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段小姐。”

擦肩而過的時候,時雲突然出聲。

段璃一個激靈,只見時雲微笑着伸出手,那只她原本特別喜歡現在卻已經再也不想見到的金絲八寶攢珠釵的尖端還帶着血,靜靜躺在她的掌心。

“段小姐,你有東西落在我這裏了。”

時雲擡起手,将發釵輕輕插/進段璃已經散亂得不成樣子的頭發裏,指尖在珠釵上輕輕一撫,她低聲笑道:“知道你錯在哪裏嗎?”

段璃目露兇狠,卻又帶了幾分畏縮。

“我說了,我公平得很,你只是冒犯了我,我也就只會給你一個小教訓,我是個醫者,又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殺人魔。”指尖從珠釵滑下,順着發絲落在她髒污的臉上,抹去她臉頰上的一點泥水,順勢滑到脖子,又往後勾住後頸輕輕一按,沒有絲毫笑意的氣音就吹在耳邊。

“所以,在我這裏,別小題大做,也別自作多情,懂?”

段璃瞬間豎起了滿身寒毛,從心底冷了上來,才突然發覺自己已經渾身濕透,在寒冬臘月裏凍得牙齒打顫。時雲輕笑,用只能讓她們兩個聽見的聲音說:“不過,現在情況又不同了,你不該打傷折莺,這讓我很不高興。”

手指輕輕一揚,發絲飛散開,剛插上的發釵重新掉到地上,發出叮的一聲響。段璃腿一軟,幾乎整個跪倒下去。

“所以你可以期待一下,下次見面,我會給你一個怎樣公平的教訓了。”

時雲收回手:“哎呀,掉了,我果然不擅長盤發。不過我一個瘸子也不方便幫你撿,段小姐還請自便吧。”

段璃幾乎是抖着手從地上撿起了她的發釵,不敢看時雲一眼,縮着肩膀小跑離開。

時雲慢慢收回臉上的笑容,輕輕朝顧行淵颔首,帶着點低落地說:“讓六殿下看笑話了。”

“哪裏哪裏,只是我倒是有點看不懂了,這到底發生了些什麽,可以煩請郡主解釋一二嗎?”顧行淵含笑,沒有絲毫架子地問。

“不是什麽大事,不足為殿下道,但若殿下想聽,那位寧小姐看了全程,想必可以為殿下解惑。”時雲說,“臣女的婢女臉上受了傷,如不及時治療,恐會留痕跡,還請殿下允許臣女先行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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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沐雅嘴唇發抖,面對着把目光投過來的段珩和顧行淵,恨不得一口血噴出來昏倒過去算了。讓她來回答,她能說些什麽?段珩和顧行淵的反應顯然就是要把時雲摘出去把錯處都推在段璃身上,可是她才幫着段璃好一通哭慘,現在是叫她自打臉面反口翻供嗎?那豈不是承認了她同段璃一起意圖嫁禍熙芸郡主的罪名?稍微傳出去一點,都沒她好果子吃。

顧行淵含着笑道:“寧小姐?你怎麽說?”

寧沐雅眼圈通紅,滿臉惹人心疼的柔弱和委屈。她不明白,他們憑什麽這樣護着時雲,甚至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她不相信這兩個人看不出方才分明是時雲在戲耍玩弄她們!

“只是,小女孩之間一點,口舌之争,是璃妹妹和臣女誤會了。”寧沐雅泫然欲泣地說,可惜媚眼抛給瞎子看,段珩和顧行淵都沒把她看在眼裏,她憋屈地低聲道,“郡主好心教導我們,是我們……太不識擡舉,辜負了郡主的一片心意。”

“既然是誤會,解開了就好,寧小姐也不必過于自責。”段珩說道,轉身向那幾個看戲的女子,一拱手,“這件事究其原因,是在下沒有管教好妹妹,還請各位,給在下一個面子。”

幾個女子相互看了一眼,反應最快的那個站出來大方地笑了笑,說道:“我們今天只是和段公子六殿下一道上了山,之後便分開了,未曾見過段小姐和郡主。”

時雲擡眼看向那個說話的女子,嘴角輕輕一勾。

夏家夏瑜,小字芳韻,個性開朗明麗,不同于大部分弱柳扶風的京中貴女,卻又能和所有人都相談甚歡。

她的家世在這長俞京中算不得頂尖,但卻秉持中庸,父兄皆清廉上進且受皇帝信任,家風嚴謹,族中男子若非年過四十依舊無子不得納妾,因此夏家人丁并不興旺,家宅也甚是安定寧靜。

前世,六皇子的皇子妃,仁昭帝登基後親封的懿寧皇後。顧行淵會選擇她,大抵也是因為這不上不下令人安心的清白家世,和她活潑善談卻又極有分寸的個性吧。

可惜,段珩也好,顧行淵也好,這兩個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算無遺策的男人,卻都小瞧了他們後院家長裏短的女人。

