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段府內已經是一片愁雲慘淡,段璃在昏迷中又哭又叫地掙紮了一晚上,将整個段府的人都驚動了,時雲的輪椅一進府,呼啦啦幾個人圍過來,一個個都是雙眼赤紅眼底青黑,有期待有怨恨,仿佛在窯子裏苦等了十八年等來個負心漢。
秋姨娘在段府作威作福慣了,再加上女兒成了那個樣子,她心裏急得恨不得沖到對門去撕了那個害段璃提前下山被擄走的惡毒郡主。在她看來,時雲就算半夜爬起來來給段璃治病也是應該的,因為這本來就是時雲的錯,但她居然還敢拿喬不肯來,簡直是狼心狗肺!
秋氏眼露不滿,伸出留着長指甲的手就要去拉時雲的手,嘴裏說着:“哎怎麽才過來?你倒是一晚上睡得安心,你知不知道璃兒這一晚上受了多少苦?還不趕緊去……”
“啪”的一聲脆響,秋氏看着自己被打開的手,一下子愣住了,段珩把時雲擋在身後,一聲一聲,又慢又重地說道:“姨娘失心瘋了嗎?”
念微挑了挑眉,收起已經捏在手裏的刀。時雲輕輕撚動着指尖,藏着毒的指甲輕輕在輪椅的扶手上扣動着,在段珩看過來的時候,給他送去一份浮于表面的感動目光。
在一切被徹底撕開之前,甚至可以說,在顧行淵毒發段珩知道是她下的毒之前,段珩對她都是毫無指摘的,溫柔體貼到能将人溺斃其中,時雲可以毫不猶豫地肯定,如果不是她撞破了他和顧行淵的秘密,甚至給顧行淵下了那樣肮髒到能将段珩逼瘋的毒,段珩能一直維持着那一張溫柔的面孔一直到她帶着心滿意足,自以為一生沒有遺憾地入土。
段珩不愠不火地說:“姨娘以為,你這是在對誰拉拉扯扯?”
秋氏張了張嘴,先是一眼看向時雲,只見她滿眼笑意,仿佛嘲弄,而段珩站在她面前,面上神情雖然溫和,但眼睛裏的警告卻很明顯,秋氏眼睛裏瞬間湧出眼淚,委屈地哭着撲進了一旁有幾分尴尬的段長辭懷中,抽噎道:“老爺,妾身只是太過擔心璃兒,璃兒也是老爺的孩子啊……”
“是是是,我知道,阿宛你別太擔心了,郡主都已經來了,璃兒定然會沒事的。”段長辭熟練地抱着秋氏開口就安慰,餘光掃了段珩一眼。
段珩面對時雲柔和了眉眼,低聲道:“雲兒,你随我來好嗎?”
時雲柔和地笑了笑,揮手讓念微和折莺推她過去,秋姨娘抽泣了一陣,又氣勢洶洶地拉着段長辭跟上去,拉得段長辭一個趔趄。
前世時雲始終搞不懂,為什麽段長辭會對這樣一個又愚蠢又粗鄙的女人這樣刮目相看,幾乎到了寵妾滅妻的地步,對于在她看來處處強于秋姨娘的正妻視若無睹相敬如冰,被老太爺上了幾次家法也沒改,兩個人蜜裏調油你侬我侬,正妻江氏卻日日守在佛堂裏吃齋念佛,只偶爾去給老太爺請安,雖然江氏執掌中饋,但在這段府中的存在感還不如秋氏身邊一個得寵的丫鬟。
段璃已經被挪到了一處軟塌上,時雲還沒診脈,只看了一眼,就皺起了眉。
怎麽可能?
段璃面色枯槁,只一夜間臉居然瘦了一圈,臉頰凹陷顴骨突出,嘴唇皴裂起皮,已經溢出了血絲。段璃雙目閉得死緊,眼底青黑一片,眼珠快速轉動着,呼吸急促而微弱,只讓人覺得好像下一刻就會徹底斷了一樣。
時雲擡起手,折莺上前用濕帕子擦拭了時雲的雙手,念微有點粗魯地把段璃的手從被子裏取出來,翻起袖子露出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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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雲垂着頭診脈,幾個人屏息凝神,秋氏都不敢哭了,就怕發出一點聲音影響了時雲的診治結果,害了自家女兒,段長辭目光飄忽,沒落在段璃身上,倒是往門外看了一眼。
沒有任何別的問題,只是被夢魇住了,卻又無法醒來。
時雲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難以名狀的恐懼漫了上來,就好像有什麽人在背後輕輕地盯着她,用一雙帶着戲谑的輕慢的眼睛,看着她這只飛蟲在蛛網中無力地掙紮,卻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思華年,她給懷馨公主用的毒,只要接觸到皮膚就會滲入體內,讓人噩夢纏身,但在脈象上卻又查不出任何不妥。她不記得這種毒是什麽時候研制出來的了,畢竟前世她在日後研制出了無數毒藥,只為了選出最惡毒的那種報複段珩和顧行淵,思華年大概就是那段時間研究出來的……
可是如果是那樣,為什麽它會出現在段璃的身體裏?
思華年的藥材和制作過程都不複雜,但各種藥材的分量必須掌控得極其精準,不能有絲毫差錯,她也只在重生回來的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小份備用,這裏,不應該還有別人知道這種毒。
是她想錯了,這種毒其實是什麽書上看來的,所以這裏也有人會用,還是……有什麽人跟着她,從那個時候,一起回到了這裏?
