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恨,無關風月(上)
深更半夜,雨水暫停,房裏點了一盞燈。
林一閃裹在刺錦大被裏打寒顫,哆嗦了一會兒,探頭問:“蓮序,窗子關了嗎?”
“主人,都關了。”簾子挑開,丫鬟蓮序端姜湯進來。
林一閃想接,突然又縮回去,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條絹絲手帕,轟隆擤了把鼻涕。
蓮序:“這個沈徵真不是個東西,主人這般禮待他,他不識擡舉;索性宰了,跟倔牛費什麽周折。主人若忌憚沈家的人脈報複,就把他還回東廠。”反正下了诏獄的都會脫層皮,還可以把事情推在倪孝棠頭上。
林一閃:“他傷情如何。”
蓮序:“照您的吩咐給他洗幹淨包紮了,大夫看過說除了斷了右臂,其他都是皮外傷,養個把月就好。哎,那小子狗命真大,雨怎麽沒把他淋傷風。”
林一閃湯碗一頓:“右手傷了?壞了,我要的就是他的右手。”
蓮序不解。
林一閃:“這個人武功極高,在騰骧四衛舉辦的衛所比武裏面,他拿了三年的連冠。腦子也好使,不然不會在科道中脫穎而出,家世又清白;你以為朝中沒有人為他說話嗎?這種人只要不夭折在倪孝棠手裏,早晚會出人頭地的。”
蓮序沒想到那個沈徵居然這麽有來頭:“那敢情可好,讓他替我們辦事方便的多,可是他現在右手廢了,豈不是沒用了?”說着端來水盆,伺候林一閃洗腳。
被窩裏伸出兩條白瓷般均勻細膩的小腿,林一閃披發素面的樣子,鉛華弗禦,甚是文弱。“那倒不一定。就算他不能替我辦事,留在我身邊護衛,我也多一重保險。”
蓮序:“咱們是東廠的人,皇上的耳目,誰敢動咱們啊。就算是小閣老吧,他權力再大能大得過皇上嗎?而且您和他關系還不錯。”
林一閃牽了牽身上的被子,搓着手道:
“呵。倪孝棠現在還依賴我替他打探點消息,自古男人賤如狗,逐利如逐臭;一旦他有更大的利益與我對立,必然将我反噬;東廠雖然在督公手裏,但禦馬監掌印太監楊潇和他不睦,還協領着東廠;我身為督公的嫡系,若有一天風雲突變,免不了受連累,還是未雨綢缪的好。沈徵是正統軍中勳貴,雖然沒落,拉攏他不失為我一條出路。”
原來如此!蓮序徹底明白了主人的良苦用心。“婢子知道了,以後會對他禮待些。”遞了一個手爐給林一閃。
“那倒不用,他現在還不服我,過份謙柔不足以立威。等我病好了,好好地軍啊——阿嚏!軍訓他。你盯着他別讓他逃跑尋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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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閃還是低估了沈徵,之後的幾天,他根本沒有表現出逃跑自殺的傾向。
那種世代承襲的高等軍戶之家有自己的信仰和尊嚴,沈徵死也不會選擇這種憋屈的方式。
他只是各種不配合,別人給他換藥他不理睬,喂他吃飯別着頭,寧可像狗一樣在盆裏啃食也不讓那些嘻嘻哈哈的小丫鬟給他喂食。
又過了兩天,林一閃的風寒終于好透了,天也轉晴,坐在月臺上讀最近的信函密報。
她有一副眼鏡,是幹爹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莊公公的贈物,拿出來戴上一封一封看。
東廠有自己的情報網,京中諸事無論巨細都要彙報,然後經過像她這樣的中高層頭目層層篩選,從中分析出要緊的,通過廠督張晗上報皇帝。
其中有一條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倪孝棠的大管家倪亨,近來收買了鐘家兩個仆婦,在西市口的一家布莊見面。
另一條值得注意的是,廠督帶來了口信,司禮監轉上谕,着她近日來加派人手,暗中保護翰林大學士鐘墨林的安全。
并對他的人際往來加強監視。
這兩條信息一綜合,林一閃得出了宮裏已經确定本屆主考官人選為鐘墨林的結論。
鐘墨林是個在翰林院終年皓首窮經的高級文官,對程朱道學尤為推崇。
皇帝也是看中他沒黨派這點,選了這麽一個中立人物來主持考試,把小閣老倪孝棠和顧師相舉薦的奏本擱在旁邊。
上面沒有公布,甚至有可能瞞着內閣,就是想對鐘墨林做最後一輪私下的調查,看他是不是真的無黨無派,不會徇私;同時也防止有背景的生員走門子。
日近中午了,林一閃在院子裏擺桌吃飯,一邊将鐘家相關的親屬譜系材料調來看。
林一閃:“倪孝棠果然在宮裏有門路,他比我們見機得早,知道鐘墨林是上面欽點的人,已經開始打點了。”
蓮序端着飯碗要跟沈徵喂飯,沈徵坐在矮一截的椅子裏,照舊偏過頭不搭理她。蓮序擱下碗接話:
“可婢子聽說鐘大學士是不結黨的清流,小閣老打點得動嗎?”
