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內心強大的人,沒有什麽可以将我擊垮,但是我忘了,即使我不垮掉也還是會被壓癱。

醫生告訴我,我媽得的病已經是慢性腎功能衰竭進入終末階段,俗稱“尿毒症”。

換腎,是唯一解救她的方法。

醫生還在向我做詳細的說明,可是我盯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唇,卻覺得他的聲音離我好遠。我知道我是害怕了,我用指尖摳住掌心,疼痛讓我找回了意識。

沒時間上演悲傷,我得與醫生商讨治療方案,以及,準備大額的手術費用。

腎移植是尿毒症病人最合理、最有效的治療方法,但由于供體的缺乏,腎移植無法發揮其應有的治療作用,全國每年接受腎移植者僅有5000多例,大約每150個等待的病人,只有一人可能得到腎移植的機會,而供體短缺已成為限制器官移植的一個瓶頸。

因此絕大多數尿毒症患者需要長期維持性血液透析或腹膜透析治療。

她的病情已是迫在眉睫,我是逃不開躲不掉的。

我決定,進行腎移植手術,□□從我身上獲取。

醫生強烈建議我再慎重考慮一下,因為手術的風險和術後的一些身體健康狀态都是不可控的,而我,畢竟還很年輕。

他說的我哪會想不到呢,但是當時的我,考慮的角度其實很現實。

我決定捐腎給母親,一是我的各項指标均符合捐獻者的标準,二是這是能救她命的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再者,如果患者維持長期性血液透析,那麽醫療費用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如果這是最後一場賭博,那麽我寧願把籌碼一次性加到最大,反正我也根本沒有回旋的餘地。

取光了存折,拿出了我打工賺的全部存款,可還是不夠。

手術費用就要三十幾萬,術後還需要長期口服排異藥物,每年費用在四萬以上。

那時候我知道了什麽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我已經快要筋疲力盡。

Advertisement

我不是沒想過找人幫忙的,至少我還有梁晔在。

但是,我不能。

我不能告訴他我的選擇,我不怕他會阻攔我捐腎,我怕的是他被我拉進這無休無止的旋渦。

我決定,賣房子。

轉院手續辦好,我把照顧我媽的重任拜托給我小姨,我回到縣城賣房子。

那座小縣城雖然居民不少,可是沒有什麽外來流動人口,房子不好成交,又因為一些房産中介都知道我家的狀況,故意把能給到我的房價做低了很多。

母親的手術急需用錢,我愁苦難言。

不幸中的萬幸是,母親醒來,身體的各項指标穩定,可以随時準備腎移植手術了,可我,還沒有湊足費用。

小姨給我打電話叫我回去,她說她跟我媽商量過了,她來給我出這筆錢,房子就當是她買了。

我拿着房産證趕到醫院,小姨已經把銀行卡準備好,她說目前手裏的錢只能夠支付一半的房款,就當是定金,讓我們先進行手術治療,剩餘的房款等我媽出院時她會補齊。

在當時我是很感激的,可以說是千恩萬謝。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她去産權交易中心辦理了過戶更名手續,因為手術是有風險的,我不能白拿了人家的錢。

我和母親進了手術室,剩下的只能交給醫生,交給運氣了。

醫生精準無誤地完成了手術,我和母親都很好。可是這次,運氣又一次丢棄了我。

在我們進行手術和術後恢複的短短一周,房子已經被我的那個親小姨轉手賣給了別人,他們是全額付款,而她當初給我的僅僅是一半的費用。

哦,對了,聽說她還多漲了五萬。

等我能下床走動的時候,我的小姨已經如人間蒸發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敢把消息告訴我的母親,幸好離她出院還有一段時間,我想我還是有辦法的。

時間進入八月份,學校那邊的電話是越催越急了,而我還是完全脫不開身。

那時沒有了錢,甚至沒有了容身之所,我開始了為生存發愁,已經顧不得詩和遠方。

術後一個月,我為母親辦理了出院手續,而我兜裏只剩不到五萬塊現金。

我哄騙她說小姨家裏有事回去照顧孩子了,而我們不能回原來的家居住的原因是,小姨為了還房子貸款已經把它租出去了。

那本就是學校附近的小區,她對這種說法沒有懷疑。

摘掉一個腎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那時的我還說不好,年輕人身體恢複得快,我出院以後并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

但是心境上的變化還是很明顯的,我漸漸變得焦躁,我舍不得學業也放棄不了遠方。可是,現實的困境把我束縛在出租房的床邊,我無力掙脫,也不能掙脫。

梁晔的電話還是每周都會打來,這是我唯一期待的時間了。

電話裏他反複追問我的交換生流程準備的怎麽樣了,我回答得支支吾吾,含混不清。

他覺察出我的不同,問我是不是進行的不順利?是不是競争壓力大?要不要他請人再幫我寫一封推薦信?

