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仲晏對趙妧說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剛開始的時候,趙妧無疑是震驚的,但是聽到最後,她的心情幾乎已是平靜無瀾,她一雙漆黑的瞳眸始終盯着與她平起平坐的杜仲晏,神色十分複雜。
良久,她緩緩開口:“杜仲晏,如今我們是一類人了。”
“不,我們不一樣。”他凝視她,看得到她心底深處的仇恨,這并不是他期望的結果,“如果同樣的事再發生,我不會上當,我希望公主也不會。”
“曾經是我愚蠢之極,鑄成大錯,可是現在,我不想再做原來的趙妧,我恨他們。”她曾經只恨命運不公,卻從未恨過任何人,但是她被傷害得太深,那些記憶是怎麽都磨滅不去的。
“公主想複仇,但是你勢單力薄,他們能不費吹灰之力置你我于死地,可見并不簡單,單憑你一人,是鬥不過他們的。”杜仲晏試圖勸她別做無謂的法抗,免得日後傷得更深。
“不,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你。”趙妧堅定地看着杜仲晏,杜仲晏微微一怔,又聽她說:“還有桃奴和銀雀,還有父皇,我并不是一個人。”
“公主想怎麽做?”
趙妧垂首搖頭,“這幾日我心煩意亂,絲毫沒有主意,但我知道,陸家一直以來結黨營私,野心勃勃,這對父皇來說未必是好事,我不想他們對趙氏江山有任何威脅。”
“公主所想涉及朝堂之事,自大楚建國以來,後宮不得幹政,這一步走不得。”
“道理我都懂,朝堂之事我幹預不得,但我會竭盡所能阻止陸貴妃坐上後位,也不會讓陸家人再與我趙氏沾得半點姻親!”趙妧态度果決,杜仲晏看似不為所動,只略略點了下頭,道:“哦,那臣希望公主能說到做到,不過從剛才公主看到陸侍講的反應來看,公主還沒過自己那一關,倘若連自己這關都過不了,那就什麽都做不了了。”
“我……”趙妧張口結舌,她承認那是她一時心慌,是她膽怯,但那是出于本能,如今她有了後盾,也有了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杜仲晏說得對,她必須先過自己這一關,才能依計行事。
“我還需要一些時日。”但她是這麽回應杜仲晏的。
杜仲晏在心底嘆了一口氣,不再說別的,只道:“有些時候了,陸侍講想是已經離開,我們下樓吧。”說着他起身,趙妧忽然抓住他的衣袍,他側過身,視線落在她緊握他衣袍的手上。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
“牽連我的從來不是公主,而是命數,我們能做的不是埋怨,而是改變,所以公主無需自責,日後我還是會盡心盡責醫治公主,直到公主痊愈。”杜仲晏平淡無奇地說。
趙妧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後說:“杜仲晏,怎麽重活一世,你還是如此無趣?”
“臣向來如此。”
“你對你今後的妻子也會如此嗎?”
杜仲晏看了趙妧一眼,靜默片刻道:“今後的事今後再說罷。”
“那我真替你今後的妻子感到痛心。”趙妧皺眉,眼底總算露出曾擁有過的狡黠調皮。
杜仲晏緊繃的心弦松了,“臣替未來的妻子感念公主的關心。”
“說來你今年也有二十又一了罷,照理說過了弱冠之年,早該成家了,可惜杜太醫去得早,沒有人給你做主,倘若你有心儀之人大可以與我說,我向父皇呈言,将來為你做主。”趙妧對他始終心有愧疚,想在有生之年對他做一些彌補。
“好。”杜仲晏忽又變得寡言少語,留下這一個字就趁她沒留意,輕輕掙脫,往樓梯口走去。
趙妧沒思考太多,深吸一口氣,跟着杜仲晏一道下了樓。
回到一樓,寂靜無聲,果然,陸徴言早已離開。
趙妧仿佛松了一口氣,杜仲晏看了一眼,随意問道:“還想看什麽書嗎?”
“上回你說的銀雀樹,古書上有記載嗎?”
聞言,杜仲晏略一颔首,熟門熟路地走到子部“譜錄”一類書籍前,很快找出一卷用錦袋包裹着的簡書,趙妧有點困惑:“怎麽是簡書?沒有複刻的線本嗎?”
