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天過去了,沈曼曦還是很介意自己踩碎了人家的眼鏡。不只是因為內疚,更多的是一種“想要為他做點什麽”的心情,于是趁着放年假前的最後一個上班日,她在下班後硬拖着他去眼鏡行。

他一開始仍是抗拒,說什麽“不用破費了”、“不必這麽麻煩”、“舊的眼鏡還能用”……等等之類很龜毛的糾結。

可她沈曼曦也不是省油的燈,再怎麽樣她也混過業務部,簡單的死纏爛打她還是有學到一些。

“你這樣是要我欠你多少人情?”她故意板起臉孔。

“我沒這麽想。”

“怎麽會沒有?你上次幫我付了一碗面的錢,又出手幫我趕跑了那個讨厭鬼,眼鏡還被我踩破……哦,對了,你還白白替我挨了一巴掌呢。你不讓我做點表示,是希望我良心不安?”

“……”她記得還真清楚啊。

最後,他辯不過她,只好由她擺布。他想,如果她的目的只是賠他一副眼鏡的話,那麽他就配合她找一副便宜的眼鏡好了。

到了眼鏡行,店員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似乎沒什麽空閑搭理他們倆,于是沈曼曝拉着他來到鏡架區,随手拿了一副銀邊細框的鏡架遞給他。

“這副怎麽樣?”

他下意識瞄了眼标價,三千六……有點貴。

“不喜歡。”他搖搖頭,拒絕了,“太老氣。”

“老氣不就是你要追求的重點嗎?”她露了個奇怪的眼神睇着他,“還是你現在想走年輕一點的風格?”

邊說着,她把手上的鏡架擺了回去,又拿了一副看來比較新潮的。“這個呢?你試戴看看。”

他接過手,戴上去做做樣子,然後他摘下,瞥見上頭的标價,标簽上寫着四千九……更貴。

“不喜歡。”擺回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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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喜歡啊?”她皺了眉,視線移回陳列架,“那我想想看……”

她撫着下巴,似乎很困擾的樣子。

其實他不是質疑她的品味,甚至相當信任她的美感,鏡框戴起來也沒有任何的不适,只是他不希望她在這上頭砸了太多錢,尤其鏡架都這麽貴了,加上鏡片還得了。

“那這副你覺得怎麽樣?”她又問,指着架上另一副鏡框,“要不要拿下來戴戴看?”

他沒有任何反應。

“呃,還是不喜歡?”

“也不是……”

吊牌就懸在那兒,八千八。

天哪,其實這家店根本不是眼鏡行,而是精品店吧?他心裏突然有種“果然是這女人會來的店”的感覺。他雖然沒有研究名牌精品,可是鏡架上某些品牌他還是能夠輕易辨別,什麽LEVI-S、COACH、GUCCI的……

“兩位看得怎麽樣呢?”

另一組客人離開了,女店員終于走了過來。像是留意到他倆的視線落在哪,女店員笑盈盈地推薦道,“喜歡都可以試戴唷!這是GUCCI今年最新款的鏡框,在設計上面是走有點複古又不會太老氣的風格。是先生要配眼鏡嗎?”

“……對。”他真想說“我只是來看一看而已”。

“那你要不要參考一下這款呢?”小姐身子一轉,從架上取下來另一副,介紹道:“先生的眼睛眉毛雖然很秀氣,但是下巴的曲線還算Man,我個人是比較推薦這一款啦。這是RayBan去年底才推出的款式,先生要不要試戴一下呢?”

他接過手,盯着那副鏡框。坦白說,他還挺喜歡的,只是價格仍是超乎他的預想……不,應該說,如果今天花的是他自己的錢,那麽他大概會有一點點心動。

“怎麽了?戴戴看嘛。”沈曼曦見他不為所動,附和道:“我覺得這副真的不錯,你戴起來應該會很好看。”

“是呀,如果覺得這副太過于陽剛的話,其實剛才女朋友幫你挑的那副也很适合你。”

“女朋友”三個字一出,兩個人立刻尴尬在那兒。

“呃……”一時之間,沈曼曦不确定該不該出言否認,又或者是說,有否認的必要嗎?