梁晔對我出國的事情很積極,他也一直期盼着這一天。

而我,已經無力回答。

我縮在衛生間裏,清洗着母親髒掉的衣物,我內心已經被眼前的病痛和困苦塞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縫隙。關于未來,已經喪失了思考的餘地。

梁晔猶在期待着我的抵達,他在滔滔不絕地描繪着他的暢想計劃。

他說,等我到英國了,就帶我游遍大街小巷,去他最喜歡的那家餐廳吃飯,以後他買衣服再也不用他爸爸幫忙參謀了,因為以後,都會有我在。

豆大的眼淚落在水盆裏,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

挂斷電話,我擰幹了衣服快速地跑了出去,我不僅急于曬幹衣物,還要晾幹我的眼淚。

我當時不知道,我們的對話和我的淚水,都已經被她看在了眼裏,記在了心上。

我向學校提交了休學申請,同學和老師們驚愕萬分。

我沒有過多的解釋,只說是自己的原因。我不想再一次敞開自己的傷疤給所有人看,舊傷未愈又添新痕,這聽起來很可憐。可我,不想要誰的憐憫,我需要的是,是跟命運抗争的勇氣。

我回家照顧母親,她卻整天以淚洗面。

我給她解釋,我只是辦理了休學,不是退學,她大可以不必這樣。

然後,她問我:“那去英國的事怎麽辦呢?”

我告訴她以後還會有很多機會。

她繼續問我:“那梁晔在等你,在期盼你過去,該怎麽辦呢?”

“沒有誰在等誰,沒有誰在期盼誰。再說,我去只是作為交換生而已,即使去了也還是會有回來的一天,我們要走的路,終歸不同。”我在說給她聽,也在說給我自己聽。

她面色凄然地看着我,我一時竟然十分厭惡她的表情。

我真的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和同情,即使是她,也不行。

我無處發洩,無力掙紮,那時的我,想要像以前一樣通過跑步的方式釋放壓力,身體也是不允許的。

我對自己,無能為力。

我告訴自己,必須闖過這道坎,我必須正視眼前的一切。

何況,以往設想的關于未來的美好,其實都是我單方面的幻想罷了,如果我告訴梁晔我內心的真實想法,他對我的到來是同樣期待還是避恐不及?

我不敢想,也不再去想。

不知道梁晔從哪裏得知我休學的消息,他的電話一遍遍打來,信息一條條發來,它們像是一道道推力,把我逼進了角落,退無可退。

我不再掙紮、不再僥幸。

我說:“梁晔,我不做交換生了,不想去英國了,沒有特別的原因。我戀愛了,女朋友懷了孕,我休學是籌備婚禮的,婚禮準備得很倉促,知道你沒時間,就不邀請你來參加了。”

“對了,還有,我以後的人生也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了,我有自己的家人了。不是朋友,是家人。”

我挂斷電話,不去想象梁晔的所思所想。

起初,梁晔的電話還是會不斷地打來,都被我視若不見。後來,便沒有了後來。

我知道,這次,我是把他傷透了。

沒什麽的,活着,日子就還要繼續。

能怎麽樣呢?我只有茍延殘喘的活着。

房租漲價,我們幾次三番的搬家,定期的複查和取藥是少不了的日常,而這些都是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上。

關于梁晔,他是我生命中的奢侈品,我已經不敢肖想了。

或許是在賭氣,或許是在失望,或許是真的傷透了心,梁晔的電話不再打來了。

我們真的變成了地球兩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出去找工作。

正規公司不會要我這休學沒文憑的人,我只能繼續做着兼職。

好在,我夠拼。

每天打三份工,還要留足在家照看母親的時間,我把一天二十四小時分成份數來進行安排,哪個時間段我該出現在哪,不允許自己出現一分鐘的差錯。

醫生說我的身體狀況恢複的不理想,他說我的神經繃得太緊了,勸我要想開,多注意休息和調養。

我感謝醫生的好意,可是為了應對生活,我只能馬不停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