如果是這樣,那前世她沒事,但這一次段璃一離開珈珞寺就被抓的情況倒是有了解釋。
秋氏看着時雲沉下來的臉色,以為她也無能為力,一下子瘋魔了,張嘴嚎啕出聲,跟個市井婦人一樣一開口就是:“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怎麽就死得這麽慘呢,你這才十六啊……”
聲音高昂餘音繞梁,把段長辭吓得捂住了胸,段珩差點崩了臉上擔憂的表情,念微手一抖差點掏刀,折莺堅強地維持住了淡定,擡手捂住了時雲的耳朵。
傷耳。
時雲:“還沒死,這麽急着號喪做什麽?”
然而這句話沒能傳進秋氏的耳朵裏,她喘了一口氣,又是一陣更加高亢的哭嚎,秋氏年輕時不愧是個唱戲的,一聲高過一聲還能保持清亮婉轉,時雲也是佩服。
“我的女兒啊,你就這麽走了你可叫娘怎麽辦啊!娘連找誰給你報仇都不知道啊!都是娘沒用,娘唔……”
念微忍無可忍地拽了個香包塞住了秋氏的嘴。
秋氏震驚地瞪大眼睛,一把把香包拽下來,染得鮮紅的指甲幾乎要戳進念微的眼睛:“你你你,你這個賤奴!你……”
念微呵了一聲,掏刀抵住了秋氏的脖子。
聲音戛然而止,秋氏抖得跟秋風中的葉片似的,顫顫巍巍地看向段長辭,那表情跟當初想段珩求救的段璃一模一樣。
段長辭再怎麽不管事,自己的女人被一個婢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用刀威脅了,泥人也得冒出三分火氣,開口就要呵斥。
“都出去吧,我給她施針,死不了的。”時雲即使打斷了段長辭的話,把一句話沒說出來的段老爺憋了個臉紅耳赤,段珩在這種時候自然是時雲說什麽是什麽,趕緊溫柔地安撫了他親爹,半哄半騙地把他爹和他爹的女人帶了出去。
“阿珩,你也先出去吧。”時雲轉過半邊臉,看着準備關門的段珩。
段珩一愣,笑道:“怎麽了?以前不都喜歡讓我陪着你嗎?”
時雲假意沉默了一瞬,似乎有點猶豫,轉過頭低聲說:“你先出去,等這邊治好了,我有……有事,想跟你說。”
段珩估摸着她大概要來向自己她這兩天的失常,順便向自己道歉了,于是溫和而寬容地笑了笑,說:“好,我相信你,雲兒的醫術天下無雙,這麽點小事,一定難不倒你。”
他沒有看見,時雲背對着他,目光陰森,似乎有什麽深埋在血脈中的惡意探出了個頭,在裏面糾纏了一番。
他想用別的事吸引注意不去思考那些傷心事。
她卻想往他的傷口上插刀子啊。
誰讓她現在,心情是真的非常糟糕呢。
時雲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開始吧。”
折莺取出銀針,念微熟練地将其放在火上輕輕一過,時雲下針,一組動作行雲流水,仿佛是一個人的三雙手,沒有一點淩亂。段璃緊緊閉合的眼皮下,眼珠劇烈地轉動起來。時雲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她冰冷的目光落在段璃身上,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時雲從輪椅扶手中鑲嵌的小藥櫃中取出一個拇指大的藥瓶,從裏面倒出一顆不大的黑色藥丸,盯着段璃的臉,将藥丸緩緩在指尖碾碎。
她得知道是誰給段璃下的毒。
藥丸很軟,輕易碾成了細膩的粉末,落在時雲鋪好的白帕子上。時雲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起來,捧着帕子就要蓋住段璃的口鼻。
“小姐?”折莺的聲音突然響起來,她震驚地輕輕按住時雲的手,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帕子中的粉末,聲音有幾分發抖,“小姐……您這是?”
時雲如夢初醒,手一抖就松開了,帕子飄落,粉末在塌邊形成一片灰褐色,折莺低呼一聲,連忙取來濕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幹淨,輕聲道:“小姐您,這藥不能随便用啊,你是想……想讓段小姐……”
“我沒有這麽想。”時雲打斷她,手指縮了縮。
這種藥名叫“回音”,能讓人昏昏沉沉回憶起一些過去的事情,并且知無不言,用的分量越大,效果越好。
但這藥有一處不好,分量稍大一些就會對人的精神造成極大的傷害,通常是要用大量的水化了,才敢用一點點,像時雲剛才那樣,肯定能問出東西,但段璃清醒後,大概會在一兩個月間就慢慢變成真正的傻子,一直到死。
時雲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有些不明白。
段璃對她來說,是死不足惜,但也是罪不至死,更不值得髒她的手。
就像她曾經對段璃說的,她是個醫者,不是殺人狂魔。如果她只是想殺人,那實在太容易了,昨天在珈珞寺的一個都活不成,但她想要的使更多的東西,她想看所有人罪有應得,但卻不想去做那個審判者。
她确定,她想從段璃口中問到綁架她的人的消息,但是,絕對沒有想要害她。
時雲按着眉間,卻想不起自己剛才為什麽會突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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