時雲收回目光,在心中同這個還未曾有交集的舊友打了聲招呼。

真是,好久不見了。

言笑晏晏地給自己的丈夫下毒,日複一日,從不曾引人察覺的,她親愛的盟友。

不同于時雲帶着些許懷戀的目光,段珩在看夏瑜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幾乎挂不住。

這就是阿淵選擇的,正妻。

無論他付出什麽,無論他怎樣為了幫他甚至出賣自己,傷害別人,利用身邊的一切,有一道鴻溝天生橫隔在那裏,他跨不過去,也不敢去跨。

這道鴻溝,名為天理倫常。

他不能名正言順地站在他的身邊,哪怕只是一瞬間的親近也叫他一邊沾沾自喜一邊膽戰心驚,懷着這樣卑賤的心思轉過頭,他又要對着一無所知的時雲微笑,背棄掉自己所有的良心,遺忘掉這個女孩曾經幾次拯救他的性命,為他失去了雙腿,他要去握她的手,去和她牽一段紅綢,去和她一拜天地,再拜高堂,許下一生一世。

然後将她所有的價值壓榨幹淨,待到她肉融了血,骨化了灰,依舊不得解脫。

如果寵愛可以贖罪,他願意多寵時雲一點,那個曾在離別時向他讨要一朵花的女孩,他其實,也是喜歡的。

繼續留在這裏也沒有意思了,幾個人相互告別,折莺推着時雲去了後頭的廂房,珈珞寺為香客準備的房間并不華麗,甚至帶着一點陳舊的氣息,不過火盆燒得很暖,折莺換下了髒污的衣服,坐在椅子上任時雲将傷藥一點一點抹在她的臉頰上。

“疼嗎?”時雲問她。

“不疼。”折莺笑着搖搖頭。

時雲将瓷瓶放在桌上,沒有去問“你為什麽要沖過來”,只是用一雙素白的手捧起折莺的臉,說:“你跟念微,你們兩個跟着我,有十多年了吧?”

“十一年零三個月。”折莺說,“第一次見到小姐的時候,奴婢才七歲呢,念微更小,剛過了五歲的生辰。”

“那時候我覺得手忙腳亂的,你們兩個哪裏是來伺候我的?你也就罷了,稍微懂點事,念微簡直就是個蠢笨的小祖宗,不要我去照顧她就不錯了。”時雲眉眼彎起,“一晃這麽多年,現在倒是理解師父當初的用意了。”

正是因為她們這樣相識,這樣相處,她們才會對她這樣忠心不二。

“你跟着我十一年,從沒挨過打。”時雲的聲音微微冷淡下來,“我會教訓她。”

折莺看着時雲臉上明暗不定的神色,有些猶豫地問:“小姐,您……很讨厭段家小姐嗎?今日奴婢看段公子差點真的生氣了,不過他到底還是護着小姐。”

“她有什麽值得我讨厭的?一個跳梁小醜罷了。”她的目标從來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段珩,畢竟對段珩來說,這個聽話又美麗的妹妹,是一顆拉攏人心的好棋,日後她也的确起了大作用,被段珩許給了一個年輕有為的新科進士。

後來,正是那位進士,為段珩獻上了滅亡時家的毒計。

在她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段璃卻懷了孕,在哥哥的關懷和夫君的寵愛中一日一日越加開懷,她也找到了樂趣,趁着段珩不在的時候挺着個肚子特意來折辱她。

那時念微已經不在了,段府中最喜歡她的段老太爺也早已殡天,婆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禮佛,公公更是偏心小女兒甚至幫忙瞞着段珩。

她身邊只剩下手無縛雞之力的折莺。

折莺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她也曾被段璃的婢女從輪椅上直直地拖到地上,段璃暢快地看着她笑,嘲諷道:“怎麽?你還以為你是那個郡主娘娘呢?我告訴你時雲,現在你就是一條靠着我哥的施舍活着的狗!一個死瘸子!趁早自己收拾鋪蓋滾出去!要是耽誤了我哥哥你賠得起嗎?”

幾次之後,段珩發現了,狠狠地責罵了段璃,卻是高高提起輕輕放下,轉而又來勸她,說璃兒懷着孕心緒不定,長嫂如母,她該擔待一二。

簡直就是個笑話!

時雲對折莺笑了笑:“只不過一時看不順眼,段珩也絕不會因為段璃真的對我怎麽樣,我有分寸的,你安心。”說着,時雲傲然地擡起頭:“再說,就算他想怎樣,我堂堂一個郡主,難道還能怕了他不成?”

折莺噗嗤一聲笑出來,頓時疼得吸了口涼氣,抽着氣笑道:“小姐自然是不怕的,小姐能這樣想最好,奴婢總覺得小姐從前在段公子面前将自己放得太低了一些。”

“以後不會了。”時雲擡着頭閉上眼睛,像是勸服自己一樣又重複了一遍,“再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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