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瑜,你愛上她了?”朱媺娖只覺得一顆心就快跳出喉嚨,聲音都在顫抖,“告訴我,你沒有對她動情……你說過,不會喜歡她的。”
他的确說過,倘若對若水産生任何想法就遭五雷轟頂,如今,這個毒誓仿佛在責罰他賭氣時的口無遮掩。
有時候,人是要給自己留點餘地的,因為感情如湍流,不知方向,難以掌控。
“在我眼裏,若水并非什麽大順公主,”他緩緩地道,“她只是我的一個小妹妹,無論如何,我不會抛下她不管的。”
此時此刻,他終于想明白了,什麽政治立場、權益陰謀,其實都不重要,人與人之間惟一可靠的聯系,只有感情。
楚若水,是他一生都不想與之分離的女子。
“那我呢?”朱媺娖叫道,“難道你就舍得我?你忘了,那天夜裏發生的事嗎?”
她沖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緊緊貼住他的胸膛,淚如泉般湧出。
“瑜,你說過,要一輩子守護我的,”她強行索取他的承諾,“不要讓我獨自回京——”
她也實在太強人所難了吧?難道要他眼睜睜看着她出嫁?為什麽就不肯給他一絲憐憫,顧及一下他的感受?
“瑜,我的初夜給了你,這一世就是你的人了,”她一再提醒那晚的意外,“你說過要寵我、疼我,難道都是假的?”
沒錯,那一晚……假如現在還有什麽能牽絆住他,或許就是那一晚該付的代價。
他這輩子,若說有什麽後悔之事,恐怕就是那次酒醉後的糊塗事……只為片刻的歡愉,戴上了一輩子的枷鎖,桎梏了人生。值得嗎?
“再說,你送我的禮物并不完整,”朱媺娖挑剔着,“這藏寶圖只得一半,而且上面寫着令人不解的文字。”
“另一半在盤雲姿手中,我能如何?”薛瑜忍不住反駁。
“這上面的文字,至少你得了解其中含意吧?”她諷笑,“否則等同于廢紙一張。”
“這是女書,不傳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在故意刁難他嗎?薛瑜只覺得自己已到了忍耐的極限。
“那你就去跟楚若水打聽啊,想個法兒讓她将女書傳授于你,”朱媺娖雙眸瞪着他,“應該不難吧?”
“她憑什麽告訴我?憑什麽?”薛瑜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畢竟面對的是自己深愛過的女子,他不想發火。
“憑她深愛着你,”朱媺娖逼近一步,“你若肯下些工夫,她一定會教你的。”
“不!”他搖頭,做出違逆她的決定。“我不會再從她那兒打聽什麽,一切到此為止。明白嗎?媺娖。”
“什麽意思?”朱媺娖眉頭一擰,霎時僵住。
“這張藏寶圖,是我送給你最後的禮物——”他在萬般艱難中做下抉擇,要從布滿荊棘的困境中走出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為你做任何事了。”
“你再說一遍!”朱媺娖難以置信,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說過,要永遠照顧我、寵愛我的——”
“我後悔了。”他終于承認自己并非如想像中的癡情。“這份感情,我不想再維系下去,實在也堅持不住了……”
坦言自己變心,真有這麽難嗎?算是十惡不赦嗎?
假如上蒼因此将他打入地獄,萬劫不複,他亦不會後悔,因為該做的,他都已做到,甚至超出了底線。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繼續,就算有人以拿走他的性命做威脅,他也會如此回答。
人生何必苛守錯誤的承諾?及時回頭,或許還可以找到讓彼此神怡的天地,不必被錯誤的決定捆綁折磨,摧殘至死。
他當然看到了她難以置信的眼神,聽見她決堤般的哭泣聲,然而這一次,他沒有上前安慰,任由她宣洩情緒。
太狠心了嗎?呵,反正已經決定當負心之人,就當到底吧。
因為在他的心裏,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輪明鏡,映耀了過往,讓他看清從前的是與非,以及該如何面對未來。
薛瑜站在楚若水房間門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
自從那日她對自己表白後,兩人進入尴尬期,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她說話,苑如從前腼 的少年一般。
每日他借口回商鋪辦事,遠離她,卻仍忍不住偷偷觀察她在做什麽。
她也借口修葺父母的墳墓,忙碌得很,然而,卻時常怔立窗口,凝望對面煙羅巷的瓊花。
“若水,你在嗎?”他決定不再消耗時光,有些話遲早要說清楚。
屋內靜悄悄的,她故意緘默無語,刻意回避?
他鼓起極大的勇氣,做好挨罵的準備,伸手将門推開,看清屋內,他臉上的神情倏忽一愣,房內竟空無一人。
她會去哪裏?天色漸黑,就算是修葺墳墓也早該回來了。
“店家,你可知道我妹妹去哪了?”匆匆來到大堂,詢問掌櫃,神态已盡量從容,卻依舊難掩緊張。
“楚姑娘不在房中嗎?”掌櫃詫異,“我剛才還看到她。”
剛才?意味她就在附近,沒有走遠?
