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九、

十九、

七年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了,姮玥并非沒有幻想過父女重逢的場面,或怨或怒,或冷漠或珍惜,矛盾重重,好壞種種,卻獨獨不是今夜這般難堪難為的。

父在下卑微地懇求,全不曾留意到自己所跪拜的人身邊還立着一個至親,被他抛棄的至親。

火光灼灼,照得雖清楚,但難顯顏色,姮玥不由得想父親幾歲了,三十六?三十七?正當壯年,頭上似乎仍是黑多白少,但發隙間瞧着稀疏。他未肯擡頭,叫人看不清他面容如何。姮玥卻突然有些怕見他了。

而仇猰仿佛要逼她面對一般,對仇翾說:“大哥還是起來吧!長幼有序,我怕折壽!”

仇翾僅直了直身,仍舊跪在地上,一臉慚愧:“我本無面目見你,無奈家中老小還……”他倏結舌忘言,兩眼直愣愣望着姮玥,“阿甜,是阿甜嗎?”

姮玥淚珠兒洶湧,猶豫再三,終耐不過思親情切,上前俯身一挽,泣道:“爹爹安好?”

仇翾抱住女兒嚎啕大哭,口中直念:“爹對不住你們啊,對不住你們!”

父女相擁唯聞哀戚,好不可憐。

屠兕很是動容,不由得看向仇猰尋一個示下。仇猰懶洋洋遞過一抹眼色,屠兕會意,便上前同姮玥一道将仇翾攙起,笑呵呵道:“難得一家團圓,該高興不是?大伯老爺可不敢這麽哭,喜氣都沖沒了。侄小姐也是頭回來,快快,屋裏坐會兒敘敘。家裏亂糟糟,禮數不周,二位先擔待一宿,這廂立馬就得了。回頭兒讓後廚大師傅給主子們煮熱乎的宵夜墊饑啊!”

仇翾連連推拒,牽着女兒還向仇猰讨情:“二弟最後寬容我一次!回去我立即将該補的補上,該退的退了,不再做那些欺行霸市的勾當。母親我也領回去,決不再叫她踏入京城攪擾到你同弟婿,圈她在家本本分分安度晚年。如此可好啊,二弟?”

仇猰斜斜搭靠在扶手上,半低着頭,背光的臉上喜怒不明,兀自沉默。

仇翾情急又将拜他,被姮玥和屠兕雙雙勸阻,好言請他暫離,他總是不放心不肯就範。三人僵持不下,藺氏倒是坐不住了,氣得揚手一指,恨聲唾罵:“呸,六親不認的畜生玩意兒!我怎偏生你這麽個白眼兒狼,胳膊肘朝外拐禍害起自家人?放赈的粥米裏摻孬貨,作死拉墊背,我看你能落什麽好?”

仇猰擡睑黠笑,才想開言回上幾句,仇翾搶在他頭裏發了難。

“你能不能閉上嘴消停消停?”仇翾喊得音都破了,兩眼充血。

藺氏愣住,不肯置信:“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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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翾氣得身抖臂顫,既忿且哀:“你以為這裏還是一家一族有錢就能作威作福的鄉下土村嗎?你以為大将軍府跟那些成日裏就只會議論嚼舌挑撥離間為幾畝田地打得六親不認世仇三代的宅門小院一樣嗎?你以為承襲爵祿就是老子死了兒頂上哥哥死了歸弟弟的便宜事嗎?大将軍,朝廷一品,一品,縣官老爺才七品,範家老三捐個通判才九品。一比七大,比九更大,一最大!你是一品武将的生母,所以那些人才來巴結你奉承你,不是靠你鑽營算計來的,全是因為二弟坐在這個位子上,是這座将軍府的主人。憑你什麽都不會有,因為你什麽都不是,不是!”

藺氏被罵得踉跄跌退,呼吸都閉住,眼直往上吊,一口氣無論如何下不來。

仇猰仍不作罷,似半生的積累一朝宣洩,聲淚俱下:“把我夫妻害得這般,你是不是好得意?便以為跟誰都可以來這一套,所有人就該順着你任你擺布?可你要知道,我聽你的話不是我怕你啊!是我怕這世間的倫常怕人言可畏,因為你是我娘!

