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花氣熏人(下)

倪孝棠搓着一對精雕的麻核桃獅子頭,在手裏盤得皮光色亮,挺胸昂首地上樓來。

他之突然到訪,使得在場的三位茶客都微微訝異了下。

在場這幾個人,算是朝廷的半壁江山:兩閣臣,一個司禮監中官;但是張晗溫和高貴,顧師秀敏銳持重。

倪孝棠卻最鋒芒畢露、睥睨四野,舉止神态間露出一種毫不讓人的氣勢。

“張內翰和顧師相好雅興啊,竟能在此與二位巧遇。”

倪孝棠不請自來地入座,他的位置剛好和顧師秀相對。

林一閃立刻招呼小二添套茶具。

張晗笑着說:“小閣老也來了外城。”

“過來倒手幾張字畫,”倪孝棠說着,笑裏藏刀地看向顧師秀,“怎麽,顧師相也來置辦玩意兒?怎麽還有空親自來啊,雲南的戰事不緊了?上回楊睿在南邊吃了大虧,這個攤子還要勞您的收拾哪。”

說着已經亮出話語裏的機鋒。

顧師秀神情平和,一派鎮靜持重的态度:“戰事要談,休息也要休息;先前南疆的事情沒有辦完,皇上又差我等徹查福建官場通倭一案,這不,兵部加班加點梳理公文案卷,給事中梁大人幾天沒合眼,又累得病倒了,我正要去府上探他。”

話語間又在輸了雲南,又輸掉福建黨羽版圖上的倪孝棠心口,撒了點鹽巴。

顧師秀提到的這個梁夢龍,雖然是個七品小官,但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出身,當的這個差平日可以輔佐尚書顧師秀處理公文,糾彈官吏。

這種節骨眼上,他上門去跟梁夢龍在一塊兒,彈劾的會是誰可想而知。

果然,倪孝棠眼角的橫肉微微一跳,這樣的場子他不能不找補,冷聲道:“福建通倭案?這樣的事情不該由刑部來辦嗎?怎麽你們兵部什麽都要插一杠子,是不是以後工部吏部的案子都要先給你們過過目?”

顧師秀仍在微笑,口氣卻已不遑多讓:“這是上面的意思,小閣老有什麽異議,不妨跟上面進言?也好給我們兵部減減負擔。”

張晗:“顧師相本是一片辦事的忠心,不過也不要太過操勞了,同僚之間應該互相分憂,互相體諒嘛。”

顧師秀順着他和稀泥的話道:“內翰說得極是。等回到內閣,我在在講此事的卷宗一一拿出來共同過目,票拟定了再呈上去申請批紅。”

倪孝棠冷冷地撇着眉毛。

兵部本來就有獨立拟奏本的職權,拟好了就算呈交內閣過目一變也沒有插手修改的權力,顧師秀這麽說不過是些片湯兒話轉圈糊弄他罷了。

顧師秀笑道:“內翰,你不是在尋東西嗎?這眼前不就有位現成的行家,論古董賞鑒,去僞存真,小閣老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人物。”

張晗看向倪孝棠:“哦,小閣老失敬了。”

倪孝棠:“好說,內翰想找什麽,能說的上來本官必幫着設法。”

張晗:“那多謝小閣老了,不是我要,乃上面的意思,想要黃庭堅的《花氣熏人帖》,小閣老可知現今在什麽地方,或者為何人收藏?”

倪孝棠聽罷,臉色微微一僵。

顧師秀朗聲笑道:“可惜,小閣老也不知道,看來這花氣熏人帖還需要費周折了。”

張晗看出倪孝棠臉色不豫:“二位大人,倘若您有要事的話可先去辦,不必留在這裏陪着,我們還要再找兩圈。”

倪孝棠:“不用找了。”

張晗:“……”和身邊的林一閃交換了一下眼神,互相有所意會。

倪孝棠悶聲悶氣地說:“花氣熏人帖在我府上。”

張晗驚訝地說:“啊?那,多不好意思啊。”

顧師秀更驚訝地說:“天底下竟有這麽巧的事!”

倪孝棠心中咬牙切齒,顧師秀分明就是故意提到此貼,要讓他吃一個大虧!

“既然皇上喜歡,為人臣子的,當然應該拿出來孝敬君父,內翰不必多禮,只要皇上高興,我奉獻什麽都理所應當。”

倪孝棠說罷,臉已經青了。

當初,《花氣熏人帖》是他花費許多心思打聽到來源,被一名民間文士所收藏,為了把它弄到手,小閣老沒少費周折和使銀子,終于把這民間收藏大戶逼得家破人亡離開京師,《花氣熏人帖》終歸他手。

現如今,被顧師秀一句話兜出去,白送了,前面的功夫全打了水漂。

他怎能不記仇憤怒?他現在恨不得把顧師秀撕成碎片,這條會咬人不叫的狗。

張晗笑着說:“那太好了。皇上見了這張貼定會高興,多虧今天巧遇上小閣老,不然咱們還不能這麽容易交差。全仰仗小閣老的這一份孝心,皇上必定十分感動。”

廠督本意在安撫小閣老,顧師秀偏要給他插上一刀:

“也幸好皇上要的是《花氣熏人帖》,要是改明兒他老人家看上了《清明上河圖》,那我們可又得費周折了。”

倪孝棠一聽,心裏又一個咯噔,怒火中燒:《清明上河圖》也在他手裏!

