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菱形的文字,傾斜的角度,字體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不解其意,如同天書。
楚若水每次提筆練習,都忍不住驚嘆世間竟有如此的文字存在,完完全全屬于女子的,就像薔薇的胭脂、珠玉的首飾,是一個男子不懂的世界。
“在寫什麽?”薛瑜推門而入,俯身問道。
回到京城後,他倆的感情日漸深厚,每日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前來看她。
雖然依舊保持着距離,以禮相待,但她能感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截然不同。
她喜歡這樣跟他在一起,無論品茗、賞花、調琴、煮酒,都似知己般無所不談,就算一輩子如此相守,不能真正成為他的妻子,她也甘願。
“瑜,你可聽說過江永女書?”她擱下筆,微笑道。
女書?這兩個字讓他的俊顏微沉,胸中忽生一抹陰影。
女書……寶藏……陰謀與利誘……這一切的聯系,其實是他最不願回憶的。回京之後,與她朝夕相對,他已忘了從前的不快,然而現實畢竟無法回避。
“知道,”他只得颔首,“不傳男子的文字,對吧?”
“我從姊姊那兒學的。”楚若水坦言,“一開始覺得很艱難,現在漸漸悟出些規律,越發感到有趣。”
如今她不只可以閱讀一些女書古籍,亦可以自行以女書作詩寫文,沉浸在私密的自娛中,消磨一整天時光。
“假如——”薛瑜忽然問道,“有人擅自将此文字傳予男子,又會如何?”
“好像至今沒有過類似的事情……”楚若水一怔,“的确很奇怪。或許,世上的男子本就對此文字不感興趣,所以也無從破戒。”
女子的一切向來被世人輕視,就算創造出獨特的文字又如何?聖人的詩書都讀不完了,男子哪有閑情研究這個?大概也不會正視一眼。
正因為低微,所以安全吧。
“倘若真有男子向你請教,你會如何?”他忍不住再問。
“我……”她搖了搖頭,“或許會先問問姊姊吧。”
瑤族的規矩,她也不太明白。其實女書在她眼中不過是文字的一種,還沒到達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步,就算傳給男子,她也不會大驚小怪。
況且,她一向覺得文字似水,在流傳中才能益加繁榮,彙成江河。倘若文字的存在只是做為一種保密的手段,實則可悲。
“小姐——小姐——”正思忖中,奴婢小翠風風火火地跑進來,“有客求見!”
“找我的?”楚若水詫異。
“對,以前來過的那位姑娘——”小翠答道,“說是小姐您的姊姊——”
這個時候,姊姊為何忽然前來?楚若水倏忽站起,心下有些彷徨。
“好久沒看到雲姿了,”薛瑜笑道,“聽說她已與舒澤貝勒成親,不日會被冊封為側福晉。大概是來送喜餅的吧。”
“薛大哥,我想先單獨會會姊姊……”楚若水支吾,“你……可否回避?”
長平公主大婚在即,姊姊既然經常出入皇宮,不可能聽不到半點兒風聲,是該向姊姊解釋清楚的時候了。
“你們姊妹好好聊聊,我到書房去。”薛瑜會意地離去,仿佛深知她的心意,避免她的尴尬。
望着他的背影,楚若水眼含感激。他對自己的關切體貼,總在這無言的點滴中展現,勝過贈予的傾國珍寶。
“姊姊,你怎麽來了?”看到姊姊匆匆忙忙的樣子,她假裝詫異。
“你實話告訴我,長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識?”盤雲姿一見到她,便迫切地問道。
果然,她猜得沒錯,紙包不住火,姊姊遲早會了解真相。
“是,”她微微點頭,“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
“聽說多爾衮打算替他們倆賜婚?”
賜婚?難道姊姊尚未聽聞,長平公主就要嫁給周世顯了嗎?
看來,這其中複雜關系,姊姊仍未厘清,這樣也好,省得她越說越混亂。
“只是傳聞,還沒下旨呢。”她維持平靜的外表,順着盤雲姿的話道。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麽辦?”盤雲姿擔憂地看着她。
呵,她就知道,一切皆出于關心。原來她如此幸運,能得到這許多關愛。
“薛大哥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楚若水淡淡笑道,維持昔日謊言,“我相信他的話。”
昔日的謊言如今已然成真,只不過其中曲折,難以描述。
“倘若……”
瞧姊姊欲言又止,她迳自道:“長平公主在宮變之日,被她的父親斬去了一只胳膊,境況十分可憐。薛大哥與她自幼相識,斷不會扔下她不管,倘若他們倆真的成了親,我亦會默默祝福……”
“到時候,你還會繼續留在這裏?”盤雲姿急道。
“我會。”楚若水決然地點頭,“只要能見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無所謂。”
盤雲姿怔住,沒料到素來纖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堅決。“可是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你會心痛的……”
“那姊姊你呢?”她反問道,“聽聞你就快要成為舒澤貝勒的側福晉了,你是真心愛他的嗎?也會心痛嗎?”
