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周三晚間她就後悔了。

下了班之後,沈曼曦在公司的女廁裏換上跑趴用的小禮服。

基本上,小禮服的組成就是幾片薄薄的布料而已,穿上去并沒有讓她覺得自己添了幾分性感,反倒是縮在大衣裏打寒顫,她現在只想快快跳上計程車,然後到Party的會場喝一杯烈酒暖身。

在公司一樓門口等呀等的,等不到計程車來,她等得不耐煩了,加上她現在身上的衣服實在不怎麽平常,不想讓熟識的同事多問、猜測、說嘴,于是決定繞到公司後門去碰碰運氣。

穿過一條窄窄的防火巷,卻在窄巷的盡頭被一抹竄出來的黑影給吓到。

“啊!”

當時天色已經暗下,以為是遇上什麽變态,她吓得本能尖叫,差點兒拔腿就跑,直到對方開口發出了聲音——

“嘯!是我!”

咦?這聲音不就是……

“你……林書逸?!”她錯愕,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撞見這個她曾經恨極一時的男人。

對方在她回過神來之前,激動地抓住了她的手,“曼曦!你為什麽一直不肯接我電話?”

被這一抓,她驟然清醒。“先提出分手的人是誰?你還好意思問我這種問題?”

連她自己也訝異,只不過是短短幾天的時間,她對他的愛慕之情已經完全消失殆盡,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厭惡。

“我一直想找你,為什麽故意不接電話?”

她瞪了他一眼,伸手推開對方高大的身軀,錯身走出窄巷外,道:“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偷偷見面了,有事的話請你利用公司的分機。”

“曼曦!”他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就不能聽我說幾句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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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副總,聽說要結婚了是不是?”她擠出了一抹假笑,道:“現在請你放手,我在趕時間。”

“趕時間?趕什麽時間?”林書逸皺了眉,瞥見她風衣底下那件稍嫌曝露的性感禮服,他的表情先是震驚,而後羞惱,“你已經有了別的男人?你這麽快就已經有了新的男人?!”

她嗤了聲,“你都有未婚妻了,我有新男人又怎麽樣?”

“你——”

“最沒資格抱怨的人就是你吧,林副總。”她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曼曦……”他的語氣軟了下來,“你明知道我有苦衷,可是你知道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還是你,你就不能——”

“停。”她制止了對方繼續往下說,“這種虛僞惡心的話,你就留着說給老董的女兒聽吧。搞不好你多講個幾句,可以讓你快一點爬上總經理的位置,你說是不是?”

“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尖銳了?”林書逸激動地抓住她的雙手,“尾牙是什麽場合,我能不作戲嗎?”

“作戲?”沈曼曦忍不住翻了白眼,冷冷一笑,道:“你當我是沒有大腦的花瓶,男女之間是不是作戲,我還看不出來嗎?”

“曼曦,你聽我說,拜托你回來我身邊,好嗎?”他眉宇間的情緒,仿佛既深情也痛苦,“那真的只是作戲而已,我不能不給老董面子啊……你想想看,我如果娶了老董的女兒,繼承了她爸手下的三家公司,以後要錢要地位都有,還怕包養不起你嗎?”

沈曼曦聽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這家夥怎麽可以厚顏無恥到這般境界?她真是瞎了狗眼才愛他……不,她早就不愛他了,她更不想承認自己愛過這種人。

她用力抽回自己被捉疼的手臂。“請你以後別再這樣子糾纏我,再見。”撂下一句話,她轉身就要離開。

“你不答應,我就不準你走!”林書逸伸手一抓,扯住了她手肘上的香奈兒包包,粗魯地将她拽了回來。

兩個人就這麽在那兒拉拉扯扯了一陣子。

“林書逸!你放開,再這樣子我要報警了哦!”

“哦?”他嘴角一撇,不以為然,“報警是吧?好啊,等我們兩個人的關系浮上臺面之後,你覺得以你的形象和名聲,公司裏的人會相信誰的說法?”

