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國士與妖姬
沒幾天事情就有了眉目,濮陽郡主派人捎信兒來,說跟驸馬已經休戰,更在末尾的地方看似漫不經意處添了一筆:邀請林一閃有空去她府上聽堂會。
世事往往就在那些不經意處發生。
林一閃會心一笑。
翌日,她便照常在秋聲館做文牍案頭。
東廠有特勤稽查之責,特殊時期要奉君王旨意出動,對朝政大事進行秘密幹預,常常包括越過刑罰之暴力手段;
而更多時候,在沒有特勤任務時,東廠就要行使監視和稽查的任務。
林一閃手下有錦衣衛番子百餘人,平日放出去作為眼線。
她負責篩選遞交上來的各種監察報告,從中分析彙總重要的信息上報督主張晗,再由張晗上報宮裏,以明皇帝視聽。
因為每個番子手下又管着各省的鎮守太監密報,一層層遞交上來,文牍之浩繁,工作量之瑣碎,常教人難以暇接,林一閃每天只睡兩個半時辰,其餘都花在這些事情上。
這日她仍一邊看文案一邊用午飯,點的江浙菜,兩葷兩素一道湯,硬菜擺盤西湖醋魚和東坡肘子,把菜放一張黃楊木小桌上,搬到中庭正院的月臺上來吃。
四個小婢站在月臺四角侍立,林一閃邊吃邊聽蓮序彙報這些天上門的書信和人馬,聽到某個節點,停下來追問:
“就是那個,親衛裏過來的罪官?”
“對,就是他,名字叫沈徵。”
林一閃想起來了,就大前天倪孝棠把她叫過去,繞了一個大彎子,吐出來這麽個人,想丢給她。
二十多歲出頭,血氣方剛的年紀,出身世襲的禁軍軍戶,祖上伺候過成祖爺,太爺輩的又出過一任錦衣衛指揮使,兩任佥事,幾乎承包二十年前的北鎮撫司。
這種出身和家族沿襲,又敢去拂當朝首輔之家的逆鱗,就知道是有點貴族驕傲傳統,不會輕易折腰的脾氣。
一句話,就是難搞。
林一閃命人把飯撤了,将沈徵帶上來。
林一閃說:“聽說你膽子很大,連小閣老的親戚也敢得罪,聽說只是為了一個村婦?”說着一臉可惜的樣子。
禦馬監那邊押人去東廠的時候,就把原因說了。
小閣老有個本家兄弟在京郊擴建宅院,占了一戶村民的地,村民老漢上去跟他理論,結果他不但不還地,還要占人家的女兒,結果那塊田剛好在官道旁邊,被騎馬辦差路過的禁軍侍衛沈徵給打了一頓。
打了倪家的親戚那還得了,那親戚是倪孝棠的本家兄弟,本來要上衙門告沈徵濫用職權,但倪孝棠知道以後,勸他先緩一步。
然後,給他支了個主意:
去北鎮撫司告,也不告別的,就告沈徵辦差期間疏忽職守,丢下手上公差,去跟情人私會,引發口角械鬥,侮辱禁軍威嚴。
這一下,罪名變得極為嚴肅合理。
加上小閣老背後的熟練運作,很快沈徵就被一本參倒,停職羁押,打入東廠審訊。
風起了,吹落滿地海棠花雨。林一閃擡起頭來看沈徵,只見他被反綁在刑柱上,只穿一身快要辨不清顏色的白單衣,不少鞭笞痕跡的地方衣裳破爛,皮肉都撕裂了,觸目驚心。
她過去,單手鉗住對方下巴,擡起來:“看着我,回答我。”語氣愈厲。
沈徵揚着側臉,血漬斑斑的臉頰上有一道清晰可見的新痕,氣息十分虛弱。
林一閃怕他死了,出手輕拍了他臉頰兩下,他突然開口,說道:
“昔日李靖布衣上谒拜見司空楊素,楊素尚不敢踞見賓客;我是朝廷正編的騰骧右衛侍衛,你沒有合法身份,我不會回答你問題。”
天忽然陰了,幾片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飄來的烏雲罩着林一閃陰沉的臉。
她忽然想起,對了,這個人雖然是禁軍軍戶出身,但是他中的進士居然……是文科進士,不是全民大亂鬥那種武舉。
“一個親兵敢自比國士,”她道,“對待國士要以禮,是吧?行,我以禮待你。”
林一閃命令人給沈徵設座。
趁着林一閃也進屋更衣的空檔,婢女蓮序一邊使喚小丫鬟們收起遮陽傘,一邊對沈徵進行冷嘲熱諷:“喲,讀過書就是迂得緊,我牙都酸倒了。合着您是逮着個耗子就得攥出泡尿來啊?死到臨頭敢這麽跟我們主人擺譜,一會看我們怎麽收拾你。”
沈徵目視前方,金刀大馬地坐着,輪廓線條十分銳利。他本來就長手長腳身材高大,衣衫褴褛卻穿出了一股麒麟補子的氣勢。
看得蓮序是白眼朝天。
林一閃換了一身潔淨衣衫出來,是之前在茶樓的那身男裝,皂紗三山帽配天青色齊腰大袖衫,牛皮革帶束着細腰,腳蹬一對粉底皂靴,也喚人搬來藤圈椅坐下。
跟沈徵面對面。
林一閃開口道:“我是東廠役長林一閃,直接聽命于廠督張公公,現在可以好好對話了嗎?”
