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閣老病危

沈徵也沒有走遠,他甩開藍祐兒以後,一個人在河邊轉了轉,散散心,又走回去。

走到山洞附近,只見一條身影如中庭玉樹,遺世獨立,正是林一閃站在不遠處,伸着優雅白皙的脖頸仰頭觀月。

沈徵想了想,走過去同她認錯:“林役長,怪我,我不應該一時沖動,為了私人的恩怨,就和倪孝棠起沖突,壞你的正事。對不住。”

林一閃平靜地說:“不要緊,我也有錯,應當盡早隔離你和他。”

沈徵仍是愧疚:“他是朝廷大員,若有個閃失,我們都沒得好過,我知道。我以後不會再那麽沖動了。”

林一閃:“沖動也不壞啊,有沖動,有熱血,令人羨慕。”

沈徵聽了,望向她。

只見林一閃負手而立,望月時清高出塵,凝思時妩媚動人。

人和月光融為一體,宛如天邊的一縷孤雲,袅袅淡淡,杳然不可觸及。

林一閃面含微笑,道:“沈千戶,其實我很羨慕你,你會為了你想捍衛的東西而沖動,你既然有很多想法沒有達成,那不妨每到關鍵時刻多思考一些,保護好自己的性命,這才是達成目的的本錢。”

沈徵:“嗯。”

林一閃:“我不妨再和你多說一些吧。你常怨怼他,因為他在朝中辦的那些事,但你站在他的立場想。如果他不是那般行事,莫說你,就連皇帝也不會放過他,到時候淪為棄子,便是死路一條了。”

這話沈徵便不願意聽了:“倪孝棠這樣的人,你也為他找理由?他鏟除異己、谄媚逢迎,向皇上進讒,迫害了多少忠良。”

“我沒有為他找理由。”

林一閃:“不止你一人覺得他應該死。你認為天下需要仁義禮智,需要忠臣良将,需要善政百姓,如此才能成為理想的大明;但在皇帝看來,天下、臣子、百姓都是他的私産,然後大明才是大明。皇帝要什麽,跟國家需要什麽,常常不同甚至沖突,你的那些主張,不過是站在你預設了一個聖明君主的前提之下,提出來的幻想罷了。”

沈徵驚了,三觀幾乎颠覆。林一閃這麽說,意思是,君主不夠聖明,大明朝不配擁有上下清明君臣同心的朝廷嗎?

縱使他內心很不願意和林役長吵架,但還是立即争辯道:“難道因為看到帝王在行使王道上出了偏差,認為困難太大,就不進忠直言,反而要阿谀奉承了嗎?這豈是為人臣子之道!”

林一閃:“我沒有說你錯,也沒有說他對;倪孝棠不過是抓住了皇帝需要,才應運而生的罷了,這一點上他看得更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急于殺死他,不代表就能鏟除朝中歪風邪佞,擁有你想要的清明聖朝。”

沈徵神色凜然:“義之所趨,百死而無悔!”

原則面前,他不會偏倚順從她,唯有針鋒相對,捍衛初衷。

林一閃看他這樣,嘆了口氣,微笑道:“東廠很大,我只是千百番役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天下很大,你我也不過只是萬千雨滴中灑向塵世的一滴,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勇氣和智謀,無法和時勢抗衡,不要沖動,做風雨中樹葉下蟄伏的那一滴水。也許有一天,也許……你會成功。”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喘了口氣,好似感到累了。

回過身時,她已經從手邊摘下一片樹葉,把葉片尖兒上的一滴露水刮下來,頂在指尖舉到他眼前。

“沈徵,你可能是一滴不一樣的雨水,塵世渺渺,衆皆冰冷,唯你灼熱不熄。你身上有我沒有的熱情,對人,對事;雖然我能在這個世上活得更容易,但世間卻更需要你。我敬佩你這樣的為人,你就堅持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吧。”

她說着,露出了真誠而柔和的微笑。

沈徵也感到松了口氣,作為關心她的人,他心裏其實很害怕和她争吵。

但她實在是一個很聰明委婉的人,即使立場和觀點有所不同,但絕不會讓人感到不快,每次和她交談,沈徵都感到由衷地佩服,放松和舒服,他喜歡這樣坐下來跟她談話。

更深露重,夏夜清涼,此時此刻,和解了的兩人心境都舒緩了起來,一同走回山洞。

第二天早上。

第一縷清晨的陽光照進洞口時,除了倪孝棠其他人都已起身了,衆人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倪孝棠病情加重,已經趨于昏迷不醒。

野外的條件本身惡劣,又沒了倪亨的悉心照料,倪孝棠的傷寒越來越重,發起了高熱。

這又是夏末暑氣最盛之際,福建地氣潮濕,更加劇了他的病情。

這下沈徵卻又很懊悔當初把他踢下河了,這件事的起因是自己。

他不是為了倪孝棠快病死這件事,而是他不想讓倪孝棠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在這裏,他立誓要将他們父子的罪行一一揭發,将之送入監獄受到大明律法的制裁,而不是這麽便宜了他。

林一閃把衆人召集起來商議:“如今擺在眼前有兩條路,一,我們就地停下來,在山中找尋草藥,先抑制住小閣老的病情,等他稍微緩解再趕路;二,加快腳程找尋出口,去城鎮延醫請藥。”

藍祐兒急忙說:“哎呀,病這種東西不能拖延的,而且誰知道這裏能不能找到草藥,我們都不是大夫呀。”

林一閃:“沈徵,你呢?”