他竟敢威脅她?!沈曼曦咬牙切齒,緊握雙拳,這口氣她實在是吞不下。

“好,林書逸,你有種。我倒想看看事情鬧大了之後,老董還敢不敢把女兒嫁給你……不然我幫你好了,老董應該還在辦公室吧?我這就打電話進公司找他,看看你明天拿什麽去跟他解釋。”邊說着,她拿出手機作勢就要打電話。

“你想做什麽?我警告你別做傻事。”

“你不是很帶種嗎?怎麽,怕啦?”她冷哼了聲,動作沒有停下。

林書逸試圖搶下她的行動電話,她卻不從,左閃右躲,直到他被逼急了,右手高高舉起——

天,他竟想動手揍她?!

她本能縮起肩膀緊緊閉眼,等着那巴掌落下。

下一秒,她聽見了掌掴的清脆,以及什麽東西飛出去的聲響,可卻沒感受到被人毆打的疼痛。

須臾,她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目,眼前是個高大寬實的背影……她瞠目震驚的發現,那一巴掌竟是打在別人身上。

“……丁柏鑫?!”

居然是他!她瞪大了眼,臉上滿滿的困惑,他到底打哪兒冒出來的?不、不對,那不是現在的重點。

“唔……你沒事吧?你有沒有怎麽樣?有沒有受傷?”她趕緊上前查看了他發紅的臉頰。

原來剛才那奇妙而細微的聲響,是因為他的眼鏡飛出去摔在地上。

林書逸同樣被這突然冒出的男人吓了一大跳,他杵在原地,怔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眼裏滿是驚慌失措。

他根本沒料到這時間還有人會經過這裏,當然也沒想過自己沖動揮出去的這巴掌會落在陌生人的身上,被認出來的話很不妙,更別說萬一鬧上警察局了該怎麽辦。

想到這裏,林書逸立刻轉身東遮西掩地逃開了,像是做了壞事被狗仔逮到的公衆人物那樣。

沈曼曦根本不在乎他的去留。“丁柏鑫?你暈了嗎?怎麽不說話?你說點話呀!”她的注意力全在這男人身上,先前被糾纏的厭惡情緒幾乎一掃而空,“怎麽了?該不會是腦震蕩吧?會不會想吐?會不會想睡覺?要不要到急診室去看一下?”她近乎歇斯底裏地碎念個不停。

“你也太誇張了……怎麽可能腦震蕩。”他終于受不了地出聲制止。

“嗄?”她打住,“可、可是,我聽見那一巴掌很響亮……”

“沒事,他力道沒那麽大。”他毫不在乎,倒是眯着眼睛左顧右盼,“與其擔心我的大腦,你不如先幫我找找眼鏡。”

聽了,她呆了幾秒,随即回過神來,“啊,好,我知道了,眼鏡是吧,我這就馬上幫你——”

啪嚓。

話才說一半,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傳出,就來自她的鞋跟底下。

Shit,完蛋了!

兩人像是了然于心地對望了眼。她想,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大概就是在形容這種心情吧?原本就已經不得他的好感了,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對不起,”她哭喪着一張臉,立刻低頭道歉,“我會賠你一副新的……”

“不用了。”他嘆氣。

“不行,怎麽可以不用?”她蹲下身,拾起那副碎了半邊的細框眼鏡,滿是內疚地遞還給他,“我都還沒謝謝你剛才挺身幫我,就把你的眼鏡給搞壞了……咦?對了,你怎麽會在這?”

“我車就停在旁邊的巷子裏。”他将眼鏡接過手,閉上左眼透過鏡片評估了幾秒,道:“嗯……應該還可以讓我平安開車回家。”

一聽,沈曼曦楞住。他在胡說什麽?難道他要戴着那副破裂的眼鏡開車回家?

“你近視幾度?”

“八百。”

“哇咧……”那他沒了眼鏡豈不跟瞎子一樣了?!她搖搖頭,“不行不行,這樣太危險了。不然車資我來出,你搭計程車回家……等等,這樣也不對,你明天怎麽來上班?啊,那這樣好了,我陪你到附近的眼鏡行買個日抛隐形眼鏡先頂着用,好不好?這樣你明天就可以先——”

“可以先停一下嗎?”這女人真不愧是行銷部的奇才,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全無縫隙。

“啊?”

“我不喜歡戴隐形眼鏡。”

“呃……”

“還有,我在公司裏有放一副備用的眼鏡,你不用賠我什麽。”

原來有備用的呀?!“那你幹麽說要戴這支碎掉的眼鏡開車?”

