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內心戲太多
沈徵覺得,林一閃最近顯得很是心不在焉。
就比如她今天放下書齋成捆待處理的文牍,輕裝無備地來到棋盤街閑逛。
棋盤街位于皇城的大明門外,位置居中,朝廷的各種官署衙門集中對列在街之左右,朱紫貴人的車馬轎輿常來常往,士民工賈雲集在此,故而商業繁榮。
這日天氣晴好,春光明媚,滿大街閑逛的人;沈徵默默保持數尺距離跟在後面,不想讓人看見自己和林一閃走在一起。
同時,心裏又很奇怪,東廠那麽多文件她不處理了嗎?還是特別地要出來辦差?
他忍不住把目光擡高,去看前面的林一閃。
二十來歲年紀,生得用容光傾城形容也不為過:眉目細長雅致,唇齒鮮明整潔,穿着一襲霜青色系帶長衫,氣态舉止無不莊重高貴,單憑一根逍遙巾一身纨素,就襯托出了國色。
楚楚谡谡,玉樹臨風。
自小在京師長大,沈徵也把世家貴女看得很多,滿城的莺莺燕燕閨秀嬌娘,沒有她這種高邁氣韻。
突然林一閃回頭,沈徵急忙撇開目光,裝作沒在看她。
她卻只是側過身,在一個綢緞棉布店外的絨線攤前停下來。
她拿起一艾綠的線卷在手裏把玩細看,面對小攤販熱情的推銷,偶爾詢問兩句;
在一衆買彩線的小姑娘裏擁擠着的她,顯得漫不經心,人間煙火中她又別樣不同。
沈徵看着這樣的林一閃,便有些迷惑。
她明明是一個狠厲無情之人,但往往看起來并非那麽十惡不赦,甚至身上也有一絲世俗的煙火氣。
——今天早上出門前,蓮序在堂屋裏給林一閃穿鞋:“主人近來仿佛不大順心,聽說大覺寺的菩薩靈,連督主也伺候太後去敬香,主人何不也去燒香,祈求菩薩保佑呢。”
林一閃:“督主是伺候過太後的,太後禮佛,他不得不信;我天生不信鬼神,我勸你也不要信,否則要遭受多少果報。”
想到這裏,沈徵突然警覺起來:聽聽,她這個話!一定有很多無辜性命害在她手裏,果然蛇蠍美人,這樣楚楚動人的外表果然只是僞裝,一定要小心警惕!
他腦海裏正天馬行空着,突然,一聲鞭響炸開,人驚馬嘶。
沈徵望去,只見一輛狼奔豕突的紅蓋馬車從街道中間沖過,所經之處,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觀其車馬裝飾,像是皇室宗親。
沈徵下意識地掩護身邊的人群,“退開,推開!”一起躲避到路邊。
那馬車轟轟開過,車夫是個豪奴,神态高傲地呵斥路人:“要命的都閃開!”
一聲細細的哭聲從混亂中傳來。沈徵回頭一看,直叫不好!
大街上,一個小孩被車馬的聲勢驚吓,竟然手速無措,站在路中間大哭起來。
馬車速度不減,眼看就要撞上孩子。
沈徵心頭大驚,想要上去卻已經來不及。
這時,只見路邊一條人影閃過,竟是林一閃在千鈞一發之際,挺身躍出!
她抱着孩子越過道路,摔倒在路邊。
那車馬驚嘶一聲勒停,車夫回頭,大罵:“哪家的瞎眼的,不想要命了!”
林一閃坐在地上護着小孩,垂着頭示歉意狀。
車夫又一路罵了幾聲,迅速驅車進了大明門,這車裏坐的果然乃宗親顯貴,為了低調沒有帶儀仗。
若是方才林一閃不出手,這孩子不但要喪命,恐怕家人也逃脫不了沖撞之罪。
沈徵替她們捏了一把汗,趕快上去扶二人,那小孩仍在嚎啕大哭,林一閃摸了摸小孩的頭道:“沒事了。”
她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十分溫情,沈徵愣住了。
說好的蛇蠍美人呢?
小孩四五歲,也是審美認知漸漸形成的年紀,此刻忘了哭泣,仰着頭癡癡地看着林一閃,臉上露出童真的憨态,一滴大鼻涕流到林一閃衣襟上。
“兔崽子讓你不聽話亂跑,活該撞死你。”這時候人群中才擠出來一個婦女,罵罵咧咧扯着小孩胳膊。
此乃小孩兒的母親,方才她也在絨線攤邊上買東西,見狀早已吓得心膽俱裂,根本沒有任何舉措,這時候才現身。
因怕得罪有勢力的人,她一個字都沒跟林一閃多說,抱起小孩繞着她便走,就像是躲避瘟疫,仿佛已經不記得坐在地上的林一閃,是因為什麽才得罪了那輛馬車。
那小女孩趴在娘親肩上抹鼻子,還不住回頭看林一閃,兩只眼睛甚是漆黑澄清,充滿了孺慕之情。
林一閃沖小姑娘抿唇,一笑百媚生。
沈徵跟着一瘸一拐的林一閃,沿着商鋪往回走,內心像是有兩個小人兒在打架:
人不經意的行為最能夠反應出內心,尤其在剛才那種千鈞一發的時刻,是來不及思考的,她選擇救人,一個跟她毫無利益交集的孩子。
也許,她并不是天生的一個惡人?