“從前我以為你就是壞,是刁鑽刻薄,二弟做官了,我才覺得你大約是有些糊塗。但今天我明白了,你不是壞也不是糊塗,你是瘋啦,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瘋啦!

“夠了嗎,啊?你害人害夠了沒有?看看我,我們一家,你睜開眼看清楚啊,我們被你害成什麽樣了?你還要害我們到幾時?同歸于盡嗎?我現在就陪你去死,一起去死,黃泉地獄我伺候着你,成嗎?”

仇翾哭得虛脫,站立不住,徐徐歪坐到了地上。姮玥也跪在他身邊,扶着他,陪他一道落淚,一道思念。

“就真的只是她一人把那個家搞成這樣的嗎?”凜冽話音自檐下幽幽飄落,仇猰站了起來,負手邁入檐外的火光裏,每一步都踏得很實很慢,“你自己承認,往昔對她聽之任之逆來順受全因為愛惜孝子的名聲。但你對名聲的愛惜超過了情理的公正,不分是非地盲從,便稱不上是愛惜,不過是另一種的自私,自保,以及,自我滿足。”

他行至姮玥跟前,俯身遞過一方絹帕,複看向兄長,眸色很沉:“你不敢挺身維護妻女,只因為你沒有真的失去過自己所在乎的,無論是人還是地位聲名。而我同你的區別就在于,我死過,很多很多次。我知道什麽是死,也明白活着我想要的是什麽。因此我拼了命地活下來,活下來得到了這一切。”

他直身望住藺氏,目光變得冷冽銳利:“所以奪我寸縷,即是奪我性命,我必不惜代價不計生死,讨伐,誅滅!”

久久地,無人再說一個字。母子的情,母子的債,旁觀了許多,卻依然未敢說清,未敢斷明。

無疑,仇猰是懷恨的。這在屠兕第一眼見到他時便了然了。兵荒馬亂,田野荒蕪,一路枯骨,小小的孩子在豺狗吃剩的獸骨中緩緩蠕動,茍延殘喘,吃力地咬下一塊盯滿蠅蟲的腐肉。蠅蟲甚至都不避他了,預感到他命火的孱弱,汲汲地守候他的死亡,好成為此地生靈新的食糧。

什長說別管了,孤魂野鬼太多,老弱殘兵無力濟蒼生。

屠兕至今說不清當初為何沒有走開,像丢棄其他人那樣将他留在荒野裏。唯記得自己站在那孩子面前,低頭俯視他的卑微與掙紮。孩子已連坐起這樣的動作都難以負荷了,勉力翻過身來,張着渾濁的眼也直勾勾回望屠兕。

“你的刀鈍了。”他竟還能開口說話。

屠兕看了看腰上別着的短刀,滿是血污鏽跡斑斑,尖頭都磕掉了。他也不過拿來削削樹枝劈劈柴。

“能給我嗎?我的箭頭折了,沒有碎布再綁一枝,我需要你的刀。這樣我還能打贏狗子們,還能活一天。”

屠兕抽出短刀俯身蹲下,但沒有将刀給他,而是刀尖沖下抵住他心口,缺水的嗓子裏擠出一聲老邁的沙啞,說:“多活一天有意思嗎?”

孩子極慢地眨了下無神的眼,似不解,又忿忿:“狗能活着,為什麽我不行?你不去問問狗有沒有意思嗎?我就想活着,沒意思,就想活着!”

——往事在眼前滾滾褪去,複見此刻冬夜的寒與焰,深吸口氣,冷得感到了活着的真實。

屠兕不由心下慨慨,想人之一生起起伏伏,真是毫無道理。但又很有意思,忒有意思!

事已成定局,藺氏反款款坐下了,不再做潑悍無賴狀,挽起一副倔強模樣,倒顯出幾分體面。

“讨伐,誅滅,哼,你不過就想殺了我!你回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說什麽尋親,不過是陰魂索命來了。恨我選了翾兒沒選你,對吧?”