臨近黃昏,窗外漸下起小雨,平添一絲陰沉的氣氛,讓人莫名的不安。薛瑜不覺踱至大門口,舉目眺望。
終于他看到了她,自煙羅巷中緩緩走出,手裏提着一個籃子,正行到那株瓊花樹下。
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沖上去,攔在她的面前。
“薛大哥?”她一驚,顯然沒料到他會忽然出現。
“打哪兒回來?”他的神情裏滿是責備,又蘊藏擔憂,“天快黑了,就不要亂跑——”
“我……”她迷惑地望着他,不解他反常的舉止。“回家瞧了瞧。”
“家?煙羅巷裏數十戶人家,你不是說早就不記得是哪一間了嗎?”
“我想起從前家門口有只小銅獅,沒料到它還在,雖然宅子重新修築過,但戶主卻沒把它搬走,大概覺得它很可愛吧,”楚若水笑道,“小時候,我每次出門都會摸摸它的頭,叮囑它好好看家,現在它的腦袋還是那麽光滑……”
她似勾起童年回憶,笑中帶着趣味,越說越起勁。
“對了,現在的主人是個和慈的大娘,她還摘了些自個兒種的花草送我。”
說着,揭開籃子,只見其間皆是鮮卉,在日暮中散發獨特的芬芳。
薛瑜抿着唇,一言不語。忽然,一把将她擁住——這個舉動,連他自己都錯愕,仿佛失了理智,被沖動逼迫出自己潛在的欲望。
“以後不要亂跑——”他聽見自己低啞道,“這會讓我很擔心,你知道嗎?”
楚若水顯然是吓着了,完全沒料到自己短暫的離開竟引來他如此的表白。片刻僵立之後,花顏呈現微紅,逐漸揚起微笑。
盼望已久的這一刻,終于被她等到了!曾幾何時,夢裏才有的情景,居然成為真實。
一陣風吹過,四周的瓊花紛紛搖落,像雪一般沾濡衣襟,令她覺得這一切美得難以置信,仿佛幻境。
她擡眸,看着凝視自己的俊顏,細雨打在他發間,結成晶瑩細珠,在暮光之下,有種星光般的明亮,讓她視線迷濛。
“薛大哥……”在這一刻,她似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叫我瑜。”他輕聲道。
瑜?這樣的稱呼,讓她感到暧昧,不再似兄妹般單純……
“若水,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考慮了很久——”他攬着她的纖腰,完全不顧路人的目光,在這微雨紛飛的黃昏,似乎也無人在意他倆。“或許我還忘不了媺娖,但我會努力不再去想她。”
思念有時候只是一種習慣,每當他感到寂寞,腦海中至少有媺娖可以牽挂;但現在,他決定戒掉這個習慣,因為他多了一個選擇。
不得不承認,這些天來,若水的影子越來越濃烈,而媺娖卻像天邊消逝的流雲,只剩一抹痕跡。
這算移情別戀嗎?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投入另一段感情,但苛守陳規的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瑜——”楚若水終于開口喚他,“我願意——”
無論多久,她都願意等待,直到他完全抛下包袱,只屬于她一個人……
為了這樣的幸福,再多的煎熬也是值得的,何況她已經等了這些年,沒道理在初見曙光時放棄。
薛瑜無言,只是牽着她的手默默往回走。明明距離客棧很近,卻像走了很久似的,心中期盼着不想路程就這麽結束。
她的柔荑,纖嫩溫暖,握在他掌中,激起一種莫名的沖動,在心澗中盤流。
“這是什麽花?”他忽然注視籃中,被那香氣吸引。“這味道,好熟悉——”
“……在水一方,”她臉紅地笑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
“就是上次熬粥的那種花?”他記得,這花兒有另一個名字。“聽說,有人叫它合歡。”
她低頭,沒料到被他打聽到正确答案,瞬間有些尴尬。
“對。”遲疑片刻,她答道。
“為什麽要撒謊?”看着她害羞的模樣,他忍不住問。
“就覺得這名字會産生誤會……”她終于坦言,“其實,這種花兒只能使人提神健氣而已,民間的種種傳說,只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她從不相信喝下合歡粥,就真能得到心中男子的青睐。愛情何其艱難,豈是這樣輕易的事?
“可我覺得,傳說頗有幾分真切,”薛瑜駐足,凝視她,“似乎就從那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在乎你。”
他在開玩笑嗎?可那深切的表情,又讓她覺得這是他的由衷之言。
無論如何,這樣的表白難能可貴,聽在耳中,全化為喜悅,仿佛靜夜聽到的絲竹之聲,沁人心脾。
所謂的幸福就是如此吧?在經歷了所有的痛苦與坎坷之後,她終于可以品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