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喬妍(四)

章夫人與鄭氏、裴氏都是正經的高門貴婦, 何曾吃過這等苦頭, 素日裏手上蹭破點兒皮, 都是天大的事情,更別說這會兒直接被打的去了半條命。

仆婢們将這三個主子送回自己院子裏去,又張羅着去請大夫,可這幾人畢竟是女眷, 大夫又都是男子,也不能叫別人瞧見自己傷處, 這又是另一重的為難。

當天晚上,這幾人便燒起來了,低低的抽泣聲萦繞在院子裏邊兒, 冷不丁來個人, 還當是直接嘎嘣了呢。

真正的聰明人, 不會把其餘人當傻子, 除非他也是個傻子。

李開濟設下此計,實為一箭三雕。

一來可将喬妍母子除去,切斷長子與喬家的聯盟;

二來,也可借機叫次子刷一刷聲望,在軍中立威;

第三,這消息若是傳到前線,長子必然心神大亂,若真是忙中出錯,也可以借機将他手中軍權收繳。

他想的倒是美,只可惜最後雞飛蛋打, 一個都未能如願,反倒惡了留守太原的将領士卒。

他們又不傻,許翎避開周遭駐軍,直撲太原,為何沒有預警?

即便最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知道章夫人等人早就離去,只留了李泓妻兒在此,也能明白個大概了。

他們有的曾經在喬家麾下效力,有的曾經在李泓帳下聽命,可是現在,他們都是李家旗下的人啊!

李開濟眼都不眨一下,就将他們賣給許翎了。

如何不叫人心寒!

李開濟聽聞失敗,連道了三聲可惜,只是事已至此,卻也沒有別的辦法。

前去傳話的人抹着眼淚,哭道:“夫人何曾吃過這等苦頭,當場便暈死過去,當晚便發起熱來,大夫看過,說是傷了根本,沒個一年半載,怕是将養不好,二少夫人傷了腿,大夫說以後怕是要拄着拐了……”

李開濟心緒原就不佳,哪裏耐煩再聽這些:“誰叫她們急着回去的?自作自受!”

章夫人等人聽聞許翎潰敗,軍士四散,唯恐遇上亂軍,哪裏敢在外邊兒久留,這才匆匆趕回太原,尋求庇護。

她們哪裏能想到,喬妍會下這等狠手呢。

那仆婦心裏這麽想,卻不敢宣之于口,見李開濟神情實在不好,忙行個禮,悄悄退了出去。

剛走出幾步遠,就聽裏邊兒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轟響聲,像是連書案都被推倒了,她心頭一顫,忙不疊走了。

……

李開濟與章夫人的心思,這會兒還不在喬妍的考慮範圍之內,她敢在月子裏出去折騰,一是仗着自己慣來身強體健,底子打的好,二來便是因為通曉醫術,知道拿捏分寸。

這會兒許翎已死,太原平定,基本上沒她什麽事兒了,專心調理身體,顧看小兒子才是要緊。

李昱是七個月出生的,跟個貓似的,小小的一團,連哭聲都很微弱。

這麽小的孩子,藥都吃不下去,喬妍是早産,又沒有奶水,只能叫乳母多吃些藥膳補物,化作乳汁,喂給這孩子吃。

李昱出生五天了,卻連眼睛都沒睜開,喬妍心疼他,又覺得對不住他,每天都守在旁邊,唯恐有個萬一。

李琰跟在母親身邊,看着小床上邊的弟弟,小眉頭蹙着,低聲道:“娘親,弟弟好小呀。”

“他會長大的。”喬妍心裏有些難過,摸了摸他的頭,道:“你剛出生的時候,也跟他差不多大。”

“我會跟娘親一道照顧他的,”李琰認真道:“我是哥哥,要盡到哥哥的責任。”

“好孩子。”喬妍欣慰的笑,又聽外邊兒門扉“吱呀”一聲開了,白露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低聲道:“夫人,高陽縣公前來探望您和小郎君。”

“世南哥哥來了?”

