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喬妍(五) (1)
出乎魏玄與周克明等人預料的是, 這一年, 李開濟并未稱帝。
倒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李泓南征北戰,攻無不克, 軍中威望可想而知,更不必說有喬家這樣得力的臂膀襄助,又有諸多謀臣在側匡扶, 到了這時候, 即便是李開濟,也很難再将他打壓下去。
他只能選擇将長子冷藏, 讓時間淡去他的功績,同時,也給予次子建功立業的機會。
義寧三年,李開濟攜妻子與諸多兒女遷往長安, 又加次子李昌為左衛大将軍,令軍出太原,征讨劉武周。
太原本就是李家起兵之地, 經營多年,李昌又是唐王世子,可以調用的軍隊糧草遠非李泓可比, 這分明就是李開濟有意為次子做臉, 叫他謀取軍功,将來也好順理成章的登上儲君之位。
李泓早就對這個父親不抱希望,聽聞此事, 也不過淡淡一哂。
李琰已經開始讀書,他很聰明,也很勤勉,授課的師傅誇過他好多次。
李昱的身體也漸漸被調養過來了,較之尋常孩子雖差了些,但再過兩年,也就無礙了。
喬妍生他時早産,傷了身子,加之這幾年乃是多事之秋,也不打算再要孩子,将自己的身子調理好,便只好生顧看這兩個兒子。
李琰很乖,李昱也很聽話,年紀很小,便知道心疼母親了。
李泓雖不行軍在外,卻也諸事繁雜,一天到晚不歸家,晚上歸家時才能同妻子說說話,可那時候兩個孩子八成都睡了。
“這樣可不成,”喬老夫人與長女喬瀾去探望女兒,嘆氣道:“感情是相處出來的,見的少了,父子之情也會淡的。”
“他也是沒辦法,”李琰與姨母家的表哥出去玩兒,李昱卻乖巧的坐在母親懷裏,喬妍摟着小兒子,無奈道:“政務上事情那麽多,又要兼顧軍務,李開濟時常為難,還有裴安他們,稍不留神便要挖坑埋人……”
喬老夫人也明白這節,只是見女兒獨自顧看兩個孩子,再想起她兩次生産,丈夫都不在身邊,禁不住覺得心疼,落淚道:“阿娘只覺得委屈你了,去年那事兒,我想一想都覺得驚心……”
“怎麽又哭了?”喬妍失笑道:“阿昱,快去哄哄外祖母。”
李昱今年也一歲多了,還只會說些簡單的詞彙,聽見母親叫自己,下意識擡頭去看,有些懵懂的眨眨眼,小手還捏了捏自己的胖肚腩。
喬老夫人看的笑了,慈愛道:“好在阿昱身體康健,否則啊,我真是要心疼死。”
母女三人說了會兒話,喬妍忽然想到另一處了:“近來長安事多,我也忘了給世南哥哥寫信,他近來好嗎?娶妻了嗎?阿昱無恙,我須得好生謝他。”
“還沒有呢,”說及此處,喬老夫人禁不住再嘆口氣:“那真是個好孩子,只是老天不開眼,怎麽……”
喬瀾神情中也有些感懷,道:“祖母早先為世南開過方子,說是能調理好的,只是藥性太強,非得成年之後再服用才行,只可惜事不如人願,最後也沒什麽成效。”
喬妍聽得心頭悶悶,揉揉小兒子的腦袋,悵然的嘆一口氣。
……
李開濟叫李昌到太原去征讨劉武周,無疑是主動幫着兒子作弊,只是誰也沒想到,李昌會交出一份零分的答卷。
太原丢了。
劉武周連克七城,現下已經兵臨介休。
喬妍知道最後的結果時甚至忍不住想,假若抓一頭豬去征讨劉武周,結果會不會比李昌前去要好。
李昌是李開濟與章夫人的次子,也是他們的寶貝疙瘩,唯恐被磕了碰了,別說是領軍出征了,早先天下大亂的時候,都被留在最安穩的大後方。
喬妍知道他受令自太原出軍時,心裏其實憋着氣。
這幾年裏,李泓打了多少硬仗,身上留了多少刀疤,多少次死裏求生,憑什麽李昌一出門,就有人幫着把梯子架好,蟲獸趕走,只等着伸手去摘果子?