可是她似乎沒有煩惱這事情的空間了。

“我不是她的男友。”丁柏鑫笑了下,簡單否決了店員的先入為主,“我們只是同事而已。”

一句話,輕淡無痕地劃清他與她的距離。

“啊,這樣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為你們是情侶,因為通常都是情侶才會一起來挑眼鏡的嘛,啊哈哈哈哈……”女店員不以為意地打哈哈着。

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仿佛就只有沈曼曦一個人莫名在意那句話,傻傻地在意着那句話。

——我們只是同事而已。

是呀,本來就只是同事,他又沒說錯什麽。沈曼曦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卻仿佛在自己的嘴角裏嘗到了苦澀。

他察覺了,察覺到她眼底那一閃即逝的難堪,讓她難堪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很直覺地否認罷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将鏡架交還給店員,随口以一句“要先去吃晚餐”為由,離開了眼鏡行。

沈曼曦錯愕,沒料到他會直接就這麽轉身走了出去。

“呃……”她尴尬地看了店員一眼,“抱歉,他剛下班,大概是餓壞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系唷。”女店員仍是笑笑,“有需要随時可以再來看看。”

她追了出去,他就站在騎樓處等她。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在那雙眼裏讀不到任何的情緒。

“眼鏡的事,”他率先開口,“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反正那副眼鏡我也戴很多年了,以折舊率來計算的話,其實你根本也不需要賠償我什麽。”

她沒答話。

她答不出來。

事實上,她真正的目的不在賠償,而是妄想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點點屬于自己的痕跡,哪怕只是一副眼鏡也好,至少他會記得那是她為他精心挑選的。

“你要一起去嗎?”他又問。

“欸?”她回過神來,一時之間還在狀況之外,“一起去……哪裏?”

“吃飯啊,你不餓?”

難得他居然願意主動邀她共進晚餐,她立刻精神抖擻,道:“餓呀,當然餓!你要去吃什麽?”

他看了看馬路的另一端,對面正好有家連鎖火鍋店。“天氣冷,吃火鍋如何?”

“好。”她連考慮也沒有。

真是不可思議,仿佛只要是跟這個男人在一起,她就變得什麽主見都沒了。這就是所謂“一物克一物”的道理嗎?可就算明知被克了又怎樣?她竟也被克得心甘情願。

難怪人家都說愛情就是一種精神病。

她腦袋裏一定有什麽東西壞了。

踏進店內,兩個人坐了下來。他點了豆腐鍋,她點了番茄鍋;他脫下了身上的外套,她則解下圍巾。

……好熟悉的光景啊,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相同的外套。

“好奇妙的感覺。”她不經意地說了一句。

“嗯?”

“吃火鍋這件事啊,”她笑眼望着他,道:“我們第一次吃火鍋的那天,你也是點了豆腐鍋,而且也是穿着這件外套。”

“是嗎?”他尴尬地笑了一笑,聳聳肩,“你竟然記得那種事。”

“還好啦……”其實她聽不出來那句話到底是褒還是眨。

湯底與食材送上來了。

丁柏鑫先摘下了眼鏡,擺在自己的左手邊,接着拿起筷子,有秩序地将高麗菜、青江菜、豆腐、米血糕、香菇……等等的食材逐一夾到湯鍋裏,動作不疾不徐,像是有他自己堅持的節奏。

她托着下巴盯着他看,看得出神。

愈是仔細打量他,就愈是對這張臉蛋癡迷。她喜歡他眉宇之間的那股英氣,喜歡他因近視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喜歡他那高挺端正的鼻梁,也喜歡他偶爾會在嘴角旁邊浮現的淺淺笑窩……

奇怪?他本來就長得這麽好看嗎?

是他天生就屬于耐看型的那種人,還是因為她已經喪失理智了所以失去了正常的審美觀?

突然,有段短暫卻不怎麽愉快的回憶湧上了心頭。

記得在她大三的那一年,她在某個友人的生日Party上認識了一個什麽某某銀行總裁的獨生子,那男生多金帥氣、斯文有禮,最重要的是那男人對她展開了一段甜蜜又邪惡的追求攻勢。

不僅天天派人送花來學校,還經常開着千萬超跑在校門口等她放學。有哪個未經世事的女孩抵擋得了這樣的追求?

當然她也逃不過,很快地就落入了這個虛榮的陷阱裏。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在追到手的兩個月後,男人開始冷落她。別說是鮮花、超跑了,男人有時候根本懶得接她的電話,直到她在PUB門口攔到了那個男人,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人家的過去式。

那時候,男人冷冷地對她說:“一開始覺得你很漂亮,可是看久了就覺得你很不耐看……啧,太俗豔了。”

男人甚至厭惡地撇了嘴,仿佛她是他人生當中的一個污點似的,那句話無疑狠狠踐踏了她的尊嚴。為此,她有一陣子幾乎足不出戶,連學校的課也沒去上,她的人生價值好像在那一瞬間全部被摧毀。

直到有個朋友告訴她,“不服氣?那就去釣個比他更凱的凱子來炫耀啊!你現在這副模樣只會讓他更瞧不起你。”

她照辦了,也真的讓她釣到了所謂“更凱的凱子”。

可是,她因此得到快樂了嗎?當她挽着新歡的手,在一個聖誕晚會上與舊愛擦身而過的時候,她才猛然明白,原來在那短短的一年間,對方早已将她忘得一幹二淨了,連姓什麽也不記得。

她究竟是報複對方還是折磨自己?恐怕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才能得到最坦誠的答案……

“怎麽了?”

