垂在身前,神情淡漠地站在她椅後。
“我一直就站在這裏,像我每天做的那樣,毫無掩飾地出現在祖母身邊。花廳是我打掃的,芝蘭苑的花是我澆灌的,可惜未到花期,棠棣花還不得盛開。記得嗎?娘親最愛棠棣花,她教我念詩: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宜爾家室,樂爾妻帑。”
念一句退一步,直退到仇猰身邊,眼中覆滿哀恸:“妻子好合?樂爾妻帑?可爹娶了別人了,我也不得不被舅父接回外祖家方得過活。猶記得那日,娘親說她很累,叫我自己去玩,她想睡會兒,就一會兒……”
眼淚落下,思念卻放不下。
“不過七年。七年!二叔來外祖家時一眼就在表姐妹中間将我認了出來,說我像極了娘親。祖母卻不認得我了。我見二叔統共三次,他尋親認祖,那年我兩歲,什麽都不記得;他加官進爵,那年我四歲,仍舊記得不清;最後一次,這一次,我十六歲,他說,我可以回家了。不是那間冰冷冷的舊宅院,而是回仇家,新的仇家。他問我願意繼續認他是二叔嗎?”少女垂眸看着仇猰,吸吸鼻子,依依地喚,“二叔,您是我二叔,從前,以後,都是!”
仇猰反嘆了聲:“我找你,不是為幫你,而是幫我自己。”
姮玥點點頭:“侄女明白!但外祖父說過,他不敢去告,也告不贏,皆因您是大将軍,一人之下的大将軍。沒有哪個小官小吏敢審仇府的家務事,在那片古城村落裏,您的名字就是祖母和爹爹的免死金牌。我一直以為這些事是您默許的,今日您做給我看了,不是的,他們是錯的。我只要您不是,只要您說他們是錯的!”
仇猰颔首:“那還要将姓改回來嗎?”
姮玥搖頭:“不改回來,還能叫您二叔嗎?”
仇猰微微笑了下:“仇玥是你,姮玥也是你,你便是你,認親又不是認名字。”
姮玥也笑:“二叔!”
“接下來,你準備去告嗎?”
“不用了!我想二叔應該已經準備了更好的手段替叔夫主持公道。”
仇猰又含義不明地牽了牽嘴角:“如若所有人都似你這般明白我是誰,我能做到什麽地步,我确是省心了。可惜!”
說可惜卻未可惜,支頤托腮興致盎然,指尖叩着扶手,篤、篤、篤——
倏來腳步聲急,奔跑着入得院中,見仇猰撲地就拜,口中高呼:“二弟且慢動手,且慢動手!”
藺氏霍然起身,不肯置信:“翾兒,你來作甚?”
仇翾盡是伏着,未答一言。
仇猰惡意地笑着,告訴她:“來求我高擡貴手,少設幾間粥廠,少征仇記米行的米。哦,對,多謝老夫人捐贈體己,擴充糧資!”
屠兕咯咯笑:“将軍又糊塗了,自家的米哪須得買?說用不就用了麽?”
“是嗎?那那些錢?”
“買了別家米行的蟲米兌在粥米裏,被監察禦史逮個正着,已準備具折上奏,借機告将軍縱容家眷貪腐中飽私囊。完喽,大将軍要在朝上被當殿參一本,總算是該樹倒猢狲散了!”
仇猰望向藺氏:“誰是樹?誰是猢狲呢?”
藺氏既怒且驚,面無人色,心徹底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