可萬萬沒想到,梯子都架好了,他還能自己摔下去。
李昌這是頭一次出征,素日裏舞文弄墨慣了,對于軍伍諸事,甚至沒有最基本的概念。
劉武周來勢洶洶,陳軍黃蛇嶺,李昌令偏将趙康迎敵,卻不考慮趙康麾下軍力薄弱,無力對抗。
趙康幾次向李昌陳情,反倒被李昌怒斥,以為其膽怯不敢出站,趙康憤而出軍,直投劉武周,充當向導,當日攻陷榆次,翌日抵達太原城下。
倆王四個二,李昌硬是四帶二一把出了,喬妍還能說什麽呢。
一把好牌打成這樣,李開濟臉上也過不去,一連幾天都陰着臉。
這天晚上有家宴,喬妍心情大好,衣裙華美,發髻高挽,跟個花孔雀似的,與李泓一道往主院去吃飯。
李開濟看着這夫妻倆便鬧心,章夫人也好不到哪裏去,鄭氏與裴氏更是低眉順眼,一句話都不說,知道的是家宴,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奔喪呢。
李開濟兒女不少,滿滿當當一廳,裴安、李忠文等心腹也在,他強打着精神說笑幾句,又令李忠文、姜寶藝馳援太原,明日便動身出發。
李泓知道他這是在擺臉色給自己看,示意并不是離了自己便打不了仗,卻也不甚在意,幫妻子夾了些她喜歡的菜色,一句話也沒說。
喬妍不知從哪兒摸出把瓜子兒來,咔嚓咔嚓嗑的啪啪響,李開濟忍了又忍,終于道:“二郎危在旦夕,我更是心急如焚,喬氏你能不能嚴肅點?這種時候嗑什麽瓜子!”
喬妍無所謂道:“那我就不磕了呗。”
說完,又向李忠文與姜寶藝舉杯道:“兩位将軍,一路順風啊。”
李忠文與姜寶藝笑着謝過她。
一個月之後,前線傳回這二人被俘的消息。
喬妍歪在躺椅上,笑的差點斷氣,李琰帶着弟弟站在一邊兒,用小手給娘親揉肚子,外邊兒谷雨便來回禀,道:“裴安自請出征,這會兒都出發了。”
日光溫煦,喬妍摸了摸兩個乖寶的頭,道:“我賭五文錢,裴安也要吃敗仗。”
她說的一點不錯。
裴安率軍駐紮介休城外的靈石縣,卻被宋金剛切斷水源,天氣炎熱,士卒饑渴難耐,裴安只得下令收拾營帳,換到臨近水源地方去,不想剛一動身,宋金剛便率軍來攻,唐軍潰敗。
自此,太原以南,晉州以北,全部宣告淪陷。
當天晚上,李昌連包裹都沒收拾,帶着幾個親信随從,快馬溜回了長安。
神一樣的開局,神一樣的結尾。
在暗不見光的地方,李開濟隐晦的與李泓掰了一次腕子。
他極力想通過自己的偏袒,加重李昌的籌碼,證明長子的存在,并不是那麽不可或缺,然而到最後,卻是這樣一個結局。
就理智而言,李開濟知道此刻最好的辦法,便是向長子低頭,叫他去收拾殘局,自己留守長安,如同往常一樣,等待最終的勝利果實,可是話到嘴邊兒,他又給咽下去了。
他是唐王,是主君,是要成為天子的人,怎麽可能受制于臣子?
尤其是,那個人不僅僅是臣,他也是正經的兒子,先天就具有繼承他一切的資格!
