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事以願違是一個成語,意思是事情的發展與願望相反,指事情沒能按照預想的方向發展。現在,它剛好解釋我此刻的心境。
我每晚回來的時間,雇來的白班保姆已經下班了,沒辦法,我這出租屋沒有可以供她住的地方,再者,白班給白班的錢,如果是全天二十四小時的住家保姆,那價位也是不一樣的。
那天我從打零工的地方下班,因為一些耽擱,明明比往天還要晚十分鐘到家,可是我從走廊走到門口的時候,分明聽見屋裏有人在和母親說話,聽到我的腳步聲,屋裏的人聲靜了下去。
是鄰居來串門嗎?
沒做他想,我直接打開了房門,那一瞬間,我是受到了驚吓的,因為面前硬生生跪着一個人,她就跪在門邊上,我進不去,退不出。
我看清她的面孔,怒不可遏。
“你怎麽還敢來?!”我質問她。
她霎時痛哭流涕,悔過自忏:“都是我的錯,都怪小姨一時糊塗,害了你們母子兩個。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們負荊請罪的,我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了,我是真心道歉的,要殺要剮随你們便。”
“給錢,其它的都好說。”我冷冷道。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仿佛我提到錢,是像她提出了什麽過分要求似的。
她哭得我心煩氣躁。
我怒喊一聲:“你這個人簡直狼心狗肺! 枉我媽對你那麽好,你怎麽忍心诓騙生命垂危的她!怎麽忍心欺騙急需用錢的我們?那是我們的救命錢啊!”
我怒吼着,她痛哭着,我媽,沉默着一言不發。
“我是走投無路,沒有辦法了!那時我兒子欠了高利貸,人家追着他要錢,我們家能賣的都賣了,能抵的都抵了,可還是不夠! 放貸的說逾期不還就要他的腿,他吓得跑了路……我們全家躲的躲,藏的藏。” 她哭着說得斷斷續續:“當時你給我打電話,我想到別人都不知道我還有一位親人,正好就……後來,後來你要賣房子,我想着我可以倒一下的,剛開始我真的只想倒一下錢!把我兒子的那部分還上,剩餘的錢我都會還給你們!真的!可我沒想到,放貸那些人不講誠信,臨了臨了又翻了倍,錢……錢都被他們搶走了。”
她怕我不信,雙手合十不斷地搓着,急切地解釋:“求你原諒我吧!我真的沒想事情走到這一步的。”
我冷眼旁觀,冷笑道:“哦?那你現在自投羅網是幾個意思?如果我不原諒你,你就不怕我送你去見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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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角餘光下撇,始終不擡頭看我,嘴裏仍然嗚嗚哭泣着。
“我說過了!要不然還錢,要不然我送你去警察局,你自己選一個吧!”我态度強硬地說。
她淚流滿面的繼續說着求饒的話,她哭得我腦仁兒疼。
終于,我母親受不住了,她支撐着起身來攙扶她妹妹。我本是不想管的,可是看見我媽踉跄的模樣,還是不忍心讓她為難。
“你起來吧!”
她擡起頭,眼中充滿期待。
“你別誤會,我沒有原諒你。我在想,讓你這麽哭下去又或者直接去警察局,這些做法都沒有實際意義,實際意義是,我要你還錢!這件事,我需要心平氣和的跟你談。”
借着我媽的手,她顫巍巍地站起身。
我問了她家的現狀,據她的描述,可以說是家徒四壁,或許比我們的現狀還要慘,我們至少還有個出租屋遮風擋雨。
還錢的要求,可能漫漫無期。
我不能等也不想拖,我告訴她,給她一個月的期限,如果一個月之內她不能還錢,我就去報警,即使錢要不回來,我也要出口惡氣。
“哦,順便告訴你,你剛才的哭哭啼啼我都已經用手機錄音了,這次別想着可以全身而退。”
我出言提醒她,我媽在旁邊一臉的欲言又止。
我懶得在家看她的惺惺作态,反正有她在,倒是可以不用擔心家裏沒人照顧我媽了,我轉身回了打工的店裏住。
她哭訴的那些話,也就我媽願意相信,我可不信。我一個本地戶都不能那麽迅速找到合适的買家,她怎麽就能轉手把房賣了。
即使她不是預謀已久,也絕對是個輕車熟路的慣犯。
一個離家二十年未歸,在父母過世時都沒有回來奔喪的人,跑這來談親情,真是天大的諷刺!