“我……”盤雲姿咬緊嘴唇,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本來想規勸妹妹,沒料到卻反被問倒。
“姊姊若能飛蛾撲火,我為何不能?”楚若水平靜地道,“姊姊,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請姊姊放心。姊姊,回去吧,将來的事或許無法預料,但我們仍是可以享受當下的幸福,即使只能與心上人度過一天,那也是好的。”
仿佛被她說服,盤雲姿默默點頭,安心離去。
将姊姊送出門外,回轉房中,楚若水有好一陣子出神。方才的對話,言猶在耳,連她自己都詫異哪來的勇氣,如此抒發。
是僅僅出于對姊姊的安慰,還是發于真心?
哪怕只與薛瑜共度一天,哪怕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她都願意嗎?曾幾何時,這份情感深熾到如此地步,仿佛根深柢固的參天古樹,風雨也無法動搖。
該說她太傻,還是太過癡情?
“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忽然,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讓她一怔。
不必回頭,她便可以識別那熟悉的腳步,還有如雲般的白色衣衫,在午後的陽光下被風吹,拂到她的近旁。
“你聽見了?”楚若水雙頰霎時滾燙,垂下頭去。
他不語,忽然上前,從身後緊緊地擁住她,俊顏深切地貼着她的耳垂,在烈焰中蘊藏着酥軟的溫柔,仿佛水與火相互交織。
“聽見了。”他答道。
并非刻意偷聽,實在是不放心她獨自面對一切,擔憂她被姊姊責罵。呵,上蒼果然給予了獎賞,讓他聽到了最動容的話語。
本以為他對媺娖的癡情已到了極致,不料,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傻的傻瓜。
他承認,這一刻完全被她打敗,就算還殘存一絲初戀的餘痕,也在此時全化為無形——他是真心實意地愛上她!
“你放心……”他輕聲道,“我不會讓你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會只得到一天的幸福,今生今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是他的承諾嗎?等了這麽久,望穿秋水,終于換來了海枯石爛的誓言……楚若水感動到淚水潸然落下,像冰川融化時的情景。
“瑜——”她轉過身來,與他對視。
陽光勾勒出他修長的輪廓,包覆住她,下一瞬間,軟柔的唇亦吮住了她的櫻紅,小心翼翼,像蜂在花間采蜜。
這并非他們第一次親昵,遙記那個夜裏,那場瘋狂的沉淪……但這卻是第一次她獲得屬于自己的喜悅,不再是替身。
薛瑜閉着雙眼,胸前不斷起伏,嘴裏的甜蜜,鼻尖的氣息,仿佛夜昙般令人迷醉——這一刻,他有些迷惑,因為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已經有多久沒見過長平公主了?兩個月?三個月?
自從上次離京後,楚若水就沒再見過她。
如今長平公主已與周世顯完婚,多爾衮親賜黃金土地,打造華麗無比的公主府,向世人昭告滿清的仁慈。
跨入朱門,跟随引路婢女直往裏去,庭院三進三重,森嚴華美,雕梁畫棟,堪比皇宮。
“楚姑娘請在此稍候,禦醫正給公主請脈呢。”婢女在廊下站定,恭敬道。
長平公主病了嗎?楚若水一怔,不禁朝簾中張望。
只見簾內人影綽綽,仿佛有一大群丫鬟婆子正在忙碌着。
她站立片刻,終于看到禦醫領了賞錢遠去後,這才跟随方才那婢女,入了廂房,立在榻前。
“你們都退下吧,我有話要單獨對楚姑娘說。”朱媺娖吩咐下人。
丫鬟婆子一致垂首,聽命離去。
“公主身體不适嗎?”楚若水實在想不明白,對方邀自己至此,到底所為何事?
“奇怪嗎?”朱媺娖笑道,“其實,這并不是病。”
她眼露不解。
“而是有喜。”朱媺娖頗為自得,“方才禦醫不過是來給我開一些安胎寧神的方子。”
有喜?她有身孕了
楚若水怔愣在原地,忘了開口。本是平常之事,為何她卻嗅到了一絲詭異的氣息?仿佛預感到對方要拿腹中胎兒大做文章,否則她不需要在她面前刻意炫耀。
“煩請轉告薛瑜,禦醫說胎兒健康,讓他不必擔心。”朱媺娖莞爾道。
特意喚她來,就是為了差她當信使?
“薛大哥若知道公主身體安康,又得此喜訊,定會高興。”楚若水低聲回答。
朱媺娖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傻丫頭,你真不懂嗎?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喚你來,還宣布這樣的消息?”
為何?她只覺得此刻思緒停滞,完全不能運轉。
“我與周世顯才成親一個多月,要生孩子也沒這麽快,”朱媺娖悠悠撫摸小腹,“他的父親你該料到是誰吧?”
這一刻,楚若水只覺得周身僵硬,錯愕難言。
“看你的表情,應該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朱媺娖挑眉道,“也好,從今以後,我這兒有什麽動靜,便可喚你轉傳,畢竟你不是外人,而且天天跟薛瑜在一塊兒。”
這樣的言詞看似大方,實則如厲劍般傷人。
她把她當成什麽了?伏首貼耳的小妾嗎?她以為她不會吃醋,定會乖乖替情敵傳書送信?呵,也未免把她看得太善良無害了。
但最讓她受不的,是長平公主此刻的神情,仿佛毫不擔心她的威脅,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認定薛大哥會死心塌地愛她一輩子。
這讓她情何以堪?
楚若水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告訴自己千萬不能上當,這些日子薛大哥對她的溫柔舉動,難道會是假的嗎?長平公主的嫉妒心,才有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