突然,丁柏鑫的聲音傳入了她的耳裏。

“嗯?”她驀地從記憶的深海裏浮了上來,“什麽?”

他以筷子指了指她盤子裏的食材,道:“你……不先把菜夾進鍋裏嗎?”

“啊……”她這才驚覺自己竟楞在鍋前一動也沒動,“抱歉,顧着想事情,都忘了要先下鍋。”

邊說着,她拿起筷子将大部分的火鍋料都夾進了小小的鍋裏,留了一些不是很愛吃的食材在盤子上。

“想什麽?”

“呃……”她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就只是……想起了大學時期的一些事情。”

他挑了眉,有些意外,“你想得真遠。跟火鍋有關?”

“沒有……”

“那為什麽突然想起來?”他堅信人類的記憶是有索引的,塵封已久的記憶是不可能無緣無故,憑空浮現腦海。

她卻沒有急着回答……也或者是她其實不想回答。

他個性雖然直,但絕不是不懂看人臉色。“不願意的話,你可以不必回答我。”

“倒不是不願意啦,只是……”她猶豫了下,轉念之間卻也暗想,或許他以前說的沒錯,她若想要改變自己的未來,就得先好好審視自己的過去。

思緒至此,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大學的時候,我交了一個……算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男朋友。”

“嗯。”他淡應了聲,靜靜聆聽。

“可是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他對我厭煩了。因為他說,我長得不耐看,所以在沒有任何一句交代的情況下……我就這樣被甩了。”說完,她勉強濟出了一抹難堪的淺笑,然後拿筷子在鍋裏攪啊攬的。

鍋裏的熱湯已經沸騰,可桌間的氣氛卻降至冰點。他有點後悔追問了這件事,可卻又矛盾地慶幸自己更了解了她一些。

半晌,大概是自覺搞砸了吃飯的氣氛,她打哈哈,開玩笑似地問道:“不然你幫我評評理好了,你說,我哪裏不耐看?”

他頓了下,耐看的定義是什麽?看了三天不厭倦?十天不倦?還是一年、三年?這問題還真是有夠難回答。

“那就別一直盯着看不就好了?”最後,他竟沒頭沒腦地說出這句話。

像是沒料到他會這麽說,沈曼曦一時半刻也楞住了,她本來還以為對方大概會馬馬虎虎地說什麽“還好啦”、“不會啊”、“應該不至于”之類像是安全牌的回答。

“難道你們沒別的事情可以做了嗎?”他很認真地分析了起來,“像是躺在草坪上聊天,坐在戲院裏看電影、一起站在書店裏翻書……這些不也都是兩個人可以一起做的事?”

她聽了,拿着筷子,卻怔怔地沒有動作。

這大概是她聽過最離奇的一種安慰吧……可反常的是,她心裏非但沒有遭人落井下石的挫敗,反倒有股深深的失落感。

她忍不住憧憬着那樣的未來。

她想象,如果是和這個男人交往的話,或許他真的能夠帶領她走向全然不同的人生吧……

偏偏他就是不喜歡她,她甚至連他喜歡什麽樣的的女人都不得而知,只記得伊玫曾經提過他和前女友交往十年了,幾乎論及婚嫁,卻因為女友變心愛了別人而分手。

十年?她根本無法想象那是一段多麽紮實的情感,更遑論那道傷口會有多麽深、多麽痛。

他依然還愛着她嗎?

心不在焉地翻弄鍋裏已經熟透的菜葉,有幾度她很想追問他——“你前女朋友是什麽樣的人?”

當然最後她還是沒能問出口——

她害怕答案,她不願意在他的眼神裏看見那絲依依不舍的哀傷。那是一種心疼他的情緒,同時也是可憐自己注定得不到他的心。

周六晚間,回老家的行李已經備妥,丁柏鑫設好了鬧鐘的時間,準備就寝,李湘羽卻在這個時候出現。

“你不是說你會先打電話來?”他不是真的想對她抱怨或是指控什麽,比較像是在提醒她“你忘了某個步驟”而已。

李湘羽睨了他一眼,不以為然。“有什麽關系?反正我想說如果你不在的話,我就把東西擺門口。一些日常用品總不會有人想偷吧?”