仇猰歪着頭:“要殺你不必等到今天,甚至不必回來認你。”

藺氏笑笑:“因為沒有炫耀夠?看吶,叫你不選我!如今我是大将軍了,大官兒,住在京城裏,要什麽有什麽,就是不給你,氣你,氣死你!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仇猰平靜地看着母親瘋笑,等她自覺無趣停下來,依舊拖着低沉的嗓音,不緊不慢地道來。

“你抛棄了我三次。”仇猰仰頭看看天,足跟一旋,開始在場中畫着圈踱步,“頭一回,叛軍勾結厲國犯境,王廷內憂外患節節兵敗,百姓流離。爹被逃兵沖散了,不知生死,你帶着我們兄弟一路逃難至濱州。有天跟我說你要同哥哥去找吃的,順便打聽接難民的渡船幾時到江邊,讓我一定別亂跑,等着你們。臨走塞給我兩塊硬得跟石頭一樣的黴餅子。

“那是我們最後的口糧了,前一天晚上我偷偷見你分來着。你以為我睡着了,但我餓,還冷,根本睡不着。我猜你是不會回來了,所以把哥哥的那份也給了我。可我還是存着微末的僥幸,等啊等,等到天黑,再等過一夜,你們終究沒有回來!天亮了,我自己去到江邊。那裏圍了許多人,都說大船不會來了,江上有水盜,趁火打劫,殺了好多人,水路已經不安全了。後來……”

仇猰停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眼盯着地面怔怔出神,仿佛他只是說累了緩一緩,稍後再續。

屠兕不由得向前挪動腳步,喚他:“将軍?”

仇猰扭頭看他,顯得疑惑:“何事?”

“哦,不,沒事,沒事!我就想,将軍不如坐下說。”

仇猰撇撇嘴:“不用!站會兒好,站着不犯困。”

屠兕笑起來:“困了,那改天再說呗!”

“為什麽要改天呢?我等今天等了二十一年,等得我都困了,不想繼續等了。兕翁,你撿着我時我幾歲?”

屠兕垂眸欠身,恭順回道:“老朽沒記錯的話,九歲。”

“唔,九歲,他們走了半年多了。我這條命雖賤卻長,真有趣!”

“将軍吉人自有天相,命大,福大!”

“那也得你肯給我這個福,當時你若走開,世上早已無我。活命之恩,無以為報!”

屠兕莞爾:“入嗣為子頂我的軍籍放我出營,你小子這會兒想不認了?”

藺氏瞠目結舌。便是仇翾同姮玥亦作驚愕,當真始料未及。

卻又聽屠兕慢悠悠道:“王上是廢了軍籍制改做征兵充役,還許你歸返原籍認回親父,你也确然沒喊過老頭子一聲爹,不過名分在着,你小子指天對地說給我養老送終的誓言我可沒忘,你敢賴我就敢上禦前告狀。老朽雖人微言輕,可好歹也是有欽賜绛袍加身的一等庶民,能直入王城登殿拜谒而無阻,這等特權我很想試一次的咧!你要不給我個機會啊?”

仇猰端視他良久,轉過身,整襟捋袖抱拳長揖,無語勝千言。

一旁仇翾心生感念,也攜女向着屠兕深深一拜。老人承仇猰的禮頗為受用,領別人的禮則不免羞赧,趕忙上前托起,自言慚愧,不敢當矣。

藺氏自嘲地哼笑:“所以奴契是僞造的?”

仇猰颔首,更言:“我府中的人多一半是軍裏挑來的,廚子馬夫浣衣的婆娘,他們同兕翁一樣,家鄉遙遙,也無親故,離了軍營仍是四海漂泊。我問他們要不要來将軍府謀生,他們便答應了。賣身契都是他們自己簽的,他們信我,我便信他們。僅此而已!”

“做這麽大個局戲弄我,你也算看得起我!”

仇猰搖搖頭:“怎麽可能戲弄你呢?不給你請诰封,就是為了今天可以毫無顧忌地拿捏你,這一步我預備了四年,遇見阿嬰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有件事姮玥記錯了,”他轉回頭望了望侄女,朝她笑笑,“她四歲那年見我,實未到加官進爵的地步,不過是破格升了個雲騎尉,剛有了品階。”

見姮玥面露訝然,仇猰竟輕輕一嘆:“你太小了,有記憶起便只記得我是将軍,在外頭很威風,讓祖母愈發地跋扈,作賤你母親。”

姮玥複垂眸黯然。

仇猰則回身問藺氏:“你逼我走的時候,又想過我返鄉尋親為的是什麽嗎?”