義寧三年九月,李開濟親自率軍奔赴太原,征讨劉武周。
……
戰事進行的不算順利,但終究挽住了頹勢,與此同時,另一場風暴,席卷了整個長安。
李昌吃了敗仗,已經叫李開濟顏面掃地,裴安率軍支援,又被打的落花流水,前者是李開濟愛子,丢了太原不被懲罰也就罷了,但裴安丢掉了并州,憑什麽仍舊高官厚祿,不受懲處?
民部尚書劉文靜與裴安皆是首義功臣,劉文靜功勞更高,只是裴安更為李開濟信重,官位勳爵皆勝于後者,長此以往,劉文靜心中更不服氣。
此番裴安吃了這樣大的敗仗,與李昌一般灰溜溜逃回長安,李開濟先是假模假樣的削去官職,但不過一月,便又重新起複。
劉文靜心中怨憤,公然表露不滿之意,然而未過幾日,卻被家中姬妾告發謀反,下了大獄。
李開濟令裴安主審此案,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所有人都知道,劉文靜被下獄,并不是因為所謂的謀反,只是因為他曾在秦國公帳下任過長史,交情深厚,互為裨益。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即便那個人是自己的兒子,也不行。
李開濟決定在登基之前,下手剪除李泓羽翼。
劉文靜被處死的那日,是個和煦的豔陽天,但喬妍知道,丈夫心裏正下着暴雨。
他在書房裏呆了一日,沒說話,也沒傳膳,夜色深深的時候,方才推開門,邁下了石階。
喬妍便站在書房前的那株海棠下等他。
“我給你留了飯,”她說:“去填飽肚子,再睡一覺吧。”
李泓靜靜看着她,輕輕說了聲:“好。”
……
劉武周授首,李開濟便去了心腹大患,次年五月,正式于長安稱帝,以昔年封號為國號,建元武德。
章夫人作為他的發妻,順理成章的成為皇後,不過幾日,又冊封嫡長子李昌為皇太子,入主東宮。
長子李泓封秦王,食邑萬戶,其妻喬氏為正妃,以嫡長子李琰為秦王世子。
屬于大唐的那一頁,被翻開了。
國家新建,首先要面對的便是加封功臣,李開濟依序冊封妻子與一幹兒女,旋即又是諸多臣工,滿朝歡慶,喜氣喧騰,唯有在提及林夫人時,硬生生給卡住了。
她是新帝的妹妹,按制便該有長公主敕封,李開濟親自點了“武安”二字,便是武安長公主,然而她功勳卓著,若與其餘的長公主一般待遇,又未免太過不公。
有朝臣上疏,請封武安長公主為王,食邑萬戶,與諸皇子同。
從沒有女人坐上這個位置,得到這等封爵,這道奏疏呈上之後,毫無意外的引起了一場巨大的風暴。
從功勳來看,武安長公主的确有封王的資本,在這漫長的征程中,她失去了丈夫,也失去過兒子,即便是為了撫慰,一個王爵也不算什麽。
李泓上疏請封武安長公主為王,喬家、蘇家、高家、趙家,諸多臣工附議,但到最後,還是李開濟被駁回了。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誰叫她是一個女人呢。
從來沒有過的規矩,怎麽可能為她去開先例?
李開濟賞賜武安長公主黃金萬兩,玉璧一雙,又加恩其子為郡王,算是彌補。
喬妍聽聞這消息,只覺心頭那汪熱血似乎都涼了,五髒六腑也都透着冷。
“憑什麽呢,就因為她是女人嗎?”
她抱着李昱,只覺得自己眼眶灼燙,像是有什麽視若生命的東西,被毫不留情的踐踏了。
喬妍也曾想過征戰疆場,也曾想像武安長公主那樣領軍出戰,她被束縛在後宅內院中沒法兒出去,所以她更羨慕武安長公主,也希望她能飛的更遠。
可現實永遠都是冷酷的,它叫世間女人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曾經喬妍以為它會開恩,另外打開一扇門,可是真的走了出去,才發現出口那兒冷冰冰的寫着兩個字:
不行!