語畢,她幾乎是擠開了擋在門縫間的男人,擅自闖進了這個曾經屬于她卻又親手丢棄的地方。

然後她将懷抱裏的紙箱直接扔到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他從那巨響裏聽出了重量。

“裏面是什麽?”他帶上門,好奇的望了紙箱一眼。

“幾本程式的書、幾件衣服和牛仔褲、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延長線……唉,都是一些小東西。我不知道你哪些要留、哪些要丢,就幹脆統統搬過來讓你自己處理了。”

她使用了“處理”這兩個字。

不知怎麽的,這個詞在此刻聽來特別諷刺,似乎已經不是指處理兩個人的物品了,而是處理這段十年的感情。

若是問他心裏痛不痛、難不難過?其實他答不出來,只覺得心裏像是有棵大樹在飓風過後被連根拔起了,待風平浪靜之後,徒留個空洞。

無來由地,腦袋裏浮現了沈曼曦的笑容。

他不禁想象,如果他讓那個女人進駐了他的內心,未來是否又會給自己留了另一個大窟窿?若是以理性分析,這樣的機率其實是很高的……

“你明天要回屏東?”李湘羽的聲音将他拉回了現實。

他回神,發現對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袋行李上。

“嗯。”

“開車下去嗎?還是……”

“今年搭高鐵回去,比較輕松點。”年年都在高速公路上塞了一整天,連續幾年下來,他塞怕了,也厭煩了。

“也是。”她微微笑了笑,明白他的意思。

然後彼此間的閑聊像是告了一個段落,他和李湘羽對視了幾秒,她卻似乎沒有即刻離去的意思。

“你還有東西沒拿嗎?”他忍不住探問。

“應該沒有。”

“那……”他心想不妙,這氣氛暗潮洶湧。

李湘羽一直都是理性的,卻仿佛在短短的兩個月裏用盡了一輩子的任性。

她先是埋怨他為何不曾試着挽留,然後,不出幾日,她轉而抱怨他為何從來不曾懷疑過她的忠貞,接下來,開始莫名指控他根本沒愛過她,最後甚至質疑他是不是心裏早就住了其他的女人。

簡直莫名其妙!

“你最近過得怎麽樣?”她的語氣意外顯得溫婉,“還是像以前一樣,天天加班、三餐亂吃嗎?”

他聳聳肩,沒有回答。

字字句句間的溫情,她似乎有意挑起什麽,可他卻不願随之起舞。他不想深談,徑自蹲到紙箱前翻箱整理、故意裝忙。

他的冷漠令女人感到尴尬,他們曾經是最親密的伴侶,可如今男人卻連多看她一眼也不願意。

李湘羽知道她這一走,或許就是一輩子不相見了。

即使曾經是大學同窗,但她懂他的個性,他會寧可回避她而不願意參加同學會的邀約……

她想了想,找了個借口,道:“我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消夜?”

丁柏鑫聽了,低笑了聲,“我想你的未婚夫應該不希望你和前男友單獨去吃東西。”

“吃個消夜而已,我想他不會介意。”

“但我覺得不太舒服。”

李湘羽怔楞了下,霎時之間不太明白他指的是生理上的不适,還是情緒上的不舒坦?“你的意思是——”

女人正要問個明白,刺耳的手機鈴聲卻突然響起,像是在這凝滞而缺氧的空間裏打破一扇窗。

這電話來得真是時候,他想。

“我先接個電話。”

他拿了手機往陽臺外走,螢幕顯示的是一組從來沒見過的市區號碼。是推銷嗎?都已經晚上九點多了,若真是推銷的話,那這業務員未免也太努力了點。

“喂?”總之,他接起。

彼端沉默。

“……喂?”他再次試探性地喚了聲,“請問哪裏找?”

“哦……我找丁柏鑫……先生……”

他幾乎是瞬間就辨認出這個嗓音。“沈曼曦?”

對方突然大笑出聲,瘋瘋颠颠的,“哈哈哈哈,你認得我的聲音耶,哈哈哈哈……好奇怪哦!”

丁柏鑫被取笑得一臉莫名,他皺了眉頭,這女人該不會是在跟他玩什麽整人游戲吧?“怎麽了嗎?”

“沒有啊,想聽聽你的聲音不行啊?”

為什麽這女人可以随意說出這麽露骨的話?

不,這一定是在戲弄他。

“我正在忙,沒事我要挂電話了。”

“欸欸欸……等等,別挂嘛,”她急忙驚呼,“只是聊聊天也不行?”

