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食髓知味(26)
鹿時安一向很乖,從小到大也沒被人這麽兇過。荊嶼這劈頭蓋臉的一通, 訓得她眼淚直在眶裏打轉轉, 眨一下眼就要滾出來。
原本看見小姑娘跟半|luo的男舞者熱舞,荊嶼的火氣瞬間沖破天靈蓋, 一下就被她眼裏的晶瑩給熄滅了大半, 隐隐懊悔起來。
身後跟上來的同伴一個個都瞟着鹿時安, 又摟住荊嶼的脖子,“小女朋友嗎?挺可愛啊。”
鹿時安被吓了一跳,連忙往荊嶼背後躲。
他單臂護住鹿時安,替她遮擋了大部分探究的目光,“嗯, 她馬上就走。”
“別走啊!小姑娘, 你家阿嶼馬上要表演呢,留下來看看呗?”
“她不看——”荊嶼說。
鹿時安幾乎與他同時,“我看!”
荊嶼回頭, 眉頭微蹙。
鹿時安眼裏的淚花還沒完全散去, 倔強地沒有看他, 對他那些看熱鬧的同伴說:“我想看你們演出。”
同伴們相視一眼, 笑得像一只只狡猾的老狐貍,“給小弟媳弄把椅子,搞個VIP專座,快快——”
于是,鹿時安在荊嶼薄怒的視線裏,被安置在最靠近舞臺的一把椅子上, 從她的角度,剛剛好能看見坐在高腳椅上給電吉他插電源線的荊嶼。
他低着頭,眼睫被頭頂的射燈在下眼睑照出扇形的影子。他的五官生得立體,在這種光照之下更顯輪廓鮮明,刀削般淩厲。
很好看,讓人的視線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挪不開。
“噓,噓。”
有人在背後發出氣聲,鹿時安一回頭,才發現是丁藍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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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樣?意外不?”丁藍神叨叨地問。
鹿時安小聲說:“你怎麽知道他在?”
“他在這裏很久啦,”丁藍嘆了口氣,“我跟你說過,你不信啊。”
鹿時安想了想,認真地說:“可你當時說他是陪酒。”所以她當然不信。
丁藍不好意思地吐舌,“我也是道聽途說嘛。”
光影突暗。
電子音伴随着光的逝去響起。
沙啞的男嗓,像被磨砺過的貝殼,所有的光澤都藏在那沙啞背後,只給懂得欣賞的人細細品味。
鹿時安慢慢地回頭,目光膠着在追光燈下抱着吉他輕唱的少年身上。他是那麽沉默的一個人,冷淡疏離,似乎沒有什麽能夠觸動他的內心。
可是這一刻,她分明從歌聲裏聽見了一個敏感的少年,禹禹獨行。
心疼,又心動。
場子裏還是喧鬧的,玩樂的男男女女并不會因為荊嶼的登臺而安靜,但場邊一圈已經無人喧嘩——這會兒聚集在這裏的,幾乎都是沖着荊嶼來的。
所以每當荊嶼登臺,場控就會把附近的燈都熄滅。
這也算是這家BAR的特色之一了。
等荊嶼的食指最後一次掃弦,一切突然歸于平靜。
鹿時安帶頭,第一個鼓起掌來。
荊嶼擡眼,就看見小姑娘臉蛋紅撲撲的,帶着不加掩飾的愛慕,純粹而熱烈。
從未渴望掌聲的他,第一次裏理解被愛原來是這麽讓人內心妥帖的一件事。
他放下吉他,從凳子上跳下來,一矮身,手撐着舞臺,躍了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鹿時安的面前。
她還沒來及把合攏鼓掌的雙手分開,就噙着笑,與他四目相對了。
光那麽亮,兩個人的眼睛裏都倒映着對方的輪廓。
鹿時安剛要開口,就被荊嶼拉住了手腕。
“費用替我拿一下。”他對夥伴拜托了一句,拉着鹿時安就往外跑。
鹿時安急忙回頭看向丁藍,結果好友只是咬着吸管笑眯眯地沖她做了個“回頭通電話”的手勢。
酒吧裏這會兒正熱鬧,荊嶼拖着鹿時安的手一路穿行,渾沒注意到身後獨立包間裏柴貞嫉恨的視線。
*** ***
在電臺巷裏匆匆走了十來分鐘,直到周圍人來人往,荊嶼才倏然停下腳步,鹿時安剎車不及,一下撞上他的後背,頓時揉着鼻子眼淚汪汪。
“為什麽要跟着丁藍來這裏?”
“她說帶我看個東西……”
“什麽東西?”
鹿時安眨巴眼,大概就是指他吧?
“你知道酒吧是什麽地方嗎?”
“喝酒的地方,”鹿時安委屈巴巴的,“我沒喝酒,喝的果汁。”
荊嶼無奈,“……除了喝酒?”
鹿時安被問懵了,酒吧嘛,除了喝酒還能幹嘛?
