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少年心,寶石血
簾子一掀,正是嬌俏秀麗的陸三小姐雙手叉腰,後面站着高大英武的沈徵。
倪孝棠面色一冷,怒氣按捺下去大半,陰陽怪氣地冷笑着說:“哦,原來是沈千戶啊,自從福建一別,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沈徵沒工夫和他鬥嘴皮子,他急着問:“你最近有沒有見過林役長?”
倪孝棠心念一轉,知道了他這段時間一直沒能找到林一閃,于是故意懶洋洋地笑着,在轎子裏架起二郎腿:“沒有啊。”
沈徵越想越可疑,加上他最近打擊政敵的一系列嚣張行徑,不由得追問:“是不是你把林役長藏起來了?你若敢加害她,我絕不放過你!”
倪孝棠抽了抽嘴角,一副很可笑的樣子,他本來想對沈徵說出,林一閃就是他的殺父仇人,但是轉念又覺得這張底牌可以不必用得這麽急,于是換了副笑容,在轎子裏俯身居高臨下地說:
“她是個九條命的狐貍精,我要殺了她,那得多少她的老相好來我麻煩?你也太小看這個**了。”
沈徵大怒:“倪孝棠,你!”
倪孝棠本就為出掉心裏出一口惡氣,就笑着和他說:“小子。你知道林一閃是什麽人嗎?她是東廠提督太監的對食兒!人家可是有廠公關照着呢,你能翻身有今天的榮華富貴,靠的還是她的男人。哈哈哈哈!”
說着放下簾子,轎子在沈陸二人震驚無比的視線中擡走。
天空漸漸陰沉,使人辨不清是晨是昏。
林一閃和張晗并肩走到一個岔路口。
林一閃笑一笑說:“督主何必這樣講呢?你我之約定,我可是一刻也沒有忘記過。”
時光如梭,倒流回十八年前的那個下午,春雨濛濛,宮裏的牡丹芍藥全開了。
剛調到酒醋面局的太監小晗子,因為才八歲,搬不動半人高的腌菜壇,挨了掌事徐公公的兩下板子,趴在院裏的條凳上晾屁股。
可他心裏并沒委屈,因為馬上就有人替他出了頭。
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莊公公來了,徐公公忙不疊地讨好巴結他,莊公公對誠惶誠恐的徐公公,和顏悅色說:“這幾個娃兒都還小,你耐心點**便是。在宮裏只有咱們是半個身子的人,要是這都不能互相幫襯起來的話,誰還會看得起咱們呢?徐公公,咱們都有老的一天,你也不知道這裏面哪些人以後能出人頭地,飛到咱們高處的枝頭上去的,對他們和氣照顧點,好嗎?”
徐公公諾諾稱是。莊公公一走,他對小晗子的态度立馬大轉變,客客氣氣地放了他三天假養傷。
小晗子就這麽趴在院壩下面的條凳上,看太監們搬着各種缸出來曬,吹來的暖風也有股腌菜的鹹酸氣息。忽然間,酸氣裏夾雜了一股甜絲絲的香氣,進入了他的鼻孔,他擡頭一看,一張小女孩甜甜的笑臉出現在眼前。
女孩兒約摸五六歲年紀,生得面如冠玉,目似晨星,笑吟吟地沖着他蹲下,在膝蓋上托着腮,腦袋和他齊平。
“怎麽樣,他們沒再欺負你了吧?”
小晗子心有靈犀,往回看了看,沒其他人,壓低聲兒說:“你去司禮監給幹爹通風報的信兒?”
女孩兒奶聲奶氣地說:“嘿,不是我還有誰?這個姓徐的看咱們是孤兒,就老弄慫咱,讓幹爹出馬降了他的威風,看他以後還敢!”
小晗子着急地說:“阿閃,以後別這麽幹了,幹爹在司禮監擔子沉,別讓他為我這點小事分心……”
阿閃不想讓他受着傷還着急,就答應了,想了想又笑道:“你知道嗎?幹爹前幾日成親了呢,新娘子是萬壽宮裏伺候太後娘娘的蘭姑姑,可漂亮了!咱們以後得叫她幹娘了!”
小晗子聽了,顯出一絲落寞地說:“幹爹說咱們這個不叫成親,太監是成不了親的,那叫結菜戶。”
阿閃道:“那有什麽不一樣,我瞧他們恩愛得很。”說罷看到他郁郁的神色,心念一轉,便提高調門道:
“張晗,從今天開始我做你老婆,以後誰欺負你,我就對付誰;咱們互相扶持,永不分開,好不好?”
