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倪沈碰撞

茶伯請來的本地大夫開方抓藥。

倪孝棠煎完喝掉以後,繼續昏睡,沈徵給他用冷水擦了一趟身。

大夫說:“發一身汗,睡醒起來再把次脈,相公您看着點。”

沈徵只好搬個凳子坐在床腳守着,想想,竟有一日他要給倪孝棠守病榻,這他媽叫什麽事。

正當他又累又餓,懷疑人生之時,倪孝棠醒了:

“水……”

沈徵轟隆一聲站起來,用腳踝勾開凳子,去桌上倒了一杯涼水過來,霍地一下子伸到他跟前。

倪孝棠口幹舌燥,一口氣喝完。

倪孝棠:“藥……”

沈徵臉色一變,沒好氣地說:“尿你不會自個去?茅廁就在倒手後面,難不成讓我給你把尿。”

想都甭想,拉不出自個憋着去,要不然就兜着。

倪孝棠:“我說的是,藥……”

他摸索自己身上,找不到原先裝解藥的盒子了。

沈徵想起來了,拿來一個雞蛋大的掐絲景泰藍的小口瓶:“你在找這個?”

方才給他擦身的時候,衣服都脫了,這是從他袖籠中掉出來的,沈徵擱在一邊。

倪孝棠沒接,虛弱地說道:“對,就是這個瓶子。你收着吧,交給林一閃,就不用還給我了。”

沈徵:“?”

倪孝棠便又解釋道:“這裏面是她中毒的解藥,先前倪亨刺她一劍,劍上有毒。”

此毒雖不致命,但卻使人脫力,難怪一路上林一閃使不出什麽武功,還總是很虛弱。

沈徵暗暗吃驚,想來林役長真能夠忍耐,一路從沒見她怨怼求饒,好似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似的,最後一步步把倪亨算計沒了。到現在逼得倪孝棠孤立無援,主動交出解藥。

這難道全都在她的計量之中?

沈徵越想越離奇。

倪孝棠說:“解藥有兩粒,隔一個時辰服一粒,兩天內恢複功體。”

沈徵把小瓶子揣進兜裏,冷冷地道:“一路同行,你還給同伴下毒,也虧你有臉說得出口。”

倪孝棠嘆口氣說:“那我應該怎麽樣,不說,讓她毒死算數?”

沈徵愠道:“你應該不下毒!”

這一會兒,送午膳的人還沒有過來,沈徵又不好走開,只能勉強跟倪孝棠共處一室。

偏偏這個人的嘴很不安靜,他聽到就煩。

就比如,倪孝棠又在說:“你這樣是不行的,瞅瞅你呢慫包蛋的樣兒,哪能追得上林一閃。人什麽世面沒見過?你就是老太太尿盆,一挨呲兒的貨。”

沈徵作色:“倪孝棠!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雙全攥緊,準備他再放一句厥詞就以示懲戒。

倪孝棠笑一笑道:“這就急眼了?也難怪你,府上跟的我久了的人都知道,我罵人的時候不用怕,我罵人說明我跟人交心,我笑起來的時候才輪到他們害怕吶。沈徵,實話同你說罷,都這個時候了,我知道這條命懸了,這病好的了好不了還要看天,我也懶得跟你掉腰子,不瞞你說,我欣賞你!你現在走着的路,同我少年時候一模一樣。”

沈徵聽到最後一句,簡直惡心得想吐:呸!他把自己跟他這樣的狗官奸臣相提并論,簡直平生的奇恥大辱。

他冷嘲熱諷地說:“小閣老,您省省吧,下官不配與您這等奇才并肩。”

倪孝棠沒在乎他說什麽,繼續說自己的:“想我束發之年,也曾中意府上一個丫頭,聰明絕頂,倒同你的林役長有幾分像,但人溫順聽話,沒她那麽不馴。那會我和她意氣相投,就琢磨着循祖蔭去做官實在沒什意思,倒不如陪她吃喝玩樂,做個逍遙自在的老泡兒。”

沈徵陰陽怪氣道:“那您怎麽不堅持到底呢?如果真是這樣,當為國家蒼生之幸。”

倪孝棠:“嘿,你也別嘲諷我,我不在乎。都這樣了,還能如何?”他支撐着病體坐正了,把額頭上的毛巾拿下來放倒一邊,又繼續道:“于是我從國子監逃學出來,自己扔了官學生的帽子,不想做官,就想遛鳥走胡同串巷子,想喝茶看戲玩女人,想水榭焚香聽琴事,浪蕩江湖不系舟。”

“然後我爹知道了,找監正說情通融,找家丁把我抓回國子監,抓幾次逃幾次;我還在課堂上吃芒果,博士先生的筆筒罐子裏放蛐蛐,燒同窗的書,見誰不爽就找人揍他。那會我爹拿我沒有辦法。”