當初為了獲得這副名垂千古的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他也巧取豪奪,設法害死了這幅畫的原主人王振齋,才得以将之弄到手!

小閣老出離憤怒地盯着顧師相:“顧中堂!”

迎來的确是顧師相不遑多讓的禮貌眼神。

廠督垂着眼睛,這時候依然是和氣而毫無表情的笑意,他稍稍牽一下唇角道:“兩位大人都是詩文方面的行家;小閣老既然喜歡黃山谷的詩,那麽必聽過他在贈張叔和詩裏頭有兩句:’百戰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兩位都是有人身份的人,無論在裏在外都顧着皇上和朝廷的體面,凡事不宜沖動。”

倪孝棠只好忍着怒火起身道:“本官還有事,我先告辭了。內翰,畫我今晚就找人重新裝裱,送進宮裏給皇上,告辭。”拱手離去。

顧師秀看着他離開的背影,面上一抹不易察覺的得色,也找了托辭:“本官還要去探病,那麽就失禮先走一步,內翰,告辭。”

一時間,桌上只剩下三杯涼了的茶。

張晗和林一閃兩人也起身離開。

西城大街上到處都是被踩碎的積雪,這會兒雪停了,兩個人沿着街滿滿地走,看挨家挨戶地在窗戶上貼窗花,貼對聯,兩邊掃雪的聲音嘩啦嘩啦。

兩人一齊拐過柳巷。張晗問:“方才你為什麽要幫顧師秀?這不像你。”

林一閃微訝:“老天為證,我方才明明一句話都沒有說。”

張晗道:“你看着倪孝棠吃虧受辱不幫腔,這已經得罪他了。”

林一閃道:“我得罪他已是很早的事了,再多一樁也無妨,這些日他瘋狗一樣對其他派別的官員進行報複清洗,又跟禦馬監的楊公公走得很近,自取滅亡已是不遠。他現在不知道自個是個什麽形勢,還以為他從福建回來皇上讓他官複原職就是保住了地位呢;未來倒是他應該想想,怎麽才能不得罪你我。”

張晗沉吟着蹙起眉,他放緩了腳步:“你不可小觑了倪家。小倪閣老雖然欠缺歷練,但首輔大人仍是一把利劍啊。皇上用着他順手已經很多年。”

林一閃聽出弦外之音,停下來問:“怎麽,皇上不是真心想辦他們嗎?”

這段時日,上面一直讓東廠暗中搜查倪黨的各種罪證,規模動靜可以說史無前例;

林一閃原以為,在這種情況下,宮裏倒倪的态度已經明顯了。

張晗:“有沒有證據和要不要判他有罪是兩回事。”

他話有玄機,林一閃若有所思。

張晗又問:“你很希望倪孝棠倒臺嗎。”

林一閃道:“不知道,我只曉得他跟顧師秀比起來,顧師秀起碼還懂得遵守游戲規則,倪孝棠是個一旦惱羞成怒就會打翻狗食碗,大家吃不成的人。”

張晗道:“你怕他傷害到沈徵嗎?”

他每提一個問題,都要切中林一閃的要害似的。

林一閃頓了頓,去看他的臉色:“有人和你說什麽了?”

張晗仍在分析說:“此人雖然年輕,但勝在背景和才幹,而且他在皇上眼裏是個異數,也許真能攪渾死氣沉沉的官場也未可知,那樣的話,在未來能說不定他能沖擊指揮使一職哦。”

林一閃:“……”

張晗又道:“那樣的話跟着他的确是個穩妥的靠山。不過,性情略顯不穩定,不好駕馭,還需小心。”

林一閃略感煩躁地打斷:“無緣無故提這些作甚,沈徵和我有甚麽關系。”

一開始,她的确打算純利用沈徵的;但現在,情況卻也産生了一些變化。

“別生氣,我懂,”張晗笑着說,“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留條後路才是。如果我是你,也會這樣想。”

倪孝棠主仆一行人氣沖沖在宣武門大街上走,轎子在路口颠簸了一下,險些撞到人。

倪通在前面大罵:“瞎了狗眼的,倪中堂的轎子也敢阻攔,活不耐煩了啊?”

對面人也挺橫:“我看你活得也挺不耐煩的,睜大眼睛瞧瞧本小姐是誰?”

倪孝棠本來就因為失去《花氣熏人帖》心緒惡劣,那張帖子,是父親倪宗堯的最愛,父親素喜黃山谷的詩文和字畫,所以他才不惜血本地弄到手,這下被顧師秀狠狠坑了去,他安能不上火惱怒?

還有廠督張晗和林一閃兩個見風使舵的小人,也故意不表态不說話坐享其成,謀奪了他的寶物。

此時此刻,轎子又停了,倪孝棠大怒着扯開轎簾子:“本官倒要看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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