路燈昏暗,身邊路人往來。
荊嶼雙手抄兜,身子前傾,貼近鹿時安的臉,“還有男男女女,尋歡作樂,談戀愛的,一夜情的,約——”炮的,他怕真吓壞了小姑娘,沒敢說出口。
他靠得太近,語氣又太暧昧,鹿時安覺得渾身的血都湧到臉上了。
雖然她知道酒吧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但也沒細想過那些沒有光的角落裏每一秒都發生了些什麽,被荊嶼這麽一說,才開始窘迫。
“可、可是為什麽你在那裏?”
荊嶼一怔,只見小姑娘紅着臉挺着胸脯,理直氣壯地反問:“那種地方既然不好,為什麽你會在那裏?而且藍藍說,你在那裏好久了,對不對?”
荊嶼喉結微動,許久,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我是男的。”言下之意,他不會被欺負,可她會。
鹿時安氣呼呼地說:“那客人裏也有柴貞那樣的呀!”
一言既出,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都呆住了。
三秒後,鹿時安吶吶地說:“……對、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荊嶼擡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沒說話。
“我只是覺得,如果酒吧不好,你也不要去了好不好?”鹿時安比了三根手指在耳邊,“我發誓,只要你不去,我一定也不會再去。”
可是荊嶼沒有立刻答應。
他要怎麽答應?補貼家用和學費的唯一來源就是這裏,就算他再怎麽嫌棄,也不得不留下。
等不到荊嶼的回答,鹿時安慢慢放下手,緩慢而小心地問:“你是不是……需要用錢?”
荊嶼擡眼,眼底有一閃而過的狼狽。
鹿時安看見了,于是再開口更加小心翼翼,“我暑假參加比賽,得了一些獎金的,你要急用我可以——”
“不用!”荊嶼想也不想地打斷她。
鹿時安被他語氣裏的不快吓住,不敢再說,只好抿着小嘴,不确定地看着他。
荊嶼難堪地撇開頭,“……對不起,我沒想兇你。”
“我沒生氣,”鹿時安忙解釋,“我只是,想幫你。”
荊嶼心裏悶得慌。
他當然知道鹿時安是好心,她那麽單純,總是一腔熱情地想要幫他。可生活哪裏有那麽簡單?老話都說救急不救窮。對他來說,原生家庭是深不見底的潭,誰一腳踏進來,都會泥足深陷。
他不願意、也不可能讓她被卷進來。
“不用,”荊嶼的聲音幹巴巴的,“我在這裏的工作很簡單,唱幾首歌而已,賺的錢夠用。”
鹿時安點點頭,小聲說:“需要幫忙一定告訴我,你跟我……不用客氣的。”
荊嶼沉默,而後在她殷殷期待的眼神裏點了下頭。
“荊嶼,”鹿時安輕輕地喊他,“你什麽時候,才會對我無話不說呢?”
無話不說?
荊嶼回憶自己過去的十八年,自從有記憶開始,他的字典裏就沒有“無話不說”這個詞。
他無法對荊姝坦白,否則他們之間岌岌可危的母子關系早就萬劫不複——他恨她嗜酒如命,恨她不知自愛,恨她把只有他們倆的家庭弄得更支離破碎歲。
他無法對寧九坦白,因為不願意發小被自己拖入泥潭,因為不願在寧家的和睦美滿的對照組裏,看見形單影只的自己。
至于其他人,甚至從來沒走進過他的內心,談何無話不談?
鹿時安,她是他生命裏唯一一個無處安放,卻又不舍得放開的意外。
“沒關系,”鹿時安摸了下鼻尖,“我不強迫你,你想傾訴的時候随時可以找我。”
荊嶼躲開了她溫柔的視線,“嗯。”
他知道,他不會的。
因為不想吓跑她,因為不想她知道,當初自己懷着多麽見不得光的念頭才會接近她……
兩人一路走得很慢,到鹿時安家樓下的時候已經很晚。
“你今天會回自己家,對吧?”鹿時安問。
荊嶼點頭。
“明天,還是會來接我上學,對吧?”
荊嶼又點頭。
鹿時安這才嘴角翹起,露出個甜甜的笑來,“那好,晚安,還有……明天見。”
荊嶼聲音幹澀,“晚安。”
鹿時安轉身要上樓,餘光見他仍舊低落,想了想又三步并作兩步跑了下來,在他沒反映過來的時候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腳,飛快地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又忙不疊松開了,背起雙手歪過頭,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睫,“開心點,困難總會過去的。”
頓了下,她擡頭,眼神明亮,“有我陪着你呢!”
說完,更不好意思了,頭也不回地跑了。
荊嶼無意識地撫上下巴,被柔軟唇瓣碰觸過的地方還有點酥麻,心髒失了節奏地亂跳,胸口像被棉絮填滿,脹脹的,半點冷風也吹不進。
鹿時安呵……
為什麽,鹿煜城和時念那樣的父母,能養出這樣溫暖的女兒來?
荊嶼低着頭,慢慢走出鹿家小區的大院,拐角處靜靜立着的人,投下孤單的影子。
他擡頭,意外地脫口而出,“媽?”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的鹿鹿真的很乖很貼心~
小聲哔哔:我也想要一個鹿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