真是一個混賴至極的纨绔!沈徵的眼神裏充滿了厭惡。

“後來我爹突然一改态度,不但同意幫我好好養着那丫頭,還同我定了個協約,倘若我能在三年內國子監的監生旬考中拔得頭籌,他就準許我納妾,并且,從此以後丢開手随我幹什麽,不再管我。”

沈徵知道這種形式的聯考。他也在國子監讀過書,那裏是掌管全國學校的總機構,荟聚天下讀書人的精英,而且要經常考試,有大課旬考歲考,國子監的官員們從這些大大小小的考試中選拔了解優秀人才,備錄在案。

倪孝棠:“我為了和他對着幹,也為了那個小娘們兒,就卷了鋪蓋卷回去準備考試,寄宿在監舍內不回家,沒拿家裏一厘銀,吃穿都靠發放的膏火和節錢。結果不到一年,我就辦到了,我拿了那一年年底的旬考頭名。再後來歲考榜首也是我,畢業考亦如是;那些全國各地選拔上來的優貢貢生,沒人能考過我。”

這裏引起了沈徵的注意,他想起來了,自己比倪孝棠低五屆,凡事拿過全監畢業考試頭名的學生,都會把名字刻在國子監槐市外的狀元石上,那裏也有沈徵的刻名。

沈徵倒是在狀元石上面看見過倪孝棠的名字,可一直以為是那是倪孝棠通關系搞出來的。

竟沒料到他是自己考的。

倪家的盛名之下,使得倪孝棠這狀元石上的名字光環黯淡了,想必和沈徵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不然撇去首輔之子的名頭,能夠蟬聯兩年國子監歲考榜首,也是一段天才少年的傳奇。

沈徵注意地聽着,倪孝棠繼續道:“我考到旬考頭名那年年底就回家,心裏忐忑,怕我爹食言,不肯讓我納妾,怕他行盤外之招弄死了我喜歡的女人;結果我爹命人把她帶出來給我瞧,不但人好端端的,還養胖了一大圈。”

“開始幾天,我的确同她過了段逍遙日子,但是沒出半個月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這個女人還是當初那個女人嗎?以前我讀書寫字,她在旁邊反應敏捷;我談詩論曲,她聞弦歌而知雅意;就算我眉毛皺一下,她也能把我的心事料得八九不離十。但是這次回去,我發現她變了,變得遲鈍了很多,不但我提的字,寫的詞,她對答不上來,音律水平退步很多,甚至我稍對時事多評價感嘆些,她便興趣寥寥,不是想着吃,就是想着睡,要麽就是想着怎麽出去花銀子——她唯一的長進可能就是學會享受,對于吃穿用這這些琢磨得更精到了,哦還有,怎麽跟我後院那群丫頭拈風吃醋,争個雞毛蒜皮,她也挺在行。”

倪孝棠:“就是這麽一個徹頭徹尾散發着庸俗氣味的愚婦,現在你把林一閃跟她拎出來掰兩邊過過秤,那已經天上地下了,霄壤之別。”

沈徵問:“倪首輔果然心思深沉,故意将她圈養溺愛起來,而你日夜在國子監攻讀,兩人所見不同,漸行漸遠,自然慢慢離心。”

“對,當初要不是我爹順毛捋我,如果反着死活不同意我和她在一塊兒,以我的脾氣必然和他對抗倒底,”倪孝棠說到這裏,蒼白的臉頰浮起一絲感慨的笑,搖頭嘆道,“我爹算是絕了,他用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教會了我,人是怎麽被養廢的。”

倪孝棠:“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當你開始停下來不争、不鬥了,就是你廢掉的開始。所以,我一輩子和人鬥,和天鬥,和自己鬥,停下來就會廢了。宮裏那位,也需要我們鬥。”

說到此處,他停頓下來,意味深長地瞟着沈徵。

沈徵知道他指的是皇上,他不就是想說,皇帝在用倪家進行勢力平衡麽?可是現在根本不平衡!

倪家權傾朝野,黨同伐異,造成的危害已經傷到了大明朝的國政和百姓!

沈徵一旦不同意對方的觀點,就不會糊弄順從過去,對林一閃他是針鋒相對,對倪孝棠他懶得和他費唇舌,就撇嘴一哂。

倪孝棠道:“沈徵,你以為我曾經沒有你這樣的意氣和抱負嗎?天底下只有你們沈家出诤臣?我也是讀書明理的人,三年國子監受益終身,然而聖人之言和君王之道、為臣之道,隔着一萬座國子監的距離!告訴你吧,早三十年,我爹和夏言鬥,和楊廷和鬥,是何等的兇險,幾次招來殺身之禍;他沒少進過诤言,可是皇上不愛聽,他大起大落幾十年,到五十多歲才當上首輔,靠的是什麽?是識時務,是知順逆,是随方逐圓,是和光同塵!這就是真正的為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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