她們對話每次提及倪孝棠,沈徵都會特別注意地聽。
這也是林一閃的意思,她把沈徵帶在身邊,讓他跟着旁觀自己怎樣辦事。
林一閃:“他當然不能。所以打算對鐘翰林的獨孫女下手。你繼續使人監視鐘家,他們家的人無論主仆,只要從宅子裏出過門,和外界的人接觸,就要有記錄。另外你給我往濮陽郡主那轉個口信兒……”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番囑咐。
……
離會試還有十幾天,主考官的人選宮裏扔按兵不動,坊間早已起了各種猜測;豪門巨族也各種渠道地在傳播打探,國子監和翰林院高官們的門檻都被各家投石問路的人踏破了。
女眷的圈子裏稍微好一些,仍舊聚會的聚會,串門的串門,婚喪喜事各家照辦。
這日京中有一戶喬姓的人家給老太太擺壽宴,濮陽郡主的驸馬周元春和喬家的大爺在工部衙門共事,所以濮陽就代表丈夫過來拜壽來了。算算賓客裏頭,她算是比較尊貴的一位。
林一閃跟着濮陽郡主來,一路同乘轎子都在聽她說戲,最近郡主迷上了看戲,幾乎天天往茶樓跑,最喜歡看的是《鍘美案》,還能混充票友哼上幾句,不知道周驸馬聽了作何感想。
壽宴還沒開,年輕女賓們都在正北院前面的一個大園子裏吃茶等候,一般這種場合,都是老的跟老的聊,年輕的跟着年輕的玩,幾個人湊一堆說說笑笑。林一閃和濮陽攜手說着戲,一起上橋穿過園子觀光,就看見一個穿豆綠褶裙繡淡黃花褙子的少女在和同伴說話,身後跟着兩個眼熟的仆婦。
看人半面不忘的林一閃,立刻認出這兩個高大仆婦,在東廠情報的畫像上出現過,正是倪亨暗中聯絡的那兩位。
所以這個嬌俏少女,必是鐘翰林的孫女鐘明菁了。
鐘家管得嚴,鐘明菁出來走動的機會甚少。
昨天林一閃也是得了線報,知道倪亨有所動作,提前一天和鐘明菁身邊的媽媽碰頭過;早上出門的時候,又接到消息,有一夥來路不明的強人,埋伏在了鐘明菁回宅路上的兩家布莊裏。
看來倪孝棠是真打算對鐘小姐下手。
林一閃擡頭看天,這個點了還沒開席,壽宴一定會持續到黃昏以後,天黑了,鐘明菁坐轎子回家,身邊兩個悍婦都是倪亨安排的人,轎子進入狹窄的埋伏巷道,鬼知道會發生什麽。
按上面暗中保護的意思,她現在不能讓倪孝棠得手,但也不好驚動鐘明菁。
終于被林一閃等來了一個機會,那兩個仆婦可能是去給鐘明菁續茶點去了,林一閃單手端了一碟點心過去。
“我瞧這桌銀絲卷兒沒了,這位妹妹好像很喜歡,便把我桌上的拿來了。我名喚林一閃。”
林一閃笑着放下碟子。
和鐘明菁談話的幾個姑娘,看見林一閃容貌之盛,都微微顯出吃驚之色,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但臉上都挂着友善含蓄的微笑,互相颔首點點頭。
鐘明菁站起來,莞爾一笑:“我早就聽過你的大名。說你是京師頭號美女,認了個太監做幹爹。謝謝你的點心,但是對不起,以我受到的家教,不能接受跟宦官的傍家兒的東西,我祖父和父親會教訓我貴賤不分的。”
幾個姑娘聞言面露驚異之色,紛紛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林一閃。
剛好她的兩個仆婦拿了點心回來,正是銀絲卷,鐘明菁拿起一個來說:“這種點心要先蒸後炸,輔以白糖,才能做出綿軟香甜的口感,鼓樓巷的杏花莊做得最地道好吃,雖然複雜,但不稀奇。你是不是打小沒見過什麽好東西,所以格外覺得稀罕?”
濮陽郡主本來在旁邊說戲,聽到熱鬧過來,人都要炸了,林一閃是她帶來的陪客,給她難看等于給自己難堪:“你個小姑娘怎恁的這般無禮,虧得還是大學士家的女孩兒,你爹媽怎麽教你的?”
鐘明菁:“我爹媽是這樣教我的,他們說女孩子家要富養,想要什麽給什麽,免得以後貪慕一丁點兒的富貴就作踐自己,給太監們舔鞋。”
女孩子們聽到她這麽說,都感到不妙,紛紛借故離開了。
濮陽大怒:“什麽舔,這種字也說得出口……”
“不要緊,不愧是老翰林的孫女,一件小點心都能做篇文章出來。”
“神經……”濮陽氣咻咻地走開了,怒其不争林一閃。
這要是蓮序在,早就一劍插在鐘明菁的喉管上了。
林一閃饒有興味地看着她,任她發言。
人都走光了。個子嬌小的鐘明菁,笑眯眯地仰起頭,戲谑地看着林一閃:“怎麽樣,你是不是心裏很生氣,很憤怒,很想打我?可是你不敢,辯你也辯不過我,氣不氣?”
林一閃:“還好。”
其實林一閃倒真的沒什麽,鐘明菁後面的兩個仆婦卻已經慌了,悄悄拽鐘明菁的衣袖,勸:“姑娘,吃口點心罷,吃口點心。少說點。”
鐘明菁不理會她們:“我偏要說。我知道你氣得要死,可是你就是拿我沒辦法。嘻嘻,不好意思哦林姐姐,我就是這麽直爽的一個人,你要是喜歡可以多來找我玩,我也可以多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話音甫落,突見林一閃袖風鼓動,出手如電,擡手從上倒下斜來一巴掌——
把盤子掀翻了。
銀絲卷全部掉到地上,摔做一團酥軟的碎末,像是一蓬煙霧袅袅升起。
兩個仆婦驚呆,心裏有苦說不出:剛剛好不容易偷跑出去下的蒙汗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