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望見君

那廂,白帝不慌不忙,掐訣隐去了墨池上虛浮的月牙璧,靜靜看着左蒼狼。

這廂,左蒼狼出神地昂首望着繁茂的櫻花樹,腦海中卻不斷回想方才見到的慕容炎的模樣。

華發玉冠,瞳眸深不見底,刺繡金龍的華服外袍,就連淡薄的唇角也與記憶中無二。

主上一點都沒變,阿左是不是不該回來……

他與他的皇後又有了子嗣,看着很幸福……

炎朝也大平,再不需要負箭殺敵的護國将軍了吧……

她出神的想着,不覺更深露重。

櫻樹底下水汽氤氲,少頃,便彌漫出淡淡薄霧。

蒼涼的薄霧在這孟夏薄冷的晚上更是添了幾分涼意,寒氣入體,左蒼狼未愈的身子骨經不得風吹露凍,一時重重的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重,不自覺佝偻了瘦削挺拔的背,好似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體外。

随侍左右的左薇薇大驚失色,連忙将搭在手上的厚重的象牙白紋銀裘衣給左蒼狼披上,回頭狠狠剜了白帝一眼後攙扶着左蒼狼亦步亦趨地走回房間。

為照顧左蒼狼病弱的身子,屋內早已騰起地龍,裏屋外也有三四個左薇薇從王府帶來的循規蹈矩的婢女候着,見左薇薇與左蒼狼進來,相視一眼就開始有條不紊地張羅藥湯、整理床褥。

有婢女欲上前接過左蒼狼,卻被左薇薇推開。她小心翼翼地将左蒼狼扶至榻上,目光分毫不離左蒼狼,替她去了外衣,又再合了被子,仔細伺候左蒼狼躺下。一旁有一婢巧兒遞上蓄滿熱水的湯婆子,左薇薇用羊脂白暖玉做的殼将其覆蓋完全,才提起棉被一角推了進去。

可就算地龍的暖氣漫布整個裏屋,左蒼狼的面色仍舊青白,渾身戰栗,淺粉的唇不斷顫抖着,貝齒上下輕撞發出咯咯的聲響。左薇薇見狀急得滿頭大汗、手足無措,憂心如焚,雙拳緊握,指甲深深紮進掌心也渾然不覺。

她從來沒有比此刻更怨恨自己是宮女而不是醫女。

白帝聞訊匆匆趕來,揮手退去衆多婢女仙童,取出袖中錦盒裏護脈養身的參丹給左蒼狼服下。

好容易穩住了左蒼狼的病情,瞧着左蒼狼漸轉紅潤的氣色,二人皆是心有餘悸。

“左相派來的人已經到達山腳,不日就能登上無印山。屆時,該如何安置将軍?”左薇薇輕輕塞好被角,面上略有急色。

“無印山設有機關重重,即便有皇帝授予的破陣法也需費上些時日,王夫人不必擔心。”白帝只淡淡瞥了左薇薇一眼,低聲說了什麽,就有仙童推開屋門連三跨五走了進來。

白帝踱步至茶桌前取出針灸袋,将數十枚金針交于仙童依次置于燭火上燒燙,末了捏起較為溫涼的一根向昏厥的左蒼狼走來。

這架勢,竟是還要針灸。

左薇薇見一指長的金針沒入各個養身的穴位後只餘半截不足在外微微搖晃,頓覺一陣酸澀沖鼻,而後就是撲面而來的悲痛欲絕。

“王夫人若不忍直視,可以在外屋稍等片刻。”白帝頭也不回地說着,指下金針入穴飛快明準。

“不!我就在這兒待着。”左薇薇鄭重其辭地說着,緊緊握住了左蒼狼瘦骨嶙峋的手,此時卻已泣不成聲。

天方晨光熹微,夏露墜葉霧稀薄,鳥啼婉轉空靈。

此次行針,從開始到結束竟有足足一夜。

白帝拔走最後一根金針的同時,左蒼狼也蘇醒了過來。她睜着無神的雙眼盯着墨色的帳幔,喃喃自語道,“我為何還在這?”

“将軍以為此處是何處?”

“地獄鬼門關,河上黃泉路。”

白帝緘口不言,半響拂袖站起,提步欲走。

霎時,左蒼狼毫無焦距的眼眸中有一絲火光燃過,她急急切切地支臂撐起,沖着白帝英英玉立的背影喊道,“白帝為何要将蒼狼複生!”

白帝足下驟停,凝滞了一副仙風道骨。

左蒼狼頹然低頭,攥緊了刺繡精美的床褥,聲音低沉滄桑得像是年逾花甲的老婦,“大炎如今已然太平,軍部形同虛設,百姓和樂,帝後情深……左将軍已無用,四年前的死順應天倫人道!當初,太傅不是也撒手不救了嗎?為何要在這盛世要将無用之人生生從鬼門關、黃泉路、孟婆前拉回!只一口三生湯,阿左便能忘卻前塵,不再愛他……”聲音漸輕,白帝思以為左蒼狼舊疾複發,擔憂大過本性涼薄,猛地轉身,與左蒼狼猩紅狂躁的雙目不期而遇。

“阿左不求轉世為人,哪怕年年夕夕與孤魂野鬼做伴、腐屍爛肉為友也不願再世為人!”說完,似掏空了所有的氣力心力交瘁精疲力竭重重跌回床上。

最後的幾字白帝分明聽出了壓抑的深重絕望和無盡的悲怆。

他輕輕嘆氣,折回床榻前,一掀衣袍坐在一旁的藤椅上。

“這真是将軍所期望的嗎?”

“是。”

“當真不假?”

左蒼狼沉默了。

昨夜雖只是透過幻術見到了慕容炎,然而那枯死幹癟成草種似的心髒就好似有了蓬勃的朝氣蘇醒了過來,漸漸壯大,在左邊狹小的胸腔裏有力的鼓動。

‘嘭、嘭、嘭’,就好像枯木逢春。

心髒用力的跳動,那聲音在身體裏橫沖直撞,盡全力地向自己證明還愛着他、念着他這個事實。

即便她不願承認。

猶若渴水将死的人見到了大片大片無邊無際、碧藍的汪洋,再鹹再難下咽,為了多活片刻——即使最後還是會缺水而死,仍是甘之如始。

慕容炎是汪洋,是鹽重卻腥甜的玉露瓊漿。

而左蒼狼是那饑渴的人。

所以,他是毒。

所以,他也是藥。

“……”一聲聲似有若無的喃語自左蒼狼顫動的唇瓣間傳出。

白帝俯身,想要聽得更清楚。

“我想見他。”

一行清淚滑過淺紅的眼角沒入烏發與軟枕之間,她號恸崩催,執弓的左手和搭箭的右手交疊蓋住不争氣的不停流淚的眼睛。

祈求的聲音漸漸大過痛苦的嗚咽聲。

“我想見他,求你……”

門外,左薇薇亦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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