他為自己冒出的這個想法都感到有些驚奇。
她幹嘛要一邊殺人一邊救人?
沈徵越想越亂,簡直要崩潰了。
“喂。”
林一閃撐着腿停步,回頭;後方鐵匠鋪锃亮的鎏銅招牌反射出一道亮光,把她的影子拉得悠長舒展。
林一閃:“?”
沈徵和她面對面站着,耷拉的眼睛挂着兩串濃密的睫毛,他不想正眼和她對視:
“你流血了。”聲音小到像蚊子叫。
他說完,就走過來,輕輕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林一閃低頭,這才發現右臂衣裳爛了很多,有幾處有血漬沁染。
應該是剛才躲避馬車的時候擦傷了。
她微微一笑:“小事,無礙……嗯?”
她說這話時,沈徵走到面前來了,轉身背對她蹲下。
“上來。”
林一閃:“……”
沈徵背上林一閃,抖兩下找穩了重心,邁開步子走去,
沈徵:“你臉也花了。”
“哦,”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林一閃驀然一驚,趕緊去摸,“我破相了?”
沈徵:“沒有,是灰。”
林一閃松口氣:“哦。”
沈徵:“……你不擦嗎?”
“哦,好。”
……
在秋聲館用過晚飯,回屋的時候沈徵想起自己有一塊手帕,白天給林一閃包紮的時候忘在她那,便想去讨回來。
走到中庭,又忽然覺得不甚妥,她今天才受的傷,大男人去要回一塊手帕,顯得自己多麽小氣似的;
可是不要回來,又感覺不放心,他是不想跟林一閃扯上丁點兒瓜葛,人也是,東西也是。
正這麽不上不下的時候,蓮序帶着一串仆人經過,問他:“杵這幹嘛,吃飽了飯消食?練功去後院啊。”
“這些人幹什麽。”沈徵指着她後面的一串家奴,兩人一擡的挑着檀木箱子,看起來很沉。
蓮序:“搬進去給主人挑首飾衣服啊。”
沈徵跟過去,只見三面開窗的廳裏點滿了燈,照得滿室通明亮如白晝,兩個侍女搬來一面等身高的長鏡,林一閃歪着頭對着鏡子,正往耳朵上夾一對南珠耳墜。
南珠瑩缜細潤,與她瑰麗潤澤的臉相映生輝,滿廳的裝飾為之奪色,侍女們稱贊不已:“主人容光璀璨,神仙也不過如此!”
唯有沈徵垂眸,不願多看。
他想到大明自開國以來,多次開采合浦珍珠;就在五年前,合浦大雨雪,池水結冰,樹木折斷,凍死生民不計其數,而即使如此,珠民仍被迫下海晝夜采珠。
而市舶司的珠池太監,更是擅權虐民,哪一次采珠之役,不是死者千計。
他痛恨這些漠視生民換取的財富,一分一厘皆是民脂民膏,從老百姓身上活活刮出來的。
“好看嗎?”林一閃轉過身問。
蓮序誇道:“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沒這般好看。”
林一閃的目光投向沈徵。
換來他冷臉:“不好看。”
蓮序一幹侍女人等都黑了臉。
林一閃抿唇一笑,葳蕤生光,取下了耳墜放回錦盒,對蓮序說道:“明天我邀了工部的周主簿來做客,你們把堂屋打掃幹淨。”
沈徵的耳朵悄悄豎了起來:工部?姓周的主簿?那不是濮陽郡主的相公周元春周驸馬嗎?
林一閃又道:“明天我要在這裏接待客人,要不要明天放你一天假,出去轉轉?”
這話是對沈徵說的。
沈徵腦筋飛轉,心忖周驸馬就周驸馬罷,還什麽周主簿周客人,說得虛頭巴腦,她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又在家裏接待有婦之夫,準是在憋着什麽壞。
“不要,明天我呆着休息。”
蓮序在旁幫忙挑選林一閃明天要穿的衣服,咯咯捂着嘴笑:“以前喊你跟着多不情願,現在還舍不得走了,我就說住在秋聲館舒服吧?我沒虧待過你吧?”
沈徵板着臉,不接蓮序的話,随便她個丫頭怎麽胡說八道,他是另有算計的。
他非要留下來看看,林一閃倒底作什麽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