這晚她失眠了。
李泓同樣沒有睡去。
夫妻倆靜靜躺在床帳裏邊兒,直到深夜,他道:“睡吧,阿妍。”
“真不公平。”喬妍喃喃道:“我為什麽要生成一個女人呢。”
李泓伸臂将她摟住,輕輕道:“阿妍,你還有我。”
“你有個屁用。”喬妍剜了他一眼,說完又忍不住笑了。
“對不起,我心裏有氣,不該向你發的,”她歉然道:“睡吧。”
李泓拍了拍妻子的背,摟着她合上了眼。
……
幾日之後,喬妍在秦王府設宴,邀請李泓臣屬們的妻室前來行宴,舞姬退去之後,免不得會提及此事。
“武安長公主功勳卓著,卻不得封,實在叫人惋惜,”常珪之妻郭氏目光憤憤,道:“朝廷裏的衮衮諸公,有幾個能勝過她的?”
蘇靖之妻薛氏也嘆道:“這世道原就對女人不公。”
喬妍心中如何不覺得悵惘,只是事到如今,再說別的也沒什麽用處,瞥見聶良弼之妻餘氏一直沒有開口,便向她笑道:“月娘,你怎麽了?也不吭聲。”
餘氏好像給她吓了一跳,擡眼看向喬妍,勉強笑道:“康兒病了,今早還在咳嗽,我有些不放心。”
成婚幾年,她才有了這個兒子,或許是體質像了母親,身體一直不太好。
李昱小時候身體也不好,喬妍更能體諒她的難處,寬慰道:“康兒還小,好生調理,日後會好起來的,你不要太過憂心。”
說完,又吩咐立夏:“阿昱小時候也吃過不少藥,藥方都抄錄一份,再挑些溫補藥材,一道送過去。”
餘氏忙起身稱謝,喬妍笑着示意她落座:“我與良弼結義,親如兄弟,你又何必這樣客氣。”
武安長公主之事後,喬妍很是沉郁了一陣子,然而生活畢竟還要繼續,她也不至于因為自己的失落,而叫丈夫和兒子跟着憂心忡忡,故而很快便重新振作起來。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又有了身孕。
此時,距離喬妍生下李昱,已經将近三個年頭,這時候再添個孩子,倒也是件好事。
她生前兩個孩子的時候,李泓征戰在外,都沒能守着她臨盆,心中始終對妻子懷有愧疚,現下雖然仍舊諸事繁雜,但總算身處長安,每日都能見到。
夫妻倆懷着對着孩子的無限希冀,靜靜等待着它的降生。
四個月的時候,喬妍的肚子便很是明顯了,她畢竟生産過兩次,知道尋常婦人有孕時肚子該有多大,一見這情狀,便猜到自己腹中有雙生子。
李泓知曉這消息,自然很是歡喜,連李開濟聽聞之後,都額外有所恩賜。
雙生子總是稀罕的,無論同為男,還是同為女,都是少有的福氣,若是能在武德元年生下一雙龍鳳胎,更是極好的意頭。
只有喬老夫人憂心女兒,過府時再三叮囑:“雙生子稀罕,但也艱難,又有早産之虞,六個月的時候,便叫産婆進府。”
說完,又向李泓道:“阿妍自跟了你,沒過過幾天好日子,阿琰阿昱出生,你都不在身邊,我知道你有正事在忙,可這都不是将自己妻兒抛下的理由。她這一胎更險,你要好生顧看。”
“您放心吧,”李泓認真聽她說完,誠懇應道:“都交給我。”
李琰與李昱伏在母親肚子上聽了會兒,好奇道:“娘親,裏邊兒是小弟弟和小妹妹嗎?”
