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十一、

二十一、

屋外的陽光已經升起很久了,甚至顯得刺眼,暖暖地鋪在被冷風關照過的青瓦上,明快幹淨。

可誰也不出來迎接這燦爛。屋內靜悄悄的,能清晰聽見沉沉的呼吸聲。每個人的節奏都不同,此起彼落,透着疲憊過後的酣然,令人不忍心去打擾。

矜墨橫卧在羅漢床的外沿,頭枕着妃媂的雙腿,姿勢看起來有些別扭,但不礙着她熟睡。妃媂本還支着腦袋沖盹兒,到底扛不過睡意隆盛,終于伏在榻桌上也睡去了。柘桓一人霸着圓桌,雙臂攏個圈,臉埋進臂窩裏蒙頭大睡。

羅漢床邊上擺有一張搖籃床,初生嬰兒蓋着小被,兀自睡得香甜。

內室中便只有仇猰獨自守着昏睡的覃嬰。

他十分專注,時而取濕紗布與覃嬰沾一沾幹涸的唇。更多時候就只是坐在床沿兒,盯着那人的臉癡癡地看。看過一刻一時一夜,能看一輩子。

許是覺到唇上有溫水濕潤,覃嬰渾噩間忍不住蠕了蠕嘴,貪婪地吸食那一點點甘甜。

他實在渴極了,咽喉裏燥得生疼。身上也熱,只想将手甩出被子去。卻不得逞。有一股力量把他的手牢牢握着,一再地放回到被下。那手溫溫的,有些粗,但動作很柔,拿捏着分寸,并未把他攥疼弄傷了。

睑上蒙着的黑暗漸漸消散,依稀有光透進來,覃嬰猜想天該亮了。

天亮了,痛苦過去了,能見着孩子。

孩子——

覃嬰張開了眼睛,下意識尋找。視線猶顯模糊,他眯了眯眼,終于看清了頂上熟悉的帷帳,還有面前熟悉的人。

“認得我?”

覃嬰微弱的點了下頭。

“身上哪裏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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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嬰又微弱的搖一搖頭。

“渴?”

覃嬰再點頭。

仇猰手上提一只細嘴小銅壺,貼着覃嬰嘴角傾一傾,小心地喂進半小口,囑咐他:“先別急着咽,含一含,慢一點,抿着喝。”

覃嬰聽話照做了。

“你失血太多會覺得渴,但不宜過多飲水,身子吃不消,極易厥死過去。”仇猰說着又給喂了半小口水,才狠狠心将銅壺放下了,捉那方沾濕的紗布與覃嬰蓋一蓋唇,“一會兒吃了補血的藥丸再睡吧!”

他嗓音聽着也幹啞得厲害,眼底有圈明顯的暗影,下颚的青茬兒都冒頭了,顯得憔悴。

覃嬰不由得想問:“什麽時辰了?”

仇猰撇過頭去望了眼窗戶,含混道:“過巳時了吧!”

覃嬰便也偏轉臉虛弱地張望了下,看見窗合着,有光,但辨不出早晚。

“哪一天的巳時?”

仇猰蹙了蹙眉,神情有些鈍,咕哝一聲:“才一晚上?”

覃嬰被下的手動了動,慢慢放到自己腹部,輕輕按一按,始信了。

“孩子好嗎?”

聞言,仇猰居然顯得不快,甕聲道:“大的小的?”

覃嬰腦子轉了會兒才明白過來他話意所指,情急之下撐起身,口中迫切:“獬兒呢?獬兒在哪兒?”

仇猰徑直将他按倒回去,豎起手指噓了聲。

覃嬰不解。

“都睡着!”

覃嬰不太确定他說的“都”是指矜墨等人,還是包括孩子們。

仇猰似困倦,不自覺捏了捏眼角,話音低得聲兒都快發不出來了:“折騰一晚上,我把底下人都趕在外間打會兒瞌睡。老大跟芫嫂睡在隔壁,小的在外間搖籃床裏,矜墨喂過了,正睡着。回頭兒兕翁會再去尋個合适的乳娘回來。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心!”

覃嬰點點頭,嗓子幹,不受控制地咳了兩聲。

仇猰忙捉壺喂到嘴邊,又叮囑一遍要他慢慢抿着喝,勿再多言傷氣。

覃嬰雖識好歹,到底牽念,便輕聲懇求:“我想看看孩子,可以嗎?”

仇猰長長地吐了口氣,似是無奈,手按着床沿兒撐起身,回了一句:“我去抱來。”

話音未落,腳往前跨了一步,身子跟着前傾,徑直撲摔在地。

覃嬰驚了一跳,翻身半伏,小心翼翼喚他:“仇猰?”

