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宮大內前從年前的冬至開始,華陽府就開始搭建山棚,大檩條正對着皇宮的南門宣和樓豎起,宣和樓南是禦街,寬約二百步,兩邊是禦廊。禦街的中心為中心禦道,平時人馬不得行走,但冬至起,游人如織,全都聚集在禦街上,街邊兩廊下,有的表演奇術異能,有的表演歌舞百戲,一片連着一片,樂聲與人語歡笑聲嘈雜喧嚷,十多裏外都能聽見。
到正月初七,各國的使臣入朝辭別皇帝,再離開華陽城,早早搭好的燈山到了晚上一起點亮,金光閃耀,錦繡流彩輝映其間,作為各國使臣的送別禮。
從燈山到宣和門樓的橫大街,大約百餘丈遠,用棘刺圍繞起來,稱為“棘盆”,裏面設兩根長竿,有幾十丈高,以五彩缯布裝飾,又用紙糊成百戲人物,懸挂在高竿上,随風擺動,宛若飛仙。
景隆帝與民同樂,宣和樓上正中間臨時搭了一個寶座,四周垂着黃色的布簾,布簾之外,以黃羅設一個彩棚,侍衛禦龍直手執黃蓋的掌扇整齊排列着,而兩個朵樓之上各挂着一個大燈球,大約方圓一丈有餘,裏邊燃着如椽子般大的蠟燭,布簾內也有樂隊奏樂。
坐在景隆帝兩側的是他的嫔禦以及公主們,宮女與女官們侍立在側,時有嬉笑聲傳到下面的城樓以外。城樓下邊有一座枋木壘成的露臺,圍欄都以五彩錦繡鑲裹着,兩邊并排站立着身穿錦袍,頭戴幞頭的禁衛軍,他們的幞頭上都插着禦賜的絹花,手執骨朵子①,面對着樂棚,時刻警備。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月滿冰輪,人踏春陽。
這日清早,景隆帝便駕臨城外的重華宮,這是一座道觀,景隆帝信奉道教,每逢初一、十五便會來此拜谒并食素齋,也會在此向随駕的群臣賜宴,直到晚間才擺駕回宮。
而在這一天,皇宮大內的所有人都可以上宣和門外的禦街賞燈游玩,金吾不禁,直到第二天淩晨。
不出意外地,陸徴言通過趙嫱,在這一天約見了趙妧與他同游燈會,縱然趙妧心中百般不願,為了大計,她還是應承了下來。
這是趙妧重生之後,頭一回與陸徴言正面接觸,她似乎有些忐忑,想着一百種與陸徴言見面之後可能發生的事,若是他對她行為不軌,她該怎麽辦?她手無縛雞之力,應該是打不過他的,所以還是把希望都寄托到了銀雀的身上。
這一次,她絕不會再趕走銀雀了。
月上柳梢頭,趙妧穿上一身圓領青衫,頭戴小腳幞頭,她不穿女裝,而打扮成文士的模樣,一來行動方便,二來也是一種樂趣。
上元這一天,街上男女颠鸾倒鳳,女扮男裝,男扮女裝者比比皆是,仿佛是華陽城的一種風氣,到了夜裏,大街小巷都是人,大家聚在一起游戲玩耍。敲鑼打鼓,響聲震天,火把、蠟燭照亮大地。人人戴着獸面面具,倡優雜技,詭狀異形。
趙妧也戴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可能是為了應節日氣氛,也可能是怕自己見了陸徴言之後控制不住自己害怕的情緒。
“桃奴,杜仲晏呢?”趙妧正要出發,不經意間又想起杜仲晏,隐隐覺得,如果他也在她身邊,或許會更加安心。
“杜太醫?應該在太醫局吧。”桃奴理所當然地答道。
“這個杜仲晏還是老樣子,什麽都不為所動,可惜了一個上元節。”趙妧低頭嘆息,好似不大高興。桃奴發現最近他們公主越來越在意杜太醫了,有點不大對勁啊!
“哦對了,這是杜太醫讓奴婢交給公主的。”桃奴從袖子裏取出一個錦囊交給趙妧。
趙妧疑惑地打開了,裏面有一張字條,上面寫着:莫怕,一切有我。
短短六字,足以令她心安,嘴角禁不住飛揚,前進的腳步也變得飛快,原來她想見的不是陸徴言,而是杜仲晏。
出了宣和門,禦街上人頭攢動,百戲藝人争相表演,多數人戴着獸面面具,禁衛軍立在街道兩旁維持秩序。
陸徴言與趙妧約定在宣和門樓前見面,由于大家都戴着面具,分不清誰是誰,她站在門樓前,原地不動,不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向她這邊緩步走來,他身穿藏青色襕袍,未戴面具,面容略顯憔悴,雙腳行走時不似從前步履輕快。
是陸徴言,他來了。
因為趙妧戴着面具,他沒有一眼發現她,而是先認出了身側的桃奴,他有了方向,便朝趙妧靠近,彬彬有禮地作揖:“信之見過公主。”
“言哥哥,你總跟我這麽客氣。”趙妧沒有取下面具,好似嗔怪地說。
她從前與陸徴言相會,兩人雖已互訴愛慕,交流卻始終有些別扭,好像是相敬如賓,她只覺得他知書識禮,現在想來,他根本不願與她太過親密。
他傾慕趙嫱,又與青樓女子來往,唯獨對她不削一顧,所有甜言蜜語都是逢場作戲,接近她只是為了争權奪利,真是可悲又可笑。
陸徴言但笑不語,片刻後,伸手邀請她上街賞燈。
趙妧見他步履艱難,有意問他:“言哥哥,你的腳傷好些了嗎?”