丁柏鑫沉默了,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怎麽了嗎?”

“短時間內我可能會找不到。”

“什麽?”她還真的沒聽懂。

“我說我可能找不到那副眼鏡在哪裏。”

“不是放在辦公室裏?”

“是。”

“那為什麽找不到?”

“找起來有點吃力,尤其是沒戴眼鏡的話。”

“怎麽會?”了不起就是抽屜或置物櫃,她才不信會有多難找,“那我來幫你找吧。”

她想也沒想地自告奮勇,壓根兒忘了約好的Party,心裏還因為可以當他的眼睛而暗暗雀躍。

結果沈曼曦錯了,問題根本不在于視力。

丁柏鑫的辦公桌位在十二樓的某個角落,而他的座位旁正好有間小小的會議室——她一直以為那是會議室。

然而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來那小小的空間不是用來開會用的,而是技術部的專屬儲藏間。

在他将門板打開的那一剎那……坦白說,她不想表現得失禮,可是她真的被吓到了,那兒有層層堆疊的紙箱、塵封的機具,還有幾件公司早期所開發的産品。

“……你說你的眼鏡在這兒?”

“應該是。”

“為什麽你的眼鏡會放在這種地方?”她不懂呀!

“上次技術部從十一樓搬到十二樓的時候,大概被我一起收進紙箱裏了。”

她無話可說了。

“那就開始找吧。”他不愛閑聊,寧可動手做事也不想開口說話,“我從這一摞紙箱開始找,你就幫我翻翻旁邊那些小的吧。”

說罷,他從最上方搬下一個大紙箱,撕開上方的膠帶。

“你們居然連拆都還沒拆過……”

“你說什麽?”

“沒事。”

她蹲了下來,從腳邊的紙箱子開始着手,偶爾雙腳蹲得發酸時,她會起來踢踢腳、動動腿,再繼續蹲下去翻找。

丁柏鑫看她蹲蹲站站的,這才意識到她腳下踩的是近十公分高的細高跟鞋,穿着那樣的鞋子,久蹲的痛苦并不難想象。

他想了想,開口對她說:“不然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來就行了,反正我不趕時間。”

她搖搖頭,笑着說沒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

他不明白她的堅持究竟是為了哪一樁,是天生熱心助人?是自責踩壞了他的眼鏡?還是為了答謝他出手制止了男人的糾纏?

……算了,那不重要。

不管是為了哪個原因,所謂的動機永遠只會存在當事人的腦袋裏,真真假假,誰又能确定?

思緒至此,他輕籲了口氣,起身離開了儲藏室。

他一聲不響地突然走出去,沈曼曦先是一臉莫名、滿頭霧水……不過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麽?反正對她來說,技術部的男人一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物種,只是他的症狀特別嚴重而己。

大概是去了洗手間吧?她如此猜測,便又低下頭繼續翻着眼前這個充滿驚奇的紙箱子。

裏頭有指甲剪、有過期的泡面、有筆記本、有彩色紙……彩色紙?這東西為什麽會出現在技術部?她繼續往下挖掘。

然後是折疊傘、奇怪的公仔、太陽能計算機、白板筆、廠商的名片、兩年前的商業周刊、女性局部除毛折價券、制圖用的圓規尺……

等等,除毛券?為什麽連除毛券都有?她皺眉,這太詭異了吧!

“喏,給你。”

他無聲無息地冒出。

“哇呀!”她吓了一跳,甚至尖叫出聲。

“……你的反應真大。”

“你、你走路都沒聲音的嗎?”她撫着胸口。

“走路要有什麽聲音?”

“像是沙沙沙或是咚咚咚的啊……”

“你确定那是走路的聲音?”他搖搖頭,低哼了聲,順勢将手上的物品遞給她,道:“拿去吧,腳比較不會痛。”

“嗄?”她一看,是張小小的折凳,是舍不得她腳疼嗎?“你……是特地去找來給我坐的?”

天哪,她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看見這個折凳居然比收到COACH包包還感動?

“廢話,不然給你拿去砸人?”

