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五、

二十五、

若世間真有所謂宿命,樂偃猜想,大約仇猰的宿命就是專門給他自己找不痛快不安逸不得好死。

誠然,當了十幾年傀儡王,某種程度上樂偃倒是對他的折騰勁兒存起些惺惺相惜。覺得既然掙不脫,索性就肆無忌憚往底線上踩,一個又一個踏破霹靂,惹人恨他,逼人殺他。曾經,他也熱衷于撕破一切粉飾太平的母慈子孝諸臣歸心,盼望着掀起滔天的巨瀾,破而後立,不成王毋寧死,來生不願為王侯。

至少,還有一個來生可以向往!

那仇猰向往的又是什麽?

樂偃目光自上而下投落,專注地看着仇猰伏低的後背,忽輕聲哼笑。禦座上的王者收起威儀的坐姿,慵懶地斜倚在扶手上,支頤托腮,話音輕飄飄的:“哦喲,愛卿這就好了?怎麽孤昨日聽說,你勞累過度,可是昏死過去了?”

仇猰仍伏低着,如常甕聲道:“罪臣沒病,就是困了,懶得進宮。”

殿中驚起一陣壓抑的嘩然。

樂偃額角狠狠抽了抽,暗自咬緊後槽牙。

祝燮心裏頭白眼翻上了天,面上正色,對着仇猰訓誡道:“大将軍放肆了!朝堂之上如此游戲,有失體統!”

樂偃卻擺擺手:“相國不用給他找臺階,他懂得識好歹,今日就不會給孤唱這麽一出優伶戲了。”

連優伶這等詞都扣上來了,足見君王內心甚是不悅。

祝燮面上閃過一絲尴尬,索性也放□□面只當個倚老賣老的長輩,擡腳踹在仇猰踝骨上,訓兒子那般低斥他:“還嫌不夠出醜?好好回話!”

仇猰依舊伏在地上,頭也不擡,說了一句:“全是實話!”

祝燮怒了,朝王上一拜,忿忿奏請:“大将軍冥頑不靈,君上不可一再姑息!”

“相國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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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

“嗯!”樂偃深以為意,“來呀,把仇猰拉到殿外頭廷杖!數得清楚些,孤聽着,不叫停便一直打下去。”

祝燮頭皮都紮起來了,差點兒背過氣去,暗忖今朝這是商量好了集體換脾氣唱反調不按牌理出牌來了?

一直打下去是打幾下?執刑者手裏頭輕重幾何?尋常文官三十杖就能打死,不死腿也廢了。憑仇猰麾下龍牙軍十萬,飛骢千乘營騎兵三萬,另有親衛牙兵七千,軍紀嚴明著以忠勇,就算千人一陣派個代表出來,也夠組一支浩浩蕩蕩的複仇敢死隊。那麽些人若是排着隊來給大将軍雪恨,老臣我把全家墊上大卸八塊也得死上幾輩子了。君上您不能坑老臣啊!

再看樂偃,居然勾着小指特沒儀态地當衆掏了掏耳朵,還吹吹。那樣子完全不像是在唬人,仿佛是在向下傳達王是認真的,他十分認真地要把仇猰打一頓。

祝燮沒忍住,在心裏罵了聲娘!

是時,班行中步出一人向上進言:“啓奏君上,微臣鬥膽求乞君上暫緩刑責!”

祝燮眼尾餘光向後一掃,已經連驚訝的力氣都沒了。

那人是太常寺少卿恽鄣,對家的人。換言之,不是相國的人更非仇猰的人,是日常憋着要扳倒大将軍以為直臣表率的那群人。

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而政敵能為仇猰求情,更等于是在腦門上貼了張金光閃閃的“落井下石”的簽兒,不是奸還能是什麽?

果然,禦座上樂偃陰陽怪氣兒問:“為什麽呀?”

便聽恽鄣立在下頭回:“臣聽聞将軍府中遭逢變故,太醫院亦驚動了,想必事有蹊跷,不妨聽他将原委道明,君上再行定奪。”

樂偃半垂睑:“你信他的苦肉計?”

恽鄣懇切道:“臣不敢!臣只是以為大将軍功勳卓然深受榮寵,不該會行事狂悖有負君恩,恐怕有些誤會。故此,臣懇請君上念在大将軍過往功勞,容他自辯!”

躬身垂首的恽鄣看不到,此刻君王嘴角邊緩緩牽扯開一撇詭黠的笑意,顯得乖張而亢奮。

“聽見沒有,愛卿?”他微微前傾望着仇猰,“人家覺得光是領一百親兵深夜入城、市集奔馬、沖闖府邸罪名不夠,還想知道你關起門來幹什麽了。來來來,把頭擡起來,就給諸卿家說說嘛,你家怎麽了?你家的人怎麽了?你怎麽了?”

“是!”仇猰順從地直起身,并膝危坐,依舊垂着頭,神情平淡,言語簡單,“數月前家慈遠來,美其名曰看望孫兒,抵達當日便對內子諸多刁難,還在罪臣府中大鬧了一場。內子有孕,憂怖驚懼大病一場,身子始終不好,礙于親恩拳拳,臣無法過分苛責,夾在其中很是為難。不得已,便将母親安置在府中另一角上的客廂裏,本意是叫雙方離得遠些,免生龃龉。

期間倒也相安無事。不想,臣離京倆月,母親因攜私憤,伺機行歹毒之事,領惡仆強闖內子廂院,奪走我兒打傷乳娘,還将內子推入房中釘死門窗斷絕飲食,欲行加害。可憐內子身體虛弱,驚了胎,早産又難産,險些父子不保。萬幸管家及時遣人逃出府來告與臣知曉,方得趁夜趕回家中相救。醫官說只差得半刻,臣若再遲半刻回轉,恐怕此時的将軍府已是白帷高挂靈堂停棺了。”

說完,額抵手背,又行叩拜禮。

樂偃挽一張唏噓臉孔,搖頭嘆息:“哎喲喲,真是作孽了!你家诰命如今怎樣了?”

仇猰就那樣伏低着回話:“臣謝君上君後賜藥!內子已順利誕下孩子,目下父子平安!”

“目下?”

“目下!”

樂偃仰身靠進禦座裏,顯得不解:“孤聽着,此事未完?”

“事已了了,罪未了。”

“誰的罪?”

“自然是臣之罪!”

“噢——對!”樂偃似恍然,抻着脖子喚那恽鄣,“恽卿啊,你聽了這原委,還覺得蹊跷麽?”

恽鄣笑笑,恭順道:“事無蹊跷,人有蹊跷!”

樂偃蹙起了眉,很是不耐:“他說事已了罪未了,你說事無蹊跷人有蹊跷,你倆原來是一個老師教的?”

恽鄣慚愧:“君上說笑了,是臣頑劣,故意學着大将軍的城府。”

“喲,又變城府了!仇猰,他說你有城府嗳!就是說你編故事呢!你可還有實情要招?”

祝燮心頭咯噔一下,飛快向上瞟了一眼,依稀竟以為回到了四年前,禦階上高座的是那位囿困于隐形絲弦的牽制無法施展拳腳的傀儡君主,言行乖戾玩世不恭,不信任何人,也不叫人輕易将他窺透。

此刻的樂偃,一忽兒要舍仇猰,一忽兒又似偏幫他,面前容不下半點矯揉,硬是将所有的言下之意挑破,逼每個人拳對拳刀對刀。

仇猰的頭擡了起來,向上仰望。樂偃也看着他。禦階前仿佛只此一對君臣。

“君上,臣的三千精兵還未回來呢!”

祝燮袖底攥拳,心知今日真正的浪濤卷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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