沈徵:“拖一天對他的病就愈發不利,我看我們也走了三日,地勢一路放緩,再往南些估計就到了。”

林一閃:“那我們繼續趕路,但是這樣的話,就不能按照之前的速度行進,要加快腳程。最快的法子是我和藍祐兒走,沈徵,你得背上他。”

沈徵才明白過來,原來在這等着他吶。

可是坑已經挖好了,沒辦法,這是大夥兒一步步商量下來的結果。

他一咬牙,縱有百般不願,同意了。

接下來的一路上,藍祐兒和林一閃兩個姑娘在前面找路,沈徵背着倪孝棠走在後頭。

走了半天,日漸正午,停下來在河灘下面的一個坡上休息。藍祐兒把倪孝棠抱在腿上給他喂了點水,沈徵一直站在高處眺望。

沈徵:“林役長,快看,遠處有炊煙!”

兩人一同望去,只見遠處河對岸,大片連綿起伏的丘陵梯田,谷地之間夾雜着整整齊齊的民居。

朝近處細看,這些綠色的梯田上,栽種的是整整齊齊的矮茶樹。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茶山?

兩人俱是驚喜,對視一眼,林一閃招呼藍祐兒收拾東西:“歇會兒就啓程,去對面。”

衆人一齊渡河來到對岸的茶園,走在田埂上,已是身在茶山的地界內。

很快,就吸引了當地的村民注意:“外來的,什麽人?”“快去通知茶伯!”

這些人将他們團團圍住,挨個盤問:“你們是什麽人?是不是倭寇!”

還沒等得及回答,就有一個人指着藍祐兒道:“這是蠻人,他們是蠻人細作!”

這些村民的眼神立刻兇惡了起來,召集大批男丁,手持棍棒械具地趕來圍堵。

藍祐兒害怕得躲到沈徵身後,沈徵站出來替她辯解:“各位鄉親不要誤會,我們從中原來,她是給我們帶路的。”

“黑白講吼!蠻人只會給倭寇帶路啦,哪有給北人的。”一個五大三粗的村漢憤怒地說,“倭寇一進村子就燒殺劫掠,惡事做絕,“都是你們這些人給他們帶的路!這種畜生留着他們幹嘛,殺了祭咱們的同胞弟兄!”“對,宰了他們,給兄弟們報仇欸!”

眼看人群沸騰,沖突一觸即發,藍祐兒驚聲尖叫起來,沈徵準備開打。

林一閃突然擋在前面,大喝一聲:

“住手,瞎了你們的狗眼!站在你們面前的是朝廷欽差,不是什麽倭寇!吾乃東廠役長林一閃,奉上谕要見曹察,讓他立刻出來見駕!”

她一手向前推出,另一手高舉塊陰刻篆體“東緝事廠”的銅令,一臉惹不起的官威:

“阻誰敢撓本官辦差,就是對抗朝廷,就是大逆!全都給我退下,退後,往後站!”

這些人被她的氣勢所攝,俱是驚異,一邊面面相觑地往後退,将信将疑。

“茶伯來了,茶伯來了!”田埂上有人喊。

只見兩隊高大的漢子,簇擁着一個穿着葛布衫的老者從田埂那頭走來,他拄着一根黃花梨拐杖,看起來年紀超過七十,垂垂老矣。

茶伯神情嚴肅,膚色雪白,皺紋溝壑縱橫,精神看起來有些衰弱,他雙手接過腰牌細看,神情微動,對身邊人點頭道:“不錯,不錯,就是這樣的腰牌,莊公公以前也是這樣一塊牌。”

說罷放開拐杖,朝林一閃叩拜下來:“草民曹察,拜見天使上差!”語氣中壓抑着隐隐的激動。

茶伯果然就是曹察本人。

不知為何,沈徵覺得,一提到莊公公,茶伯的态度就轉為十分欣喜,對待他們的态度也熱情了許多。

林一閃:“不必多禮,莊公公是我幹爹,既然前輩認識他,那說話方便多了。我們這裏有位病患,傷寒高燒不退,煩請老前輩為他請個大夫。”

茶伯立即派人去請醫,又吩咐手下設宴款待來客,林一閃和藍祐兒跟着衆人去吃酒席。

沈徵就比較慘,他得留下來照顧倪孝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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