沈徵:“東緝事廠實行一人一牌,銅令正面刻東緝事廠四字和造印年份,背面刻名字和入廠年份,我想核實。”
“知道還不少,拿去,”林一閃摸出一個銅牌,甩給他,“看個夠吧。”
沈徵接過來檢查。
林一閃又窩在椅子裏了,正午的太陽移動過來,在她懶洋洋的臉上,呈現出一種不慌不忙的神氣:“有一點你說錯了,背面不是刻名字是代號,我诨號鬼刀。”說着笑眯眯地打開那把張颠草書“逍遙”的扇子。
沈徵其實也是第一次這麽仔細看東廠的廠牌,翻到背面,的确是鬼刀兩個字,入廠年份居然是永興三年,迄今為止二十四年。
沈徵盯着她,她看起來也不過二十三四的樣子,很是懷疑。
“小閣老和我有些交情,想借我的刀宰你,可是我只是個替宮裏辦事的,擔不起這個擔子,所謂忠義兩難全。我的難處你應該能體會吧。”
沈徵把銅牌丢還給她。
林一閃接住收好,繼續往下說:“我殺你就是對不忠,要背很大的黑鍋;我保你就是不義,要得罪小閣老。不忠不義,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選擇不義,我保你。但是,你不能讓我白為你出力。”
沈徵聽到這裏只想罵人,倪家父子乃竊國奸臣,她一邊跟奸黨勾結,一邊為宦官辦事,這能跟忠義沾半點邊?忠義狗屁。
但是好男不跟女鬥,他也只是緊緊閉上了嘴,束手待戮而已,大丈夫無懼一死。
“不必浪費口舌,我沈氏一門清白忠良,不會和奸佞為伍。”
林一閃聽了,很不高興:“你這個就屬于死腦筋,你是不是心裏在想,好男不跟女鬥,所以不想和我多說話?說話時溝通的方式,不管我是男是女,你跟你媽也要溝通也要說話;你是不是又在想,死就死吧寧死不辱,你又錯了這沒人想侮辱你;你肯定覺得我不配談論忠義,但是,我身在東廠一天就會為皇上辦差一天,同樣是效忠君父,在騰骧右衛或者在東廠又有什麽區別?你跟着我幫我辦事就是幫君父辦事。”
院兒風吹得更大了,空氣濕悶,兩只屋檐下低旋許久的燕子這會兒停下來,落在欄杆上,看月臺上的沈徵。
大風撥動着沈徵碎亂的發髻,林一閃把他內心的想法猜去了大半,他沒有接話。
“你們一家一直遭受倪孝棠的打壓,你父親流放塞外至今未能歸還,你爺爺忠勇伯年歲已高,至今門庭冷落,連府上的下人都畏懼倪家權勢跑了不少;到這一輩,你也要死在倪孝棠手裏了,你打算繼承父志把含冤受辱變成家傳嗎?”
每當她提到“倪孝棠”這三個字的時候,沈徵那張受傷的臉上,便會青筋暴增。
林一閃一直在觀察着他壓抑憤怒的樣子,這次,仿佛多了一些屈辱。
她輕咳一聲,站起來,換了副柔和些的嗓子:
“倪孝棠一直催我快點宰了你,我欣賞你的為人,才沒有動手。沈侍衛,你見過被暴風雨籠罩的森林嗎?有的樹木長得高峻挺立,卻樹大招風被摧折在風雨裏;有的樹枝葉太過貧瘠,被藤蔓吸幹了養分自然枯萎;真正和光同塵、與時舒卷的樹木,剛柔并濟,是不會為風雨所侵的。”
說罷轉身背對他,狂風把她的青衫吹得像一只猙獰的蝴蝶。
沈徵薄唇緊抿,忽然咬住了下唇,殷紅似血。
他整個人遭受拷打,都顯得淩亂髒污,臉上很多血漬,五官也辨不清了,但唯有一對眼睛,黑白分明,清雅肅淨,透出一種矢志不移的堅定。
沈徵道:“我父一生忠貞剛毅,嫉惡如仇,我身為他的兒子,豈會侍奉妖姬!”
林一閃暴起,出手扼住他的咽喉:“好你個寧死不屈,我擰了你的頭,看你屈不屈!”
話音甫落,天空陡暗,轟地一聲,春雷響了。
一道閃電忽至,撕裂天穹,緊跟着雨水瓢潑,天地之間風雨飄搖。
京城上空被風雨籠罩,半個城的人躲在屋裏,半個城的人忙着避雨。
閣老府中,小閣老倪孝棠站在書房窗前陪父親觀雨。
父子兩人剛下朝來,大紅仙鶴補子都還沒換下。倪首輔蒼老的聲音沉沉響起:“你看這雨。黃山谷有句詩“心情其實過中年,八節灘頭上水船”。為父已老,力不從心,八節灘頭險關在前,掌舵還要靠你。”
倪孝棠:“父親,您做了半輩子的首揆,護了兒子半生,兒子也不會在您老去的時候使您受人欺辱,只要新生可以代故,風浪再大,誰也擊沉不了咱們這艘船。這一屆科考,正是兒子為您拉攏門生新吏的機會。”
狂雨中,林一閃和沈徵渾身濕淋,臉色皆冷得發青。
沈徵閉目就死,林一閃突然收手。
“沈侍衛,暴風雨已經來了,我勸你再好好想想,應該在哪一棵樹下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