喬妍聽得一怔,旋即笑道:“快快請他進來。”

正是初冬,蕭世南身批狐裘大氅,手中握着暖爐,形容羸弱,面色竟比勃頸處那圈兒白狐皮毛更見蒼白。

李昱這會兒還睡着,喬妍怕吵到他,領着李琰往前廳去,迎面便見蕭世南緩步入內,心中感慨翻湧,吩咐人看茶,笑着喚了聲:“世南哥哥。”

說完,她又向李琰道:“這是你蕭叔叔,年前他來看你,那時候你還不會走呢。”

李琰好奇的看他一眼,乖巧的行禮道:“蕭叔叔好。”

“不知不覺,世子也這麽大了。”蕭世南目光感懷,寒暄幾句,又道:“我聽說太原事變,實在驚心,想着親自來看看你,才好安穩。”

“嗨,我好着呢,從小到大都沒病沒災,倒是你,”喬妍埋怨道:“叫人送封信來問候也就罷了,何必專程走這一趟?你身體原就不好,天寒地凍的,幹嘛這樣辛苦。”

“我這病是從娘胎裏出來的,壞也壞不了,但好也好不到哪兒去,”蕭世南不甚在意,目光在她面上一掃,眉頭微微蹙起,擔憂道:“我聽說,你才七個月,便早産了?”

喬妍做出無甚大礙的樣子:“其實也還好……”

“你啊。”蕭世南嘆了口氣,起身道:“我去看看小郎君吧,才七個月就出生,若是不好生顧看,将來會落下病根的。”

“他太小了,”說到此處,喬妍眼眶有些發燙,努力不叫自己哭出來,但語調還是透出三分哽咽來:“我不敢給他喂藥,也不敢下針……”

“阿妍別怕,”蕭世南溫和道:“先叫我去看看他。”

喬妍将眼角淚痕拭去,又引着他往李昱那兒去,那孩子剛吃過奶,這會兒還睡着,臉蛋兒小小的,透着不正常的白。

蕭世南将他的小襁褓解開,摸了摸脈,又去探他脖頸處的血管跳動,原本蹙着的眉頭,微微松開了:“身體有些弱,但能将養過來。我來給他下針吧。”

喬妍再三謝過他,感激道:“不怕你笑話,我原先也想叫你來瞧瞧他的,只是想着你身體不好,路上舟車勞頓辛苦,終究沒好意思開口。”

“我一身醫術,原本就來自喬家,你又何必言謝。”

蕭世南的祖母要喚喬妍祖父一聲表哥,也是正經親戚,他胎裏不足,剛落地便開始吃藥,家裏人實在沒法子,知道喬家夫人精于醫術,六七歲的時候,便将他送到喬家去了。

久病成良醫,較之喬妍,還是他醫術更勝一籌。

喬家與蕭家世代交好,同居江南,昔年喬家起兵,便是蕭家操持內政,運籌糧草,現下喬家投到李家麾下,蕭家仍舊坐鎮江東,主持內政錢糧。

現下正值戰事連綿,糧草之重不言而喻,蕭世南身居要職,真不知是如何抽身,往太原來的。

喬妍感念他的恩情,再三挽留他暫且停留一日,叫她略盡地主之誼,卻被蕭世南婉拒了:“見你無恙,我便安心了,江東事多,即刻便要返程離去。”

喬妍見狀,也不好再多留,送他出門,卻被攔住了。

“回去吧,阿妍,”蕭世南回身看她,目光溫煦,頓了頓,又輕聲道:“你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別太為難自己了。”

喬妍聽得一怔,旋即又笑了:“謝謝你,世南哥哥。”

“還有這個阿琰,”蕭世南低頭去看李琰,笑道:“你是男子漢,要照顧好你母親。”

李琰鄭重道:“嗯!”

喬妍給逗笑了,笑完之後,又悄悄道:“我都有兩個孩子了,世南哥哥,你打算什麽時候成婚等你有了女兒,興許咱們還能做兒女親家呢。”

蕭世南搖頭失笑,道:“我這樣的身體,何必拖累別人家女郎?你這樣的傻姑娘,可不好找了。”

“我那時候小,不懂事嘛。”喬妍被他說的有點不好意思,末了,又認真道:“身邊有個人知冷知熱,也不是件壞事,慢慢調養着,總會好起來的。”

蕭世南含笑謝過她,道:“快回去吧。我走了。”

喬妍目送他瘦削身影離去,再想起被他診治過的小兒子,心頭暖熱之餘,又微微松了口氣。

李琰蹙着小眉頭,一直到跟她進屋,都沒能松開。

喬妍在綿軟地毯上坐下,見他小大人似的,忍俊不禁道:“阿琰,你怎麽了?”