提及傷痛,陸徴言頓時黯然失色,搖頭自嘲一笑:“是我不争氣,好好一條腿,就這麽廢了,我……”他忽然看向趙妧,欲言又止。
趙妧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受傷後求助的眼神,充滿悲傷,趙妧險些就要上當了,好在天女散花,一聲巨響震醒了她。
她不會再上當了,眼前的人一直在僞裝,在欺騙她,他徹徹底底就是個僞君子!
“言哥哥,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趙妧口是心非道。
陸徴言對她和顏悅色地微微一笑,随即邀請她一同賞燈,他們的相處尴尬但不失禮貌,趙妧與陸徴言并排同行,偶有交流,她的注意力大多在絢爛奪目的燈山上。宣和門左右兩邊的大門上分別用草把子紮縛成二龍戲珠之狀,以青色布蒙之,草把子上則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數萬盞燈燭,遠遠望去,龍身蜿蜒卷動就如雙龍在飛跑似的。
沿着禦街,彩燈如山,錦繡別致,趣味橫生。其中有用辘轳絞水升上燈山的最高處,以大木櫃貯水,按時放水流下,如瀑布一樣。彩燈與水簾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川流不息的人群賞燈之餘,也都沉迷于禦街上百戲藝人的表演,他們使盡渾身解數,競相獻藝,博取路人的喝彩。一個身穿布衣的藝人倒立行走,邊走邊吃冷淘②;一個異域人憑意念使喚蜂蝶;一位老者在沙地上書寫謎語,請路過的人猜……奇技巧術,多種多樣。
趙妧一面看百戲,一面觀察身旁陸徴言的動态,他倒是沉得住氣,趙妧盼着他趕緊借故去找趙嫱,這樣她今晚與他見面才有意義,可這陸徴言,心事重重卻一聲不響,看得趙妧心急如焚。
“言哥哥……”
“公主小心!”
趙妧才開口想說些什麽,一群人忽然蜂擁而來,把趙妧撞向陸徴言,陸徴言下意識張開一臂将她護在身側,等人群散去,才放開她。
“公主,沒事吧?”陸徴言好似擔心問道。
趙妧一陣驚慌失措,稍稍往後退了一步,她沒發現剛才的沖撞下,她的面具掉落在地,陸徴言看到了她慌亂的神色,以為她是受到了驚吓,他彎腰拾起她的面具,交還給她:“公主若覺得不舒服,不如由桃奴陪着先回宮歇息吧。”
“好。”她回過神,不假思索地應下了,剛才的身體相處令她渾身顫抖,因為她又想起了那一天,陸徴言緊緊地鉗制住她,将她送到趙嫱手裏,奪去了她的性命。
她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他!
“信之護送公主。”
“不必了,言哥哥,我由桃奴和銀雀護送便可,只是今日又掃了言哥哥的雅興,妧妧有愧。”趙妧低頭作愧疚狀,心裏卻求着他快走遠點。
“那信之就在此與公主別過。”陸徴言伸手作揖,不再多說一些挽留之類的話語,趙妧點了點頭,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幾步,她小聲問桃奴:“快看看,他走了沒有?”
桃奴回頭看了一眼,回道:“公主,走了。”
趙妧這才松了一口氣,也停下了腳步,“走,我們跟去看看。”
“公主,我們不是回宮嗎?”
“哎,你不懂,如果我不說回宮,他怎會有機會去見別人?這個陸徴言,方才對我冷言冷語,我剛轉身,他就急着離開,肯定是急着想見什麽人,這就去抓他個現形!”雖然剛才心慌是真,但也沒忘記今天的計劃。
“公主英明!”桃奴為她點贊。
然而才追了幾步,一個戴面具的高大身影忽然擋在她們面前,把人吓了一大跳,“大膽!”趙妧罵道,還沒罵完,對方伸手摘下了面具,“杜仲晏?怎麽是你!”看到這張再熟悉不過的冷面臉,趙妧吃驚道。
“公主不必追去了,今晚計劃取消。”
“啊?為什麽啊?”趙妧疑惑不解。
杜仲晏說:“陸侍講想見的人得了風寒,不會赴約。”好好一個上元節,麗陽公主偶感風寒,董棻被安排值班,從下午就開始向他抱怨不能與佳人相約,只能給公主看病,苦不堪言。
“她病了?”趙妧又一陣驚訝。
杜仲晏點頭。
趙妧頓時洩了氣,原本千載難逢的機會,真沒想到趙嫱會突然生病,還真是天意弄人,這下倒好,惡人又能過上幾天安穩的日子了。
“那我今晚不都白白犧牲了……”趙妧委屈巴巴,虧她還跟陸徴言假裝恩愛,看了幾眼花燈,還被他稍微占了下便宜……
“那邊有人演雜劇,想看嗎?”見她有些失望,杜仲晏可了一聲,提議道。
“好啊!”她變臉似的立馬擡頭答應,她喜歡看雜劇,不過杜仲晏怎麽知道哪裏在演雜劇?他不是在太醫局裏嗎?怎麽跑出來了?還……戴上了獸面面具?
