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揚州,她久違的故鄉,完全不複記憶中的模樣。
清兵入關,十日屠城,昔日的繁華美麗已蕩然無存,街市一片蕭條,偶爾來去匆匆的行人,帶着劫後餘生的忐忑,仿佛游蕩世間的幽魂。
楚若水一路走着,一邊看着,越看越心驚膽寒,天空分明晴朗清澈,此刻卻似灰蒙一片,如是霧天。
她忽然駐足,緊緊咬着下唇,踯躅不前。
“怎麽了?”薛瑜問。
“我覺得……這次回來,似乎是個錯誤。”若非親眼所見,故鄉的美麗依舊存于腦海之中,至少還能給她一些遙遠童年的幻想,但現在,只剩絕望。
“先坐下,”他就近找了處酒肆,供她歇腳,神秘笑道,“希望一會兒能有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望着滿目凋殘,她的一顆心有如冰凍,恐怕再無事物能夠讓她展顏。
“等一等吧,”薛瑜仍是那句話,“咱們先聊聊天。”
他了解她目睹故鄉變化的震驚,只希望閑談能舒緩她悲傷的情緒。
“還記得你家從前住哪兒?”
“我家?從前那地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煙羅巷,巷口長着一株瓊花樹,每年春天,花兒便像雪一般開滿樹枝兒,微風吹過,搖搖曳曳,姿态如雲。黃昏的時候,便會聽見巷口小販的叫賣聲,有賣豆腐腦的,有賣面人兒的,有賣茴香豆的……我會趁着娘親不備跑出去,用私藏的零花錢買些零嘴,偷偷吃光了再回來。”
她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微笑,沉浸在回憶的甜蜜裏,然而,這笑容很快消融,似水過無痕。
“前面不遠便是煙羅巷,”薛瑜入神地聽着,“那附近有間客棧,這幾日,我們便歇在那兒吧。”
呵,她明白,這樣的安排是彌補她的思家之情吧?父母不在了,從前的宅院也變賣了,惟有如此,可以找回一點從前的影子。
“公子——公子——”正說着,一個小乞丐從門外跑過來,匆忙且興奮地直到薛瑜跟前,“找着了——找着了——”
楚若水一怔,完全不解為何會出現這般情景。
“在哪兒?”薛瑜毫不詫異,從容地問。
“就在城郊南山上。”小乞丐氣喘籲籲地道。
“帶我們去,這是賞錢!”袖裏掏出一粒散碎銀子,扔到那小乞丐懷中。
“要去哪兒?”眼見薛瑜拉起自己的手,直至門外一輛雇好的馬車,楚若水仍滿臉迷惑。
“到了你就明白了。”薛瑜賣關子,并不回答。
馬車往城外駛去,來到一處竹樹環合的山坡上,楚若水霎時怔住,淚盈于睫。
她懂了,終于懂了,看到這眼前一片豔紅,還有那飛鳥般的花瓣,再傻的人也會明白。
“美人蕉……”她唇間微顫,身子也因為喜悅而發抖。
“對,我記得你說過,曾經在父母的墳前栽種過一株美人蕉。”薛瑜笑道。
沒錯,是這兒。如今,已不只一株,而是滿山遍嶺的美人蕉,火一般的顏色呈現燎原之勢,觸目間滿是熾熱,仿佛積攢了這些年來她對父母的思念。
她撫摸其中一片花瓣,剎那間泣不成聲。
“你看,墓碑還在,”薛瑜撥開花叢,找到碑石,“完好無缺。”
難以置信,經歷了戰亂的歲月,父母的墳墓還保存得如此完整,就像剛剛建築的一般,莫非是上蒼給她的恩賜,彌補她這些年來遭遇的坎坷?
“薛大哥,你是如何找到的?”她哽咽地問。
“很簡單,我給了全城的小乞丐一些賞錢,讓他們去郊外找美人蕉。找到一處,賞銀五文,若有墓碑,賞銀加倍。”他莞爾道。
“原來,今早你讓我在驿站等你,說是要到商鋪辦事,就是為了這個……”存心要給她驚喜吧?
的确,這是這些日子惟一的驚喜,照耀了她灰色的心境。
她該說什麽呢?怎樣感激眼前慰藉她的男子?這瞬間,她只覺得兩人的距離好近好近,比咫尺更親密,仿佛毫無間隙。
天地何其大,但她只有他,而他亦只剩下她。為何還要苛守矜持,虛度時光?
她忽然發現自己很傻、很懦弱,明明如此鐘情于他,卻假裝一切沒有發生,若說從前顧忌長平公主,現在又是為了什麽呢?
面子與尊嚴,這些重要嗎?有些話,就算丢臉也應該言明,否則後悔的将是自己。
“薛大哥……”她咬唇道,“長平公主……是明日出閣嗎?”