喬妍摸着面前的兩個小腦袋,莞爾道:“或許是兩個小弟弟,又或許是兩個小妹妹。”
兩個孩子對視一眼,挺着小胸脯道:“我們也會好好照顧阿娘的。”
喬妍身體康健,又不是頭一次生産,等到有孕八月的時候,便順遂的産下一雙兒女,兒子比女兒大一刻鐘,是哥哥,取名李巍,女兒是妹妹,取名淑質。
龍鳳胎本就少有,更不必說是誕生于皇家,在李開濟登基稱帝的頭一年,來自皇宮的賞賜,絡繹不絕的被送進了秦王府。
喬妍雖不甚稀罕,但總也算是帶着喜氣,瞧着搖籃裏邊兒的兩個小娃娃,她心緒又柔又軟。
新生的孩子像是晨間初升的太陽,帶着無限朝氣,不同于前邊兩個哥哥,他們在父親的陪伴下長大,對李泓的感情也遠比前邊兒兩個孩子要深。
喬瀾前去探望幼妹,免不得多囑咐一句:“雙生子是好聽,但也傷身,左右現下兒女雙全,三年之內就別再生了。”
喬妍也是這個意思:兩個孩子一樣大,這個哭,那個也跟着哭,真是吵得人頭疼,幾年之內,她都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李泓當然沒有異議。
次年春天的時候,李開濟處死窦建德,又強征其麾下将領入長安,諸将領既憤恨于主君之死,又驚懼于王世充部将進入長安之後先後被殺,憤而決定起兵反唐。
衆人前去蔔卦,得知奉劉姓之人為主便能成事,先去尋窦建德舊部劉雅,後者不肯,便将其殺死,往漳南去尋劉黑闼。
雙方一拍即合,先攻克貝州與利州,随後又攻陷冀州、定州,随後又擊敗左武候将軍李世績與幽州将軍羅藝,勢不可擋,突厥颉利可汗派兵來援,長安震動。
劉黑闼橫掃河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幾乎将舊主窦建德昔日領地盡數克複,李開濟萬般無奈之下,終于打出了被他冷藏已久的那張王牌。
秦王李泓。
戰無不勝的漢東王劉黑闼,遇上了有生以來最為強悍的對手,且注定要成為後者的踏腳石。
李泓此次出征河北,出乎預料的點了喬妍随軍。
他是主帥,攜帶家眷倒也不算違規,只是從前沒有過這種事情,忽然之間這麽說,倒叫喬妍有些詫異。
“去吧,”李泓道:“你鬼點子多,興許會有所助益。”
“再則,”想起舊事,他神情中有淡淡的感傷,注視着她,道:“我說過,不會再留你一個人了。”
喬妍聽得微怔,旋即明白他是想起當年李昱出生時候的事了,微微一笑,應了聲:“好。”
……
五月初九,在李開濟難掩複雜的目光中,秦王李泓出軍獲嘉。
劉黑闼避其鋒芒,退往洺州,李泓先克定州,行軍百裏,在洺水南岸,與劉黑闼遙遙相望。
與此同時,幽州将軍羅藝率軍南下,與秦王李泓左右夾擊,使得劉黑闼左右不能相顧。
柿子要撿軟的捏,較之同樣戰無不勝的秦王李泓,還是手下敗将羅藝更軟,劉黑闼叫心腹留守洺州,自己親自出軍,決定先擊敗羅藝部,穩定軍心之後,再迎戰李泓。
然而李泓既然到此,哪裏能容他逃竄,派遣幾百人攜帶戰鼓,乘船渡江,借着霧氣遮掩,在江面上擂響。
留守原地的心腹吓破了膽,一日之間連派了七波人去求援,劉黑闼唯恐老窩被抄,匆忙趕回,卻遭到李泓迎頭痛擊,幽州将軍羅藝随後出軍,劉黑闼首尾不能相顧,倉皇而逃。
李泓親自率軍追擊,喬妍卻留在了原先營地。
她在荊州度過了童年,又跟随父兄,在軍營中度過了大半個少女時光,對于這地方不僅不覺得陌生,反倒覺得親切。
夜色漸漸升起,軍帳左右點起了篝火,遠遠望去,像一團團明黃色的雲,有種勃發的熱切之美。
喬妍穿了身石青色圓領袍,袖口一收,便是個頗為俊俏的郎君,立夏與谷雨也是如此,三人繞着營寨随意轉了幾圈,便打算回去歇息。
初夏的夜晚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遠處閃過極幽微的幾點光芒,很快又消失不見。
喬妍心頭一跳,不知怎麽,忽然生出幾分不安來。
她對着那個方向注目的時間有點久,久的立夏與谷雨心生忐忑。
“王妃,您怎麽了?”