趙妧上下打量他,看着他手中的面具,鬼面獠牙,忍不住輕聲一笑,“從我出宮開始,你就潛伏在這裏,對嗎?”
杜仲晏不說話,別過頭,默默戴上了面具,似乎不願被人看穿心事似的,開始僞裝自己。
趙妧卻不放過他,繼續追問:“我問你話呢,不許不回答!”
“臣無話可說。”他快步往前走,趙妧追上去,杜仲晏身形高大,她個子嬌小,步子也小,沒追幾步就氣喘籲籲,杜仲晏停了下來,等她。
“啪——”
他轉身的剎那,夜空升起一道金色的光,倏然綻放金色的大花,如片片金雨灑落,亮得人睜不開眼,他就颀身站在萬千星輝下,璀璨奪目。
趙妧呼吸猛地一滞,右手下意識按住左胸口,咚咚咚,跳得雜亂無章,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怎麽了?公主?”杜仲晏見趙妧神色異常,臉色一變,快步迎向她。
他的接近令趙妧一陣慌亂,不同于剛才與陸徴言相處時的慌亂,剛才苦澀難言,而現在,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甜絲絲的顫栗。
趙妧擡頭與他相望,伸手,慢慢摘下他的面具,想要看清他,看清自己的感覺是否有誤……他是杜仲晏啊,過去她最讨厭的杜仲晏,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天天把他挂在嘴邊,想見他,想跟他說話……看到他會心安,不見他會心慌……他的終身大事還沒有着落,而她居然想給他說媒……他那麽冷淡的一個人,也有人心悅于他,可他呢,內心到底在想些什麽?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杜仲晏,可以告訴我,你心裏的那個人是誰嗎?”一首《蒹葭》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他心裏住着一個遙不可及的人嗎?趙妧迫切想要知道那人是誰。
杜仲晏顯然沒意料到她會舊事重提,而且是在這種時候,他定神看着她閃着流光溢彩的雙眼,那裏還倒映着他充滿愛憐的臉。
“快看那邊!男俊女美,難道是王母娘娘身邊的金童玉女下到凡間來了嗎!”
人群中,有人交頭接耳,贊嘆眼前美景。
杜仲晏一身白色襕袍,朱紅色織錦鑲邊,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而趙妧雖身穿男裝,但她面容清秀,略施粉黛,神采飛揚,若換回女裝,便會變回天上仙女!
對望的兩人仿若只存在彼此的世界裏,周遭的一切嘈雜議論聲早已不複存在,原本想要說什麽的桃奴也被銀雀拉去了另一頭看花燈,不再打擾。
趙妧還在等杜仲晏一個答案,良久,沒有回應。
她仍不放棄,正要再次開口,一只有力的手拉住她的手臂,逃離了人群,來到了禦河邊,此處清淨無人,而身後的煙火仍如萬千星輝,璀璨綻放。
“杜仲晏,你……”到了禦河邊,趙妧還沒來得及多問,便看見一池的蓮花形狀水燈,從河道西面緩緩飄過來,仿佛是小魚在水底托着燈,能夠聽人指揮,到了他們跟前就停了下來。
這些水燈的特別之處在于,每一盞蓮花燈上鑲着四個字,串起來就是一首《擊鼓》,與此同時,身側的杜仲晏忽然清唱:“擊鼓其镗,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唱至此處,他将目光投向還在驚愣中的趙妧:“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唱畢,他默然不語,趙妧感到難以置信,但仍想證實自己內心的猜測,問他:“杜仲晏,你想陪我一起老去嗎?”
“臣說過,直到公主痊愈,臣都會陪着公主。”他回答得模棱兩可。
“那你別把我治好,我不想你功成身退。”她賭氣似的說。
杜仲晏張口欲言,最後還是搖頭失笑。
趙妧又揶揄他:“沒想到平日性情冷淡的杜太醫也會大費周章折騰這些玩意?”
“實不相瞞,這些并不是臣準備的。”他示意她看西面,只見一對青年男女正在放燈,女子嬌笑,男子一臉寵溺地看着女子。
原來搞了半天,都是她一廂情願,趙妧失望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骨朵子:皇帝身邊的衛士手執的一種儀仗。執骨朵子的衛士成為骨朵子直。
②冷淘:過水面及涼面一類食品。
這一章我好像寫了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