粉紅色的背景頓時碎裂。

她悶悶地将折凳接過手,一屁股坐下,咕哝道:“真是的,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問一下又不會死……”

他卻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回到了原本的崗位,繼續翻找那支幾乎都快被他給遺忘的眼鏡。

沈曼曦覺得自己好像又撞上了冰山,面對他,總會讓她覺得自己其實是空有沖勁卻沒大腦的笨蛋,像是小時候在臺上說了不好笑的笑話,臺下的小朋友們全都冷着一雙眼睛看着她……

小小的儲藏室安安靜靜,只有空調傳來隐隐約約的低鳴。

“剛才那個人……”丁柏鑫突然打破了這片死寂。

“嗯?”她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

“剛才跟你吵架的那個人……是林副總沒錯吧?”不知怎麽的,他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他從來沒有探過別人隐私的經驗。

“對啊……”她心虛地應聲。其實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追問下去呢,還是希望他就此打住。

“你跟他是怎麽了?”他想起了尾牙那天晚上,她憔悴落淚,卑微地哭喊着要見他的事。

沈曼曦靜了靜,事到如今,瞞着秘密又是為了誰?于是,她坦然道:“我和他交往過一陣子。”

丁柏鑫的臉上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雖然心裏早就有了這樣的答案,可是能夠聽她親口說出,而且是在意識清醒的狀态下向他坦白這一切,無來由地,他的舌根像是含了一口蜜糖,甜味緩緩滑入了喉頭裏。

她見他面無表情,不禁感到困惑,可是也不好問他“為什麽你好像不太意外”。

是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嗎?還是他早已從哪裏看出了蛛絲馬跡?不知道,她搞不懂他。這男人似乎永遠都是那麽冷靜、那麽沉穩,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突然,她想起了男人主動約她吃面的那一天,有沒有可能,他其實不是臨時起意開口邀她,而是早有計劃?

“那個,我問你哦……”這次無關尊嚴了,而是她真的想弄明白,“那天吃面的時候,你真的是因為評估過後才那樣拒絕我?”

丁柏鑫沉默了幾秒。“不是。”

“那到底是為什麽?我不符合你的标準嗎?”他該不會喜歡那種聰明絕頂、打扮既中性又随興的女人吧?

“也不是。”他笑了笑,低頭繼續在箱子裏翻找,“我的确是評估過,但我評估的是有沒有辦法改變這件事。”

“蛤?”

“你說你想改變。不管是想改變你自己的生活也好、想改變感情的型态也罷,最大的變數應該是你自己。你該從你自身開始改變,怎麽會以為換換男人的類型就能解決?說穿了,那樣做也只是拖一個無辜的人下水而已。”

拖一個人下水?她錯愕,連忙辯道:“我沒那樣想……”

“你想過嗎?三個月後、六個月後,也許哪一天,你突然覺得還是原本的生活适合你,那麽,這段被你臨時喊卡的感情怎麽善後?”

她的确沒想這麽多,所以她啞口無言,反駁不了。雖說感情的世界裏本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保證,可是經他這麽一說,自己好像成了只求自己舒适的自私鬼。

氣氛又冷了下來,兩人低頭默默翻着各自手邊的紙箱,直到她從紙箱子裏摸出了一支黑色粗框眼鏡。

“啊!”她驚呼,臉上陰霾一掃而去,興奮地向他秀出戰利品,“你看,我找到了!是這個對不對?”

“對,就是它。”他接過手,吹了吹上面的灰塵後戴上。

“唉唷?你戴這副很好看耶,為什麽後來改戴另一副了?”這是實話,不是虛華的贊美,“是度數不夠嗎?”

“不是,是因為我被客戶嫌棄過。”

“啊?騙人。”這客戶住海邊嗎?連眼鏡也要管。

“是真的。”他苦笑了下,道:“戴這眼鏡讓我看起來太像剛畢業的學生,有些客戶會覺得我不可靠,所以經理叫我去配一副看起來穩重一點的眼鏡。”

“……”她還真是開了眼界。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瞧了眼來電顯示,是唐瑷琳。

“喂?”她接起。

“女人,你是跑錯場子了嗎?都九點半了你還不來啊?!”