喬妍眉頭緊蹙,腦子裏也亂糟糟的,就像是親眼見到了流星劃過,卻捉不住它的尾巴。
不對勁兒。
哪裏出問題了?
營寨駐地被清理出來,她席地而坐,随手撿了塊石子,在地上勾畫這附近地圖,盯着看了良久,忽然反應過來。
突厥人!
出了洺州,再向北行進一日,便到了突厥境內,劉黑闼早就跟颉利可汗眉來眼去,眼見戰局逐漸滑向對自己不利的那一側,想要逃走,也不奇怪。
沒人會做無本的買賣,突厥人又不傻,憑什麽無條件扶貧?
喬妍心頭一顫,卻坐不住了,起身返回營帳,喚了李泓親兵來:“秦王何在?”
親兵微微一怔,卻答道:“秦王追擊劉黑闼而去,現下距離營寨已遠,今日是決計回不來了。”
洺州以北,便是定州,劉黑闼為邀買人心,不至于屠戮百姓,可若是換成突厥人,那便要打個問號了。
若是李泓在這兒,或許還可調動軍士前往防範,然而他率軍追擊劉黑闼,鬼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喬妍在帳中踱步片刻,終于定下心來,匆匆留書一封,又率領喬家府軍離去,連夜趕往定州。
洺河上仍有未燃盡的戰船在燒,火光映亮了夜空,船只被火苗一寸寸吞噬,發出一陣噼啪脆響,隔着很遠,仍舊能夠聽聞。
木材燃燒之後的飛灰随風飄蕩,也灑落在喬妍石青色的衣襟上,她悄無聲息的嘆了口氣,飛馬奔赴定州。
定州将軍聶良弼是她結義的兄弟,也是李泓的直系擁壘,喬妍趕到時,已經是深夜,聶良弼早已睡下,聽聞秦王妃到了,心知是出了大事,匆忙起身去迎。
喬妍顧不上同他寒暄,開門見山道:“定州可有異常?”
聶良弼知道她并非無的放矢之人,吩咐傳令兵前去各縣探看,又引着她往州府去落座:“出什麽事了?”
“劉黑闼可能要跑,最近的道路便是定州,”喬妍道:“突厥人早先還有異動,這幾日卻莫名的沒了聲響,有些古怪。”
聶良弼聽得皺眉:“确實。”
廳中點着燭火,喬妍站起身來,對着牆上那副戰略圖細看,越看眉頭便蹙的越緊,又過了會兒,忽然道:“良弼,如果你是劉黑闼,事先為自己尋一條出逃路徑,你會怎麽選?”
聶良弼道:“越過定州,直奔東突厥,省時省力。”
“但也容易被人猜到。”
喬妍點了點曹縣,再去示意安源,在這兩者之間連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如果是我,便悄悄準備一艘小船,渡過溧水之後,再去安源。”
聶良弼愣住了:“為什麽?”
“因為水路不易察覺,而安源富足,”喬妍一掌拍在戰略圖上,面籠寒霜:“突厥人無寶不落!”