也就我媽這樣的古板又刻板的人才會接受她這個妹妹。
眼不見心不煩,我躲得遠遠的。
一個月也才四個星期,還沒到我月底結算工資的時候,一個月的期限已經快到了。
我回到出租房,她們姐妹兩個倒是生活得其樂融融。看在她還算照顧我媽媽的份上,我沒有出言不遜,也沒有張嘴便提錢。
因為,我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她不是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嗎?那為什麽不讓她留下來照顧我媽,這樣,我就免去了找保姆的花費,并且除了供她吃喝,也不用給她支付工資。
我把想法說得明明白白,沒想到她欣然接受,答應得痛快。
我說:“你想好了,我媽活着一天你就要伺候一天,我是不會給你工資的。”
她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要錢,就當是我給你們打工還債了,能在這照看我姐姐又能供我口飯吃,我很滿足了,很滿足了。”
看着她的态度不像說謊,我也只好先放下顧慮,因為至少,我可以減輕負擔。
我給學校打了電話,申請複課。
我這邊準備回去上學,不是因為錢掙夠了,而是小地方能掙到錢并不多,在這打三份工都不抵我在北京掙得多,再有就是,我總要為以後的生活考慮,長期休學打工不是辦法。
趁着這位能照顧我媽,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往前走的。
我計劃得很好,可計劃總是沒有變化快。
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回到出租房陪我媽聊聊天,叮囑她身體上需要注意的問題。
不知怎地,說着說着我們的話題就聊到了我身上,我們還是第一次公開讨論我的取向問題。
我不認為我這個是問題,她不能接受但也不能再奈我何,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既不能改變我什麽又不能對我棍棒相加。
何況,我倆現在的身體狀況都不适合武力沖突。
她只能心平氣和的跟我談。
她說的話都是苦口婆心,她幫我分析日後生活上可能碰見的所有難處,我所要承受的壓力,甚至包括世人的眼光。
我很清數,她的擔心不算杞人憂天。
“況且我知道,你這孩子在感情上認死理兒,你在意梁晔,而現在……你不能去英國,你們還會有将來嗎?”她拉着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真奇怪,在過去的二十年裏,或者說在我有記憶的十幾年中,她從沒有對我這麽親近,而她現在這樣握着我的手,我竟也不覺得奇怪。
“梁晔,只是我生命裏的不定值,與你生病這件事無關。我都沒有跟他攤牌,怎麽能把現在的結果歸到命運的不公身上呢,我清楚,當我選擇不對他說出真相的那一刻,就是我自我放棄的那一刻,是我怕了,與其他人或事無關……是我對自己、對他,都沒有把握。”
聽我這麽一說,她的眼淚又簌簌地掉下來。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可是愛一個人如果可以放得下,那就證明我也不是個可以為愛癡狂的人。我當時是這麽想的。
我寬慰她幾句,打算收拾收拾東西,明天一早坐火車離開。
長這麽大,還是跟她第一次在心平氣和的氛圍下敞開心扉交談,我們都沉浸在親情的氛圍裏,忘記了門外悄悄靠近的人。
我返京,繼續求學。
這次回來,我是更加地拼死拼活,我要追趕落下的學業還要更加努力的賺錢。
一天二十四小時是有限的,無論我怎麽拼,也不能把它無限延長。
所以,我只能在自己身上能省則省。
我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日漸消瘦,同學們都很擔心,我只能搖搖頭說沒什麽,我還能受得來。
每月往家裏彙的錢又要多一些了因為多一個人多一張嘴,怎麽可能全無花銷。
那次是一個半月以來第三次往家裏彙錢了,我很疑慮,但是每次給我打電話的都是母親,錢也是打進她的卡裏,密碼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我想,她在花銷上應該是足夠謹慎的。
我打消顧慮,咬緊牙關,從牙縫裏再省出一些來。
壞事情爆發的突然,這次,我是抱着魚死網破的決心回去。
電話裏,我媽再次哭得死去活來,我無心聽她細說,匆匆買到一張站票就往家趕。
在火車上,我捋順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近期對于錢的懷疑是沒有錯的,她果然是向我多要了,原因很簡單,她們計劃着給老家已逝的父母修墳,立碑。
活着的人尚且自顧不暇,她竟然還有閑心去操心死人的感受。
又是她那個妹妹撺掇的,她花言巧語地哄騙姐姐,說最近時常夢到已逝的父母,他們都勸說她要好好照顧姐姐,她對父母的不孝行為已經得到了原諒。
而她終于幡然醒悟,想要為生前沒有盡到任何孝心的父母做些事。
照顧姐姐是應當的,但是,她還能為父母做些什麽呢?
姐妹倆想了想,修墳立碑是件應該做的事。
她沒錢,這錢自然是我媽出,何況,她們現在生活在一起。
我媽肯定是不能長途跋涉回老家的,于是所有事宜全權交給她妹妹負責。
為了打消我媽媽的顧慮,她還真回老家去了一趟,在祖墳面前悔過痛苦和燒紙灑酒的照片都有,并且,當地親族也可以證明這一點。
攢了兩個月的錢彙了過去,那人從此再次人間蒸發。
我是紅着眼底到家的,這次,我不會再放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