藺氏吊着睑很是不屑:“我是沒給你好臉色,那時翾兒日子才好過一些,就那麽十來畝田吃着租子,靠天吃飯,哪兒來多餘的錢再養一口子人?橫豎你一個人也活得挺好,何必賴在我這裏?”

“那是你第二次抛棄我!”仇猰依舊說得很慢,聲音低低的,透着倦意,“我十五歲,當兵六年,随軍而走,路過家鄉,突然就想回去看一看。其實有怨,但并不恨你。我很明白,我八歲,哥哥十五歲,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更不容易。當年情勢下,無論如何都是帶走哥哥更有活路。帶着我,也許三人都活不成。但我活下來了,就很想知道你們還在不在,想哪怕只剩一人,總算是個家。

“将軍顧念我小,便準我半日假,許我離營。沒想到能遇見哥哥,摟着我哭了一場,沒提當年事,只說想我,歡歡喜喜領我進家門。結果你見我粗布衣衫手上纏着髒繃帶,便只給我端了碗涼水,還與嫂嫂使眼色,不許她去竈間生火炊米。你道家中清貧,将就着吃些窩窩鹹菜吧,待明日叫哥哥借些錢去鎮上割塊肉,再與我做頓好的。那窩窩也是冷的,很硬!”

少年郎亦是倔強,端碗喝水,一抹嘴,起身告辭。哥哥急忙挽留,直追至院門外,仇猰推說軍規森嚴不敢誤了回營的時辰,拜了兄長,自言此去應敵,後會無期。

“及至那時,我方知你已從軍,怕得要命,更不想你走。”

仇翾說着淚又潸然,神情間嵌滿了歉意。

仇猰默了默,忽伸手一招,屠兕領會,折身将早已叫人奉來的一只錦匣捧到了姮玥跟前。少女茫然不解,不敢輕易接下。

仇猰柔聲道:“是嫂嫂的!”

姮玥很是詫異,與身邊同樣顯得毫無頭緒的父親交換一眼,小心問道:“娘親的遺物?”

“不算遺物。”仇猰望了望兄長,“是嫂嫂的心意,怕我孤身在外饑餓困頓,便将存起的一點私房錢還有陪嫁首飾贈與我做盤纏。”

仇翾聞言心頭一酸,兀自垂淚:“她一貫這般好心腸!”

“是啊!她還怕我怨恨你們,交代丫鬟只許與我說是哥哥讓送的。可哥哥送我錢銀何必鬼鬼祟祟叫丫鬟追到村頭來?還要挎只籃子謊稱買菜才得出門,送的又是些女人家的首飾,不見有發帶腰繩。被我一拒,丫鬟慌了神,直說回去要遭小姐責罰,這便算不打自招了。”

姮玥聽着往事不由哽咽,扯袖拂了拂匣蓋,遂将它打開。匣內一角堆着幾粒銀疙瘩,正中卧有一枚珠釵一支銀簪,并有翠珰一對,物雖舊了,但瞧得出是被有心人妥帖收好的,未有鏽蝕刮傷。

“其實我也有所隐瞞。那年我已為百夫長,雖只下級軍職,好歹餓不死。卻故意不說。當時純為了賭一口氣,未曾料到人情冷暖至此分明。嫂嫂的情,我念着,可惜再難有機會報償,深感愧悔!”

“二叔切莫這樣說!”姮玥捧着匣子甚為珍惜,“娘親一直惦念二叔在外征戰辛勞,每每接着您捎回來的禮單都教我要記二叔的恩。多虧二叔才有了家門興榮,我也有福能與族內其他兄弟一樣入館聽學開蒙授業。您不曾虧欠娘親什麽,一切都只是命,娘親的命不好!”

“命?”仇猰古怪地笑了下,“八歲遭棄,二十歲為牙将,二十二随王伴駕,二十五歲勤王誅逆逼宮太後削除外戚一夕登極,二十一年人世一遭,我生我死我得我失,皆是我命該如此嗎?”

聲聲低訴驟轉疾風,仇猰猛地提起釘入地磚的重劍,當空橫掃,劍氣罡戾直将院中奴仆斬倒一片,或斷發或割面,紛紛掩面慘呼。

仇猰曳劍而來,步步逼向藺氏,眼底布滿狂瀾:“我命如此,你命奈何?”

藺氏怕了,真的怕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夠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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