李琰近前去摸了摸母親的頭,愛憐道:“蕭叔叔說的不對,娘親才不傻。”

嗯?

喬妍楞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蕭世南前不久說的那句“傻姑娘”。

她“噗嗤”一聲笑了,親了親兒子的小手,道:“悄悄告訴你,娘親從前還打算嫁給你蕭叔叔呢,要是真嫁過去,那可就沒有你了。”

李琰呆了一下:“嗯?”

“娘親跟你蕭叔叔也算是青梅竹馬,那時候,真覺得他是世間最好的人。生的好看,人也溫柔,對我也好。他十七歲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給忘了,也沒準備禮物,就厚着臉皮說:世南哥哥,我嫁給你吧,好不好?他愣住了,大概是怕我尴尬,最後還是點了頭。”

喬妍神情中流露出幾分懷念,失笑道:“後來娘親要嫁給你爹那個王八蛋,這婚約就沒辦法履行了,又厚着臉皮去找他,哪成想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還說我想起一茬是一茬,他以為是開玩笑的,早就忘了。”

李琰疑惑的眨眨眼,軟糯糯道:“娘親,我沒聽懂。”

“沒聽懂就算了,”喬妍原本也就是見了蕭世南,心中感慨,才說上幾句,揉了揉兒子的頭,道:“天色不早了,去泡泡腳,準備睡吧。”

……

荥陽之戰,在李泓的戰役生涯中是少見的艱難。

戰場上七進七出,刀口殺的卷刃,衣袖灌滿鮮血,跟随他出征多次的那匹戰馬,也倒在了這場戰役之中。

而他身為主帥,夜間入睡時,甚至連铠甲都不敢脫下,唯恐戰鼓擂響,卻來不及出陣。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荥陽這塊兒硬骨頭,終于被他啃下來了。

李泓手臂上挨了一刀,這會兒還吊着繃帶,臉頰也凹陷下去,唯有一雙眼睛鋒銳如刀,經過鮮血磨砺之後,愈加鋒芒畢露,英氣勃發。

“經過這一戰,關中平定,唐王或許就要更進一步了。”

參軍魏玄目光凝重,道:“只是這對于國公而言,卻未必是個好消息。”

喬瑁也道:“唐王若是登基稱帝,其後便要立儲,屆時唐王世子之名傳揚海內,實在令人擔憂。”

李泓對此早有預料,現下聽聞,也并未顯露異色。

從一開始,李開濟就是奔着那個位置去的,現下天下過半臣服,他卻沒有登基稱帝的意頭,那才是奇怪呢。

至于李昌這個弟弟,他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即便前者真的坐上了那個位置,他也有法子将人給拖下來。

只是不知怎麽,近來他心裏總有些不安。

這感覺很微妙,沒有任何預兆,卻叫李泓的心隐隐提了起來,好像有什麽壞消息正等着自己似的。

他有些煩悶的揉了揉眉心,就聽外邊士卒來報,來自太原的緊急傳書,送到荥陽來了。

李泓心頭一跳,忽然間明白了那種不詳預感來自哪裏——

他的阿妍!

匆匆将那短短書信翻閱一邊,李泓面色轉為鐵青,拔刀出鞘,劃破空氣,徑自将面前書案斬成兩截!

諸多臣屬齊齊變色,卻不知書信中說了些什麽,李泓只是冷笑,叫衆人拿去傳閱,眼底是岩漿般灼燙的恨意與憤懑。

天下間竟有這樣的父親!

天下間竟有這樣的主君!

他在外征戰,九死一生,那邊兒卻設下毒計,意圖害死他的妻兒,還叫整個太原的百姓陪葬!

帳中屬臣家眷同樣留在太原,太原城破,等待妻小的命運同樣可以猜度。

衆人面色悲憤,怒道:“事已至此,國公挾大軍在外,又有強兵悍将,何不趁機舉事?!”

“還不到時候。”李泓雙目充血,環視一圈,沉聲道:“荥陽既克,我軍已然疲乏,不可再戰,又無穩妥的後方供應,而唐王麾下軍士以逸待勞,現下實在不宜再動幹戈。”

“國公!”有人悲憤道:“我們出征在外,連家中妻小都難以保全,天下間安有這樣的道理!”