呃,她完全忘了跑趴這件事。

“我——”她不自覺地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對着電話彼端的人道:“呃……那個……我臨時有事,沒辦法過去了。”

丁柏鑫聽了卻對她擺擺手,像是在說“你就去吧,別管我”。

他這才察覺,眼前這女人的大衣底下穿的是一件合身性感的小禮服,充滿女性魅力的曲線若隐若現的,他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把視線擺在哪。

剛才的冷靜與自若完全只是因為少了眼鏡,世界一片霧蒙蒙,他哪裏知道她大衣底下穿了什麽。

結束了通話,沈曼曦将手機收回大衣的口袋裏。

“咳,”他驟然回神,別過頭去強作淡定道:“有約會的話就快去吧,這裏我來收拾就好。”

“我不想去。”

“不是約好了?”

“沒有,只是別人的生日趴而已,少了我一個不會怎麽樣。”

“但你确實是跟你朋友約好了,不是嗎?”

他的堅持令她不解,可她又想,也許他是個非常重視信用的男人,她爽約的行為是否令他感到厭惡與不齒?

“……好吧。”她輕嘆了口氣,卻像是在做垂死的掙紮,“我真的不用留下來幫你收拾這些東西?”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

“哦。那我走了哦?”

“嗯。”他甚至沒有擡頭目送。

她難掩內心那股巨大的失落感,直至離開技術部門的辦公室為止,她遲遲等不到任何一句開口留她的話語。

這是人生第一次,沈曼曦跑趴跑得這麽不情願。

她忍不住暗想,如果唐瑷琳沒打那通電話來,她是不是還能賴在那兒跟他多聊個幾句話?

沒想到她竟然會為了這種事情而感到惋惜……

她攔了輛計程車,毫無幹勁地癱在後座,看着車窗外頭的街景如跑馬燈般地一幕幕閃過,她猛地想起了他的聲音。

“你該從你自身開始改變,怎麽會以為換換男人的類型就能解決?”

從自身開始改變嗎?

“司機大哥。”

“嘿?”

“前面紅綠燈麻煩回轉一下。”

這回她重新報了個地址給運将,而那個地址,是回家的方向。

丁柏鑫不是聖人,也不是鐵石心腸。

只是他認為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錯誤的出發點上,不管是對他而言,或是從沈曼曦的立場來看。

也許她因為被林書逸傷害了,不管是沖動也好,還是意圖報複也罷,總之,他只是一枚棋子,一枚讓她用來逃避挫折與痛苦的棋子。

而這枚棋子似乎也不是非他不可。

在他眼裏,沈曼曦就像是一只受了傷而墜落的金絲雀,她需要的只是短暫的溫柔與避風港,一旦痊愈了之後,她會毫不猶豫地飛回枝頭上。

可是,反觀自己,他又何嘗不是半斤八兩?他又怎麽能保證自己的動機絕對無私?

收拾了一室淩亂,他的心裏仍是飄忽浮躁,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想把兩天前完成的某個系統功能給改良、優化一下也好,程式碼的世界向來有助他集中精神,排解情緒上的紛亂。

不料他檔案才剛打開,手機震動了,他看了眼來電畫面,左胸口裏像是不受意識控制似地緊抽了下。

是李湘羽。

有那麽一時半刻間,他猶豫着是否應該假裝沒看見,可這幼稚的想法僅僅三秒便被他給排除了。

他猜想或許她是有什麽正經事吧,畢竟将近十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立刻斷得幹幹淨淨……嗯,至少物質上的糾葛比想象中還要來得複雜許多。

“喂?”他接聽電話,口氣平淡。

“是我,湘羽。”

“嗯。”

“你有空嗎?”

他有空嗎?丁柏鑫看着螢幕畫面,雖然眼前的不是必要性的工作,可他也不想為了無關緊要的事情而擱下。

于是他很坦白答了,“看狀況。”

彼端楞了下,“看狀況是什麽意思?”

“你先說你有什麽事吧。”

“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對方支吾了幾秒,才道:“我最近這幾天在大掃除,整理出了一些你留在這裏的東西,我都幫你打包好了,現在方便拿過去給你嗎?”

“現在?”他皺眉,不自覺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多了。他考慮了幾秒,最後還是拒絕,“太晚了,可能不太方便,你找天放假再過來,或是你想用寄的也無所謂,快遞費我付。”

電話另一端的人兒沉默了半晌,“……你以為我會計較那一點快遞費?”

“說要算得幹幹淨淨的人不是你嗎?”