聶良弼心頭驚顫,還未說話,便聽外邊兒有人回禀:“将軍,前往各縣探查的傳令兵都回來了,只是……”
喬妍接了下去:“去安源的沒回來,是不是?”
來人驚疑不定道:“是。”
“定州早先曾被劉黑闼攻破,經營半年之久,想将其全盤打散,重新布置,短短時日之內,怕是很難看見成效。”
聶良弼接手定州不過半月,很難将其完全掌控,喬妍心中有數,并不埋怨他,大步出去,道:“召集軍隊,即刻前往安源!”
天色仍舊是黑,伸手不見五指,火把點燃之後,霎時間亮堂起來。
聶良弼催馬于喬妍共行,道:“大錘哥,若真如你所料,只怕會驚擾到突厥人。”
“我要的便是驚擾他們,”喬妍眉宇間萦繞着深重憂色:“劉黑闼選擇安源作為後路,突厥人來此接應,這絕非一日之功,安源縣令不可能毫無察覺,我懷疑……”
她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聶良弼心中霎時間浮現出一個猜測來:“難道……”
喬妍搖搖頭,嘆道:“還是先過去吧。”
定州有駐軍七千,喬妍叫他們将隊伍拉長,增加火把數量,營造成來人衆多的假象,快步急行,趕往安源。
他們到的還算早,但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已經是晚了。
安源的城門前有三三兩兩的屍體,觀其衣着,有先前派遣來的傳令兵,也有戍守城門的軍士。
喬妍心頭猛顫,人在城門前,似乎還能聽到城中的哭喊聲。
遠處閃現出幾抹火光,在這深沉夜色之中,愈發的刺眼。
“即刻接管安源,關閉城門,撲滅大火,”喬妍合了合眼,重又睜開,沉聲道:“每十人為一隊,隊長攜帶哨子,沿街道搜尋生者,如若遇上突厥人,就地斬殺!不能敵,便吹響哨子,哨聲一響,左右前往支援!”
衆人齊齊應了聲:“是。”便秩序井然的散開。
喬妍與聶良弼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連年征戰,已經叫底下州郡的官吏成了牆頭草,誰來便倒向誰,割據的幾個政權都沒有能力将觸角伸到縣城以下,也只能借用這些中低層的鄉紳管理地方。
劉黑闼是這樣,李唐也是這樣。
這也就使得長安對于定州之下縣城的控制極為薄弱,劉黑闼治下的安源縣令,或許同李唐治下的安源縣令是一個人。
但誰事先又能想到,這縣令會投向突厥人呢。
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是一回事,但再将異族攀扯進來,這便是另一回事了。
喬妍殺過人,且還不止一個,但她不會對手無寸鐵的百姓動手,這不是什麽美德,而是一個人的良知底線。
但即便是這種最基本的道德素養,也沒有辦法在突厥人身上尋求共識,畢竟早些時候,他們還是會在父母老去之後将其趕走,任由生死的物種。
喬妍心頭冒起火來,對此卻又無計可施。
突厥人沿水草而居,缺衣少食了,便南下入侵,打完就跑,也不糾纏,一時之間,還真沒什麽法子能對付他們。
只是苦了百姓。
喬妍聽得遠處哀聲不覺,心頭也墜墜的難過起來:
她出身高門,誠然有不如意之處,但終究有選擇終究命運的機會,可這些處于最底層的百姓,卻只能如同浮萍一般逐水漂流。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她頭一次對這句話有了深刻的體會。
“大錘哥,”聶良弼見她久久不語,道:“在想什麽?”
“我在想,這天下什麽時候能夠一統,出一位盛世明君呢?”