她說着,真的伸出一截小巧玲珑的尾指。
在酒醋面局亂哄哄漂着腌菜氣味的院子裏,那根小手指就像是一束人生救贖的光。
男孩被震撼了,也伸出一小截纖細的尾指,柔弱地說:“互相扶持,永不分開。”和她勾在一起。
——那會兒,誰也沒能想到,彼時漂亮纖細的小太監,将會成為今朝叱咤風雲,手眼通天的廠督。
春去秋來,人生如夢。
天空開始飄落小雪,街上行人的速度加快了。
張晗說:“阿閃,其實你無須感到愧疚;照顧我,幫助我,從來都不是你的責任。”
廠督永遠是冷厲無情的廠督,那個溫柔細致的男孩子,只會在獨處時對他的阿閃流露出溫情的一面。
林一閃:“是,不是我的責任,而是我的興趣。”
她說着,不由分說挽起他的手,撒無賴似的仰起嫩似花瓣似的臉蛋,笑容綻放。
張晗:“……”
他內心是無奈的,可是同樣也是歡喜的,只是在這份歡喜中,卻摻雜了一絲絲寂寞枉然。他內心深處和世俗有一層撕扯不開的隔膜,出了宮,他就感到無邊的寂寞。
林一閃挽着他的手,使得他感到她很近,卻又很遠。
兩人一起在被雪花濕潤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相互扶持。
眼前再拐一個彎,就是宣武門大街,就可以回到內城,回到皇宮;那座漂亮恢弘舉世無雙的宮殿,是他寄居終身的殼。
……
沈陸兩人在宣武門大街上默默地走着,相對無言,雪落在沈徵身上他渾然不覺。
陸展眉看他實在是低落,想安慰他:“沈大哥,可能倪孝棠為了刺激你,才故意那樣說;他跟林役長的關系不對付,嘴裏準沒好話。”
沈徵聽了,擡起頭,正要說什麽,卻愣住了。
遠遠地,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前方經過,是林一閃。
她手裏挽着一個颀長秀麗的男人,穿着宮緞,系着銀湖披風,神态氣質溫和高貴,臉上笑容微含。
兩個人都沒有看見沈徵,躲雪的人潮湧動,擠到了林一閃,這男人立刻用鬥篷護着她走在內側;路過針工絨線攤的時候,他還順手買了一朵簪花,戴在林一閃的鬓邊。
沈徵看得驚呆了。
腦海邊又回響着倪孝棠那惡毒譏诮的話語:她不過是廠督太監的一個對食兒罷了!
“沈大哥?”陸展眉瞧他神色有異,順着目光看去,不由得也呆了一下,趕緊拉着沈徵躲到一個買扇子的攤頭後面,張開一把扇子擋住兩個人的臉。
林一閃剛好回頭,沒有看見他倆。
張晗笑着說:“這般小心害怕被人認出,當初分道兒走不就沒事兒了嗎?”
林一閃:“沒事,這是外城,沒什麽人認得你。”
張晗:“才遇到顧師秀和倪孝棠你忘了?可別在遇到什麽熟人。”
林一閃笑道:“即便熟人那也是我的熟人,又不管你是誰。”說着臉蛋挨着他的肩膀又笑起來。
兩人走得遠了。
“姑娘好眼力,買把扇子嗎?都是剛到的新貨。”“不了謝謝,老板我們不要,”陸展眉放下扇子,急忙的安慰沈徵說,“沈大哥,可能這不是她願意的,她是東廠探子,身不由己,她沒有我這樣好的命一出生就可以選擇自己不想要的東西。”
沈徵默默無言。
林一閃還活着,他為她感到高興和幸運。可站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是誰?
他從沒見她那樣放肆地笑過。
他有種傷心的預感,那才是真正的林一閃,肆無忌憚,快樂純真,可是她從不對別人釋放。
世上最令人傷心的事情之一大概就是:在你心中将對方看得無比重要,用盡全力也只能換得她淡淡一瞥;但她在別人那處,卻用足了十分的熱情,笑逐顏開。
其實他沈徵,根本也沒那麽重要吧?
“沈大哥,別難過,林役長的心思本來就很難揣測,你與其胡思亂想,還不如找個機會問問她。現在至少我們知道了她還活着,沒有被倪孝棠害了,這不就是菩薩顯靈、菩薩保佑了嗎?”陸展眉在旁邊堅持不懈地開導他。
沈徵回頭,這才看見陸展眉清亮嬌俏的一雙大眼睛,充滿了友善和溫暖。
沈徵:“嗯。”
……
林一閃和張晗回到東廠胡同。
張晗在門口止步:“我要回宮了。”
天色不早,如果《花氣熏人帖》今夜送入宮,皇帝一定會點他過去陪同鑒賞點評,他必須在場。
林一閃:“嗯。”
大門裏隋淩波出來接駕,她沒有得到廠督的指令,只敢離得遠遠的,偶爾用妒忌和尖刻的眼光瞟一眼林一閃,然後繼續在門檻前單膝朝廠督的方向跪着。
天空雪花飛舞,張晗突然說:“假如有一天,為了任務,我們各有方向,重逢遙遙無期,你會不會等我。”
林一閃:“我肯定不會等你回來,我會去找你。不管咱們在那,幹什麽,都要一起。說句不應該的,任務不算什麽,你好好的才最重要。”
“這樣想不對。”他本來想糾正和提醒她,身為東廠一員,任務即生命,高于生命。
但他還是沒開口。林一閃的意思,他懂。
宮裏的生存習慣是笑臉迎人,所以司禮監出來的張晗永遠在微笑着,但內心深處,總也無法真正地笑出來,多半是戴着面具而活。
只有在林一閃面前,他會偶爾想起來,摘下面具,為自己透一口氣。
廠督溫潤沉靜的面龐上,終于浮現一絲和歡喜有關的情緒。
林一閃目送廠督離開後,轉身回去,東廠署衙門的大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
在她看不見的角落,張晗背靠一堵灰磚牆,仰頭望向無垠的蒼穹,天空中的雪打着轉兒,閃光、飛舞、墜落……一片又一片,在他睫毛上、頭發上,慢慢堆積。
他出神地凝望,在蒼白的巷道裏站成了一個唯美的雪人。
在他左手的食指上,一顆濃豔璀璨的鴿血紅寶石戒指,正在放出奇異的光。
——我們總說感情會永遠,但現在看來,它并不會永遠。我們說不改變,但也不能保證将來不改變。
阿閃,總有一天,你也會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