“那只是氣話。”

丁柏鑫聽了覺得難以置信,他無奈地閉了眼,捏着眉宇道:“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該生氣的人是我吧?”

“哦?你也知道你該生氣?”

事實上,整個分手過程他一直是冷靜的,冷靜到幾乎可以說是冷漠,而這正是李湘羽忿忿不平之處。

但是,丁柏鑫不懂,遭人背叛的是他,她忿忿不平什麽?反正也無所謂了,他不想再花腦力去思考那種沒有正解的事情。

“我現在沒空跟你談這些。”

“是呀是呀,你永遠都沒空跟我談這些。從以前你就是這樣,每一次都說你正在忙,每一次都說你手邊的工作很重要、沒辦法分心,搞得好像我一直是無理取鬧的那個人……”

“湘羽,”他忍不住出言插話,“你現在說這些,到底是希望我怎麽回答?還是你只是想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李湘羽靜了下來,他卻在話筒裏聽見她沉沉的嘆息。

“算了,你說的對,現在說這些的确沒什麽意義。”她自嘲地笑了,道:“禮拜六、日你應該在家吧?”

“嗯,應該。”

“我過去之前會再Call你确認。”說完,沒有晚安、沒有道別,沒有明确的約定,李湘羽挂了電話。

宛如被一場午後雷陣雨給狠狠淋透,丁柏鑫盯着手機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地輕籲了一口氣。雖然受創的心情早已平複得差不多,可是每每想來還是不免感到震驚。

李湘羽和他是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了,由于理科女孩子少,李湘羽在系上也算是個衆人追求的對象,可是,偏偏這個女孩子選擇了他。

他甚至不知道他倆是怎麽在一起的,只記得有一次她向他借了筆記,事後歸還時,她贊美他的筆記整理得比任何人都還要有系統,就這樣借了一次、兩次……甚至十幾次了之後,她說要答謝他,于是請他吃了一頓飯。

吃了那一頓飯之後,一起吃飯這件事情似乎就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

“湘羽是不是和柏鑫在一起了?”

班上開始出現這樣子的傳言,他不太确定“在一起”的定義是什麽,只是單純認為這種事情若由男人來否認的話,或許會傷了女孩的面子。

于是,每當有人來問他的時候,他總是笑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認,倒是李湘羽比較聰明些。

“你們去問他呀。”

她總是如此回答同學的疑問,然後問題繞回了他身上。

他開始認真分析——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到圖書館念書,經常一起放學,偶爾假日約出去看場電影,他們喜歡彼此相處起來的節奏與步調,甚至每每她一通電話來求助,他便自覺有義務必須趕到她的身邊……

倘若這樣不算交往,那他還真不知道什麽才叫作交往,于是,他認了這是交往。接下來的幾年間,兩個人的感情雖有風風雨雨,但少有大風大浪。

四年前,李湘羽放棄了科技産業,她說太辛苦了、沒有生活品質,于是轉而投身踏入了旅游業,她說她想去考導游執照,他尊重她的選擇,只說她想清楚就好。

兩個人之間的裂痕,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兩人聚少離多,她負責的旅游團大多是歐美線,一出去就是半個月起跳。當她終于回到臺灣來,她的男人卻整天埋首在公司裏研究該死的演算法。

李湘羽自認是個理性成熟的女人,她不吵不鬧,總是笑笑的說:“沒關系,你去忙你的,公事比較重要。”

而他竟也笨到相信她說的“公事比較重要”,直到有一天,李湘羽突然提出分手……哦不,不是突然,或許她在心裏想着這件事情已經想了很久。

“我們就到今天為止吧。”那時,她面無表情地提起。

丁柏鑫的臉上難掩錯愕,他一直以為兩個人接下來的人生計劃會是結婚生子,而不是分道揚镳。

“為什麽?”他問。

“因為我要跟另一個男人結婚了。”

當下,那句話的殺傷力就像是有人拿着船槳用力往他臉上揮去,令他眼冒金星,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

然而,很奇妙的,他真正所感受到的疼痛,竟遠遠不如他的預想。

為什麽?他不愛她嗎?可是“愛”又該怎麽表現?有人能給他一個精準具體的定義嗎?沒有,從來沒有人教過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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