這人卧在地上一動不動。

覃嬰着了慌,拼着氣力大聲喊外頭的人,喊矜墨喊柘桓,喊他所有能想起的名字。

很快,妃媂急匆匆奔了進來,乍見覃嬰半身都将從床上滑下來了,仇猰又暈在地上,頓時大驚失色,忙上前先将覃嬰扶回床裏,再探仇猰。是時,柘桓和矜墨也趕到了,幫着将仇猰翻身仰躺,觀其面色俱是一駭。

“将軍這,嘴怎麽都青了?”妃媂下意識探他鼻息按摸頸側,神情更顯憂懼。

柘桓一手叩着脈,一手已迅速将針包摸了出來。取一枚速紮仇猰掌中大陵穴,再一枚斜刺列缺,三一枚捋袖直刺孔最,撩衣揉巨闕,神情端得肅然。

須臾,驀聞一聲幽嘆,仇猰終得緩緩醒轉。柘桓同妃媂合力将他扶坐起來,仍是擔憂不已。

仇猰眨了眨眼,意識尚有些恍惚,直覺得心口悶。他手握拳孩子氣地往胸口捶,吓得柘桓忙把他手按下,勸他:“将軍勞累過度心力不濟,方才厥過去了,腦子裏不過血,所以會覺得迷糊,不舒服。緩一緩緩一緩,別大口喘氣,跟下官走,長吸慢吐,嗳——對!”

連妃媂都緊張得不自覺順着柘桓的話照做了,矜墨更是眼淚又将奪眶而出。這一天一夜實在太過波折,矜墨心上的弦當真繃不住了,怕得什麽念頭都想不起,只把覃嬰牢牢擁在懷裏,偎靠着他求暖求安,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覃嬰虛弱極了,但還朝她微微笑了下,拍拍她手,權且作安慰。他亦是不安惶惶,難得對仇猰流露關切。

“是否覺得好些?這裏有溫水。”

矜墨依言将床頭幾桌上的銅壺遞給了柘桓,他拿在手裏掂一掂,又将壺蓋揭開來瞟了眼,湊到鼻下聞一聞。

“這不是水,是藥。怎麽給兌得這樣稀?”

仇猰承認:“我兌的。阿嬰夢裏頭喚渴,你說不好喂水。”

柘桓哭笑不得:“藥水不也是水麽?”

仇猰撇了撇嘴:“所以只小口小口喂一些,還有大半碗藥在盅裏溫着。臭!”

“辛苦将軍想出這等歪招!”

“會害着他?”

“不會不會!”

“唔,那好!”

仇猰手在柘桓肩頭借一把力硬撐着站了起來,望一望覃嬰,似有話說,卻又想不起要說什麽。最終沖着矜墨瞪了記眼,甕聲道:“坐着多累!”

矜墨愣了下,旋即松開手讓覃嬰安穩躺好,仔細掖了掖被角,這才恭順退立一旁。

素日覃嬰也是怕他的,此刻卻更在意他方才那一摔,好言相勸:“你歇歇吧!”

仇猰皺着眉,固執搖了搖頭。

“可……”

“将軍,”是時,屠兕快步走了進來,似是急切,“宮裏來人了!”

如此蹊跷,怎樣猜想都應與昨夜裏百名親兵夜闖将軍府的事不無相關,少不得還得宣職掌京師城門守衛的金垚進宮去問個由責,思及此,屋內其餘人不免心生忐忑,紛紛看向仇猰。

他本來擰在一處的雙眉擠得更緊了,隐隐顯露幾分惱煩,瞟了眼覃嬰,轉身悻悻然嘟囔:“耳朵真長!”

聽這話無疑是在埋怨當今王上。妃媂頭回見識大将軍的無所顧忌,驚訝得嘴都閉不攏。而仇猰招呼也不打,兀自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屠兕正要擡腳跟上,後頭柘桓一把扥住他。眼神一碰,腦袋挨着腦袋,柘桓神色肅正地告訴他:“将軍方才厥過去了。”

屠兕眸光一凜。

“這樣下去不成啊!”

屠兕點點頭,關照柘桓:“你先留在這兒,我看看能不能拖個一天半天再讓他進宮。”

“告個病呗!”

“上頭就怕他告病,底下全盼他告病,他能死,唯獨不能病。一病就是弱,是空隙!”

“這麽下去可不真要見閻羅了?”

“啧,”屠兕瞪他一眼,嘴朝覃嬰那方努一努,“你小點兒聲!”

柘桓下意識捂住了嘴。

“總之走一步看一步。我得趕緊攆他去!”

說完,屠兕就提着衣擺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柘桓兀自嘆息,冷不防肩後頭飄來一句:“誰要見閻羅?”

柘桓差點兒跳起來,轉過身拍拍心口:“我說你還真是得了季胖子真傳哈!鼠貓的啊?走路沒聲兒。”

妃媂聳聳肩:“斥候基本功。”

柘桓翻了個白眼:“人才,佩服!”

“嗳,你幹嘛喊我們教頭是胖子?他明明瘦得跟騾子似的。”

“我頭回聽見說人瘦是拿騾子比的。”

“哦,他臉長,手也長,耳朵尖,就看着像!”

“馬也這樣啊!”

“哦,我爹養過一頭騾,不給喂飽,很瘦!”