“我的妻兒也在太原!我的妻子有孕七月,還堅持登上城樓,勉勵軍士,親自作戰,甚至因此早産,險些喪命!難道我不恨嗎?!”

李泓心頭有一把火在燒,他猛地站起身來,目光赫赫,如同野獸:“我也恨!可我也知道,不能貿然行事!圖一時之快,不顧後果,這是莽夫,智者不取!”

他手提佩刀,再度斬下,勁風所及,書案再次斷成兩截:“我向諸位立誓,也向我的妻兒立誓,必雪此恨,如有違逆,便如此案!”

衆人聞言,如何還能說出二話,喬瑁聽聞胞妹險些喪命,心中既痛且憂,卻還是颔首,贊同道:“主不可怒而興師,将不可愠而致戰,國公做的沒錯。”

參軍魏玄與周克明對視一眼,眉頭緊鎖:“唐王登基,便是占據大勢,天命所在。國公,我們或許要韬光養晦一段時日了。”

……

李泓班師返回太原的時候,喬妍正抱着小兒子看花。

天寒地凍的,也只有梅花肯毫不吝啬的吐露芬芳,喬妍叫人去折了幾枝紅梅插瓶,擱在屋子裏邊兒,又俊俏,又精神。

蕭世南走後三日,李昱方才懶洋洋的睜開眼睛,喬妍歡喜壞了,欣然之餘,又覺心中酸澀,悄悄哭了一場,又抱着小兒子親了個夠。

李琰生的很像父親,李昱卻不像他,也不像喬妍,而是更像喬妍的同胞兄長喬宣。

“真是,”喬妍抱怨道:“像誰不好,偏偏像喬宣那個王八蛋。”

這兄妹倆打小就說不到一起去,不見面吧,倒也惦記,可一見面就吵鬧不休。

她嘴上這麽說,目光裏卻是帶着笑的,李昱對着那幾枝梅花看了會兒,便有些困了,打個小小的哈欠,合上了眼睛。

喬妍忙放輕動作,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到內室去,等他睡得安穩了,才叫乳母守着,自己往書房裏去看剛剛開始習字的李琰。

從卧房到書房去,便要經過長廊,谷雨取了大氅替她披上,外邊兒侍婢便将厚重的垂簾掀開了。

喬妍正奇怪她們怎麽掀的這麽早,就見門外走進一人,身材挺拔,英姿勃發,裹挾了初冬風霜,雙目沉沉的望着她。

喬妍心跳的快了,抓起身邊兒的茶盞,猛地砸了過去:“李泓你個王八蛋還敢回來!”

李泓知道她心裏委屈,也知道她近來有多難,沒有躲,生生挨了這一下。

喬妍不知從哪兒摸出把拂塵來,掄着跑過去打他,李泓就站在原地由着她打,不僅不還手,臉上還帶了三分笑。

喬妍是真沒心軟,打到最後拂塵的柄都斷了,這才喘着粗氣,勉強停下,到椅子上坐了。

李泓到她面前去,道:“阿妍,對不起。”

喬妍惡狠狠的瞪着他,瞪到最後,眼眶卻酸了。

她說:“許翎打過來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李泓道:“對不起。”

她說:“我生阿昱的時候,真的好痛好痛,将近兩個時辰,我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那麽慢。”

李泓道:“對不起。”

喬妍一直忍着的眼淚,終于撲簌簌落了下來:“阿昱剛出生的時候,連哭聲都很小,我對別人說沒事兒,他會長大的,可我心裏,其實比誰都怕……”

李泓的眼眶紅了,他摟住她,哽咽道:“阿妍,留你一個人,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喬妍一巴掌把他拍開:“你能不能說句別的?”

“能的。”李泓伏到她耳邊,笑中帶淚,道:“阿妍,我是真的喜歡你。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你給我站好了!”

喬妍三兩下将眼淚擦去,又一巴掌把他拍開,冷笑道:“李泓,你是不是背着我看什麽亂七八糟的話本子了?你以為說這麽幾句輕飄飄的屁話,這事兒就完了?”

李泓定定看她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

“是我不好,你怎麽惱都不為過。”他又一次道:“阿妍,真的對不起。”

“那就去演武場吧。”喬妍養了一個多月,早就想活動一下筋骨,眉毛一挑,便是如刀鋒芒:“立夏!取我方天畫戟來,我要給秦國公梳個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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