喬妍有感而發,喟嘆道:“天下苦戰久矣,也該與民生息了。”
聶良弼聽到此處,也是長嘆一聲。
不遠處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伴随着刀兵相擊的脆響聲,喬妍眉宇間閃過一抹厲色,催馬前去,果然見幾個突厥人邊退邊戰,似乎想往城門處逃竄。
她冷冷一哂,勒馬停住,取下背後弓弩,拈弓搭箭,破空聲中,那箭矢勢如雷霆,直取來人性命。
僅剩的幾個突厥人似乎吃了一驚,唯恐被身後追兵纏上,匆忙往另一側街道去躲,喬妍連射三箭,俱無虛發。
幾個突厥人栽下馬來,唇邊溢出一抹血色,失卻了主人的駿馬茫然的停滞在遠處,緩緩的打個噴鼻。
夜色愈加濃重,城中的哀哀哭聲卻未停歇,軍士們将留在城中,未及撤離的突厥人搜羅出來,又前去将起火的地方撲滅。
喬妍卻眯起眼來,與聶良弼一道,悄悄往溧水邊去了。
“安源城變,劉黑闼還會來嗎?”聶良弼道。
“會的,”喬妍道:“因為他沒有別的路可走,而李泓也不會緊追着他不放。”
李泓想要的結果的打垮劉黑闼集團,而不是殺掉劉黑闼本人,當漢東軍潰敗之後,他想要的是一鼓作氣,盡複失地,而不是緊追在劉黑闼屁股後邊兒,将他趕盡殺絕。
再則,他這會兒人都沒到,如何知道安源出事了?
方才那把火起的不大,又很快被熄滅,除去在這兒的人,其餘人察覺異樣的可能性很小。
喬妍率領五百軍士,徑直往溧水邊去,令人熄了火把,靜靜等着那只主動送上門來的兔子。
一直到過了午夜,溧水邊都沒什麽動靜,初夏的夜晚并不冷,除了蚊子多點,便沒有別的壞處了。
喬妍靜靜坐在岸邊,面色沉靜,雙目卻亮的吓人。
在黑夜中坐的久了,她也能望到些許事物,遠遠瞧見一艘小船過江,在心裏微微笑了起來。
“到了。”她悄無聲息的退回到河岸邊的蘆葦蕩中去。
劉黑闼經歷一日激戰,身上早就挂了彩,只是此刻仍不安全,便強忍下來,打算等離開定州境內,到了突厥掌控範圍,再行處置。
“接應的人應該已經到了。”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失敗的苦澀,學着布谷鳥的聲音,接連叫了兩聲。
回應他的,是一支利箭。
劉黑闼身處黑夜,原就心懷警惕,下意識側身閃躲,然而這麽近的距離,喬妍根本沒有失手的可能,一箭射中劉黑闼手臂,後者悶哼一聲,手中長刀應聲而落。
喬毓拔出腰間佩刀,率先沖了上去,劉黑闼身邊衛率原就是強弩之末,現下如何能同以逸待勞的衆軍士抗衡?
不出片刻,便盡數授首,只留劉黑闼一人,被衆人按在地上,捆住了手足。
“大錘哥,”聶良弼道:“他怎麽辦?”
“先留着,”喬妍冷冷斜劉黑闼一眼,歸刀入鞘,道:“咱們回去。”
……
當日劉黑闼起兵,迅猛剛進,現下李泓收複失地,同樣勢如破竹,不出五日,便将劉黑闼腹地清繳一遍,也是在此時,他接到了妻子的來信,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
喬宣此次與他同行,見狀面露詫異,李泓便将書信遞過去,喬宣看過之後,也忍不住笑了。
“我們家大錘啊,就沒一刻安生。”喬宣連連搖頭,目光中卻閃爍着與有榮焉。
“走吧,”李泓拍了拍舅兄的肩:“往定州去,給阿妍慶功。”
秦王李泓大勝的消息傳回長安,李開濟的心緒無疑是極為複雜的。
收複失地,他高興,劉黑闼被擒,他高興,但李泓再次立下不世之功,他便不是很高興了。
他知道長子懷抱有怎樣的野望,也知道應該怎樣打壓他的野望,然而殘酷的現實總是告訴他——你離不開這個兒子!
前腳打了一巴掌,後腳就要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