那聲音裏有着一絲絲的哀求,還有一點點的撒嬌。

丁柏鑫沉默了幾秒。“我說了,我正在忙。”

事實上,他說的是謊話,他一點兒也不忙,甚至偷偷慶幸她打了這通電話來解救他,只是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非要對她冷語相向。

聽見對方安靜了一會兒,似乎真的被他凍着了,他稍稍感到內疚,畢竟她沒做錯什麽事,也沒說錯什麽話。

“咳,”想想,他虛咳了聲,語氣放軟了些,“要聊天的話,等會吧,我這裏還有客人,必須——”

彼端卻突然傳來低微細弱的啜泣聲。

他楞住……那是哭聲嗎?他受了極大的震撼,怔楞在那兒久久。不會吧?他做了什麽事?他應該什麽都沒做吧?

“你在哭?”

“對啦!不行嗎?難道連哭都要經過你的允許嗎?”瞬間,啜泣轉為哭天搶地,她就這樣毫無收斂地大哭了起來。

丁柏鑫錯愕了,束手無策。

天哪,現在是什麽情形?前女友還叉腰站在客廳裏不知到底想幹麽,而電話的這一頭卻有另一個女人對他嚎啕大哭……

慢着,嚎啕大哭?這情境怎麽好像似曾相識。

“等等,你喝醉了?”

“沒有啊……嗝。”

嗯,很好,說沒有卻還打了酒嗝。

他想起了那組陌生的市區號碼,便問:“你在家?”

“不是。”

“不是?!”該不會又醉倒在路邊了吧……

“沒有在家呀,我出來吃飯,順便喝了點酒……唉唷,我沒醉啦,才四、五杯而已,哪可能醉,對不對?呵呵呵呵……”

“……”保證是醉了,“那你的手機呢?你用店家的電話打?”

“手機?不知道耶,好像沒電……我等等再找看看……”

丁柏鑫閉上眼,捏捏眉間,手機沒電了居然還記得他的號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動還是該佩服……算了,那不是現在的重點。

“有人會載你回家嗎?”他追問。

“嗯?載我回家?”沈曼曦頓了幾秒,呵呵賊笑着,“你吃醋了嗎?嘿嘿嘿……我只有一個人哦,沒有別的男人啦。”

“誰在跟你說這個,我是說——”突然,他打住。

他幹麽跟一個喝醉的人認真?他靜了靜,決定把他的問題再簡化一些,道:“你今天跟誰去吃飯?伊玟嗎?”

“不是咧,她跟老公去看電影了。”

“那……是跟其他的朋友?”

“也沒有啊。”

“你自己一個人?”

“嗯哼。”

真要命,自己單獨去吃飯居然還膽敢喝個爛醉,這女人沒有任何一點危機意識嗎?

“你在哪家店?”希望她能清楚說出店名。

“幹麽?你想來陪我吃嗎?”

“對,哪一家店?最好你不會報錯店名,省得我找不到路。”

“嗯……我想一下哦……”

居然還要想一下?他放棄了,決定試試另一個辦法,“你旁邊有沒有任何服務生?或是吧臺調酒師之類的?”

“哦,有啊,怎麽了?”

“把電話拿給對方。”

“為什麽?”

“找人來聽就對了。”

“好啦好啦,兇巴巴的……”

接着,他聽見話筒被擱下的聲音,然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背景雜音。

他隐約聽見人群的走動、銀叉與瓷盤的碰撞、女人的高聲談笑、椅腳與地面的磨擦……

丁柏鑫一直等不到任何人來接聽,直到通話訊號自動切斷為止。

他楞住,瞪着話機幾秒,錯愕逐漸轉為憂心。

以她那樣的外貌應該很容易被搭讪吧?萬一男人見她喝醉了,會不會試圖占她便宜、吃她豆腐?甚至更糟糕的,趁她不勝酒力,借口要帶她去什麽飯店旅館休息什麽的……

那不就是傳說中的撿屍嗎?

原本只是一丁點兒的擔憂,突然變成了山洪巨獸般的焦慮與煩躁。

他随即反查了那組陌生的來電號碼,查出了那是一家在臺北市裏相當具有知名度的美式餐廳,他沒考慮太久,掉頭回到了客廳裏,抓了外套、鑰匙準備出門。

李湘羽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吓到,忙問:“你要去哪?”

“去處理一點事情。”

“又是工作嗎?”

他沒解釋,也覺得似乎再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只淡淡地交代了聲,“你要走的時候替我把門鎖上。”

然後他套上鞋子,很幹脆地出門了,這次他連“再見”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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