“這是我看過的一卷,是否有複刻的線本還需費時找一下。”杜仲晏誠實相告。
“簡書便簡書吧。”趙妧從他手上拿走書卷,拉開束口的繩子,取出一卷簡書,随着書卷的展開,竹片的清脆聲回蕩在閣中,趙妧在看到上面的小篆時,不禁微微皺眉:“我不曾習篆書,你習過?”
“嗯,一些罕見的醫書沒有複刻本,原本大都篆書寫成,為此我就學了一點。”
趙妧了然點頭,沒想到這杜仲晏還真是個書呆子,但也算用心。
“罷了,我還是改日尋一本複刻的線本看吧。”說着,她卷起簡書放進錦袋中,又讓杜仲晏放回了原處。
趙妧說的“改日”也沒有等太久,隔天午後有小黃門送書上門,說是遵照杜太醫的囑托,趙妧納悶他怎麽沒有親自送上門,小黃門稱杜太醫被瑣事纏身,一時走不開。
趙妧又好奇是什麽瑣事,小黃門笑嘻嘻,說是掖庭裏的小姐姐們一個個都鬧肚子,杜太醫從早忙到晚,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
趙妧感到奇怪了,難道太醫局就只剩下杜仲晏一個太醫了?大家鬧肚子,這小黃門怎麽就笑個不停了?
後來小黃門細講,才明白是杜仲晏醫術高明,長得又俊朗非凡,掖庭的小姐姐們個個芳心暗許,一丁點小毛小病全都找杜仲晏看了,他倒是忙得焦頭爛額,其餘太醫卻都落得清閑。
小黃門走後,趙妧還有一事不明白,她問桃奴:“像杜仲晏這般無趣至極的人,為何大家都會心悅于他?”
桃奴搖頭,這種事,哪裏是她一個小姑娘說得清楚的。
趙妧思索了一陣,問了一個十分直接的問題:“你心悅于他嗎?”
桃奴唰的一下臉就紅了,趕緊擺手搖頭,倒不是她有什麽心事被揭穿礙于面子,而是趙妧把這件事過分平常地說出來,令人羞赧,當然,桃奴才十四歲,情窦未開,也從來沒有想過男女之事。
趙妧輕輕“哦”了一聲,兀自呢喃:“也不知這杜仲晏在掖庭可有小姑娘與他親近……”
“公主,您怎麽開始操心起杜太醫的事了。”印象中,她家公主對杜太醫素來是不太……關心的。
“哦,父皇教導我要體恤身邊的人,杜仲晏為我治病多年,他如今也過了弱冠之年了,理應操心一下他的終身大事。”趙妧稀松平常地說出曾被她無視過的景隆帝的教導言論。
桃奴覺得這幾天公主的行為有些變化,她之前提到最多的人無疑是陸家三公子,可是自從公主發病蘇醒後,竟一次也沒有提過陸公子,提的最多的倒是她曾經最頭疼的杜太醫,好生奇怪。
如今看看公主,似乎成熟幾分。
“不提杜仲晏了,我好些天沒見雉哥兒了,怪想他的,桃奴,替我換身衣裳,我們去看看他。”趙妧命桃奴換了一身輕便的女官服,打算去延義堂看看雉哥兒。
延義堂位于掖庭之東,臨近講筵所,西北是聖上聽文官講書的崇文殿。這一片區域被文人氣息所包圍,延義堂則是皇子讀書的地方。
大梁崇尚儒學,注重文士,來往這片區域的往往都是打扮儒雅的文官,趙妧換上圓領青衫,重新梳了一個發髻盤在頭頂,未戴任何頭飾,只在耳鬓貼了一對月牙形狀的白色珠钿,俨然看上去與普通的女官無異。
延義堂算是前朝的一部分,掖庭的女眷沒有特殊情況一般是不允許出入的,然而趙妧總是特立獨行,常扮作女官的樣子混跡其中,偶爾聽當朝知名的侍臣講講經筵,打發時間。
“公主,前面好像是麗陽公主。”聞言,趙妧輕盈的腳步忽然頓住,腳下像生了釘子,牢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終于,還是見面了。
過去她這身打扮遇到趙嫱,絕對不會躲避,那是因為她們彼此信任,或者說,是她完全信任于趙嫱,可如今呢,她想過無數種與趙嫱相遇後可能作出的反應,沒想到下意識還是想躲。
“妧妧!”趙妧沒有躲成,趙嫱先一步看到了她,并且朝她揮手,臉上浮現溫柔的笑意。
趙妧袖子底下的雙手捏得緊緊的,沒有往前相迎,也沒有往後退步。
“妧妧打扮成這樣是去哪兒?可是想見表哥了?”趙嫱已經走近,如往常一樣,在她耳邊悄聲說。
她與陸徴言的事,趙嫱無所不知。
趙妧心下一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忽然擡起頭與趙嫱四目相對:“不是的,姐姐,我想去看雉哥兒。”
對上趙妧視線的趙嫱心下一顫,這眼神如此陌生,發生什麽事了?