柘桓嘴角抽了抽,決定結束這無意義的對話,轉向覃嬰那邊,仔細地與他叩了叩脈。大抵無礙,便又将暫不宜多飲水的事同覃嬰講了一遍。

“我明白,他方才也說了。”

柘桓笑起來:“将軍粗中有細,難得呀!”

覃嬰垂了睑,不置可否。矜墨靈慧,插進話來:“小郎君可是乏了?不如多睡會兒!”

覃嬰沉吟片刻,忽問柘桓:“他那個樣子,不止是一夜未眠吧?”

柘桓目光閃爍,猶豫不言。

“同他的夢游症有關麽?”

柘桓倒是意外:“将軍又發作過?”

覃嬰颔首:“他似乎怕水。”

“怕不怕水尚不好說。将軍水性不錯,但又确實不愛近水,洗澡都不樂意泡澡堂子,再冷的天,幾桶水沖沖就完了。”

“難怪冷水一潑他便醒了。”

“是咧!早些時候沒人想到,都是将人打暈了擡回去。有回兕翁下手狠了,還把将軍頭給敲破了。可憐将軍也是受罪!”

往事發噱,柘桓表情又招樂,覃嬰不禁笑了下。

柘桓便暗暗松了口氣,滿以為自己插科打诨将話岔過去了。想不到覃嬰接着還問:“所以他怕自己夢游亂走,經常不敢睡,是嗎?”

柘桓一詫又一哀,搖搖頭道:“将軍的确會連着許多天不睡覺,都是征戰多年的積習。他一想事啊,心思就停不下來,完全合不上眼!下官入營晚,聽說最長的一次,将軍整六天沒有睡覺。眼底全是血,充滿了,紅紅的,跟鬼神附體了一樣。九次沖鋒,他領着自己的千人隊往前殺了六十裏,火線骁勇,所向披靡。敵軍撤逃,沒事兒啦!他直接往死人堆裏一躺,睡足三天才醒。”

妃媂尚武,最愛聽這些戰場逸聞,眼睛都亮了,面上全無了倦意。

矜墨也聽得入迷,倒忘了身份,搶在覃嬰前頭好奇問道:“這是什麽病呀?聽着好厲害,不治要不要緊?”

柘桓挽一張嚴肅認真臉,斬釘截鐵道:“怎麽不要緊?那是人,不是廟裏的金剛菩薩。人一天早起勞作夜裏睡覺,其實就是讓咱們這五髒六腑歇一歇,去毒解乏,第二天才有氣力繼續幹活兒。就好比井轱辘上的繩兒,總搖總搖,磨來磨去,時間長了容易斷不是?人要是老不睡覺,裏頭必然會虛啊!耗盡啦!血也不往上回了,心都跳不動了,那哪兒吃得消?”

“可将軍撐了六天呢!”

“所以榨幹了呗!咣叽,栽了!”

說完柘桓方意識到不妥,嘴直往裏嘬,腦子裏瘋狂轉着各種說辭想要往回找補。

覃嬰卻已捕捉到他話裏的疏漏,直言:“他多久沒睡了?”

柘桓咬着舌頭,不敢說。

“他披甲回來的。作計诓人,要人信他果然離營了,他的戰馬能日行七百裏,七百裏外是哪裏?”

柘桓額頭汗都下來了。

覃嬰轉而看向妃媂。她也抿着唇,低頭不語。

“罷了!他擺計亦是将我瞞着的,我不過是他的一件收藏品,他是死或生,确實與我無關。”

柘桓撲通跪下了:“小郎君切莫誤會将軍!陷害生母擅調親兵夜闖城關,這樁樁件件無不大過大非,重則有欺君之虞,因此将軍才不叫您知曉,更刻意将您布作棋子。原以為您诰封在手,老夫人最多是将您軟禁,待将軍回來問她個不敬,趕回故鄉去便罷。請兄長前來也是知曉他懦弱順從,必然為老母求情,将軍順勢好下臺階。王上那邊過問,便只說是野戰實操中收得家仆報信,急匆匆回來收拾亂局,家門荒唐事,實在顏面無光,願自罰三個月俸祿以為警惕。将軍真的并非棄您不顧,萬望小郎君體諒啊!”

“我體諒他,你們卻當如何?”覃嬰從未有過這般疾言厲色,當真像位主子,“為他好還由着他去?這便已暈死過去一回,宮裏來人又得一番周旋,你們悄聲細語議論好了裏外全是忠心,我不過問一句實情,倒是我能作害他不成?”

柘桓惶恐,忙伏低了。

“不說便不說,我不問就是,卻拿我鋪墊什麽?從我入府,哪一樁哪一件是由得我的?快別說顧惜顧念,我算個什麽?算什麽?”

這下子連矜墨和妃媂都受不住了,雙雙跪倒在地,不知如何勸說。

僵持之際,屋外頭腳步聲急,季貉一頭沖進來,大叫:“葫蘆趕緊的,将軍不好了!”

柘桓雙瞳遽然收縮,肩頭猛地一晃。

“唉——”床內覃嬰合眼苦嘆,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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