薛瑜一怔,沒料到她居然會提及此事。“大概是吧,”他淡淡地答,“其實,我也忘了日子。”
“薛大哥真想讓她嫁給周世顯?”她緩緩上前,靠近一步。
“呵,我的意願無足輕重。”他澀笑,“婚姻大事,她自會作主。”
“你打算今生不娶,孤獨終老嗎?”她注視他的雙眼,鼓起最大的勇氣問。
他搖頭,“或許我沒那麽癡情,過個一年半載,把該忘的人忘了,另尋一個能執手到老的妻子……也不知有沒有人肯嫁給我。”
“我願意。”她脫口而出。
“什麽”薛瑜僵住。
“我……”這一刻,楚若水再也顧不得許多,說出的話覆水難收,不如表白心意,哪怕被他嫌棄嘲笑,總勝過從不嘗試,徒留遺憾。“我願意嫁你。”
這話說得如此明白,他應該聽清了吧?從那錯愕的表情,她便知道自己把他吓着了。
的确,一個女子如此表述衷腸,真可謂世間少有,誰都會視為洪水怪獸,不知此刻在他心中,是否已将她歸為異類?
但既然說出口,索性說到底。
“薛大哥,我一直……喜歡你,”她抛開矜持勇敢表白,“你知道嗎?”
薛瑜只覺得整個人像石像般難以動彈,耳間嗡鳴不止,忘了回答,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一直以來,她的心意,他早已心知肚明,但萬萬沒料到,卻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赤裸地表達,使他措手不及。
身為男子,他覺得有生以來第一次敗在一個女子的腳下。不同于對媺娖的臣服,而是一種欽佩的震驚,他想,不會再有誰給他這樣的感覺。
楚若水,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子,晶瑩通透,愛得坦蕩,從未沾染任何世俗之氣,像久違的山間甘泉。
這樣的女子,他怎能不喜歡?怎能拒絕?
但她實在不該挑這樣的時刻,在他最內疚的時候向他告白——她可知道,他再一次欺騙了她?
眼前的美人蕉,是野生的,但這花叢中的墳墓,卻是他連夜叫人建築的。
偌大的揚州,教他一時半刻去哪尋找遺忘的墳址?不如假造一個,至少能哄她開心。
所有對她的欺騙裏,惟獨這次,算是善意。
只是欺騙終究是欺騙,要他利用這次欺騙換來她的感激,得到她的愛情,就算她願意,他亦不允許……
薛瑜沒料到再見朱媺娖卻是這樣的心情,頭一次,沒有喜悅,亦沒有任何糾結,甚至失去了怨恨,變得平淡從容。
他的思緒依然停留在白晝的那番對話中,眼前不時出現若水純淨的臉龐,揮之不去。
“你怎麽來了?”他鎮定地對朱媺娖道,仿佛面前站着一個陌生人。
“我故意把婚期推遲了半月,來看看你啊!”她笑道,“沒拿到新婚禮物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他才離京,她便後悔了,不祥的預感時刻煎熬着她,迫使她不得不快馬加鞭前來,一探事态的進展。
從前她不曾把楚若水放在眼裏,覺得對方不過是毫無威脅的小卒,她只需勾勾手指,就能将薛瑜套牢在身邊。
可自從那一晚,當她知道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後,便再也不能小觑楚若水的存在。
畢竟,肌膚之親非尋常接觸,會令本來沒有感情的兩人産生莫名的情愫。
她真的好怕,怕楚若水自曝真相,以薛瑜的個性,斷不會當一切是虛幻。
“公主要的東西在此,”他将半張羊皮拿出,淡然遞到她面前,“有了這份新婚禮物,公主可以安心成婚了吧?”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舉動,讓她越發擔心。
“瑜,你還在生氣嗎?”她微笑,“我說過,就算跟周世顯成了親,我們的關系也不會變的。”
是讓他做地下情夫嗎?凡有自尊的男子,都不會答應這種荒謬的提議。
他忽然發現,從前的自己猶如囚困之徒,只注視着眼前的天地,忘了外面世界。其實,只需輕輕推開那扇門,就會看到另一片桃源。
此次跟若水南下揚州,一路上閱盡千帆無數,驟然感到心胸變得似長天一般開闊,往昔的糾結消融殆盡。
他很想抛下京城的一切煩憂,在這芳草茵茵之地,享受如春氣息,只面對令自己舒懷的女子。
“瑜,你為什麽不說話?”看着他眉心微蹙,朱媺娖不禁忐忑,“你到底在想什麽?”
“禮物公主已經拿到,可以起駕回京了。”他低聲道。
“好啊,你跟我一起回去。”朱媺娖心間一緊,急道。
他搖頭,生平第一次拒絕了她的命令。“不,我在揚州,還有些未完之事——”
“不如坦白說,你不能抛下楚若水。”朱媺娖愠道。
的确,他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在利用完她以後,無視她的表白,當一切不曾發生似的。
他的良心,他的牽絆,他所有潛在的情感,不允許他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