“妧妧,你怎麽了?怪我前幾天沒去看你嗎?姐姐昨日才随皇太後從妙華寺禮佛歸來,回來後聽宮人說起才曉得你前幾日因與我母妃有些誤會導致舊疾複發,我今日正要去福康殿,不成想先在這遇到了你,看到你能出門,姐姐我也放心了。”趙嫱說着就要去拉趙妧的手,這是她們姐妹寒暄時常有的動作,過去趙妧很自然就與她手掌交握,但此刻她只想馬上抽離。
“有勞姐姐挂心,托姐姐的福,妧妧已經好了許多。”趙妧微笑,卻再也笑不到心裏。
“佛祖顯靈了,姐姐日日對佛祖祈禱,祈禱你能康複,平安度過一生,與你的如意郎君早日共結連理。”
趙妧在心底冷笑,是祈禱你母妃早日坐上後位寶座吧。
“妧妧!——”當兩姐妹各懷心事,氣氛略顯尴尬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遠處如喜鵲一般傳來,令繃緊心弦的趙妧豁然開朗,她遠遠望去,看到雉哥兒向她飛奔而來。
“你下課了嗎?”趙妧立刻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雉哥兒身上。
雉哥兒像是只看到趙妧,沒看到趙嫱似的,朝趙妧咧嘴笑笑:“蔡直講忽然肚子痛,就提前半個時辰下課了。”
“莫不是你搞得鬼吧?”趙妧狐疑地盯着雉哥兒,笑道。
“才沒有,近日也不知大家吃壞了什麽,大內好些人都鬧肚子,太醫局裏都忙壞啦!”
經雉哥兒一說,趙妧才想起方才桃奴也對她講過許多宮女因鬧肚子而找杜仲晏看病一事,如果是膳食出了問題,那便是尚食局的責任,可宮中膳食素來嚴格把關,絕不會出現此等嚴重的問題,何況她身邊的宮人并未出現腹瀉等症狀。
“此事我回宮後也有所耳聞,我母妃已在父皇的口谕下徹查掖庭宮人們的飲食起居,相信不日就能查出根源。”趙嫱從旁附和。
趙妧和雉哥兒這才想起理會她,“麗陽姐姐你回來了?”雉哥兒用疑問的語氣問趙嫱,仿佛不是很期待她回宮,而趙嫱在聽他這麽問後,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但她需要拿出公主與姐姐的氣度,溫和笑道:“幾日不見,雉哥兒長進不少。”
在這掖庭,雉哥兒只認趙妧,叫趙嫱姐姐那都是長幼輩分,從進宮看到趙嫱的第一眼起,他就對她産生了敵意,這份敵意一開始來得莫名,後來他逃課的事被她狀告給景隆帝之後,就加深了,且不可磨滅。
但是趙妧與趙嫱親近的關系,雉哥兒只好順着趙妧的意,對趙嫱尊重一些。
“妧妧,我肚子餓了,想去你那兒吃點心。”雉哥兒拉住趙妧的手晃蕩,撒嬌道。
趙妧欣然颔首,朝趙嫱略福了福身道:“姐姐,我們這廂先告辭了。”言畢,她就牽着雉哥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留趙嫱心情複雜地站在原地,微微皺眉。
走遠後,雉哥兒才把剛才的疑問向趙妧訴說:“妧妧,從方才起你的手就很涼,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去找師父!”
趙妧拉住他,搖頭:“我的手一直涼的,你又不是不知,你也別總叨擾你師父,他這會兒興許還忙着給侍女們醫治呢!”
雉哥兒不說話,兩眼目光炯炯地看着趙妧,片刻後露出一排銀牙:“那我們去你殿裏吃點心!”
趙妧刮了一下他的鼻梁,“饞貓!”
雉哥兒吐了吐舌,拉着趙妧往福康殿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趙嫱是個心機很重的女人,小公主如果要跟她鬥,可能要多費點心。
然後這件事就……大概會交給我們杜太醫吧……
杜太醫表示:他想先擺平他的未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