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穆辰很委屈。

這是真委屈。

他先是為了時雲去找段璃差點挂在那裏,之後緊趕慢趕回京城跟父親兄長商量了一整夜西南的戰事,完了連補個覺的時間都沒有就趕到段府刺探段璃的情況,途中躲護衛打惡犬,好不容易混進來,結果就看到段珩那厮帶着時雲就往沒人的屋子去,他哪裏還忍得了?趕緊先溜進去躲起來,就怕萬一段珩突然狼性大發,時雲這個小瘸子連跑都沒機會跑。

雖然他完全沒有思考過現實性的問題。

一則,段珩狼性大發的可能性不是幾乎,是完全為零。

二則,就算真有那麽頭發絲一樣細微的意外……那段珩直接被時雲一把藥麻翻的可能性絕對是十成十。

然而,時雲永遠不是按照他心中的套路出牌的人——他這邊做着英雄救美的美夢,她那頭就敢給他表演個當場告白。

這白告的還不是他花了大力氣做下心理建設已經委委屈屈勉勉強強接受認命了的那個人。

當初,穆辰十三歲,在時雲後面像個變态一樣跟了大半年,見證着時雲對他從一開始的恨不得一棍子敲死,到後來偶爾他不開口不折騰的時候能給他個好臉,再到他被狼群咬傷她為他精心治療,還會願意對他笑一笑,穆辰幾乎覺得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們就能夫妻雙雙把家還了。

不得不說,十三歲的穆二公子真的想得太多。

想太多是病,不傷人,傷己。

穆辰在之後的日子裏三天兩頭跑去回春谷,踩着點守着時雲出谷的日子跟着,再被大哥以各種理由找來擰着耳朵拎回長俞,大哥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人家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這一個男人怎麽也一潑出去收不回來了?咱爹看時将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結果你這小兔崽子去貼着人家女兒算什麽回事?”

他還頂嘴,張牙舞爪地說:“那又怎麽樣?我看時雲鼻子挺是鼻子眼睛挺是眼睛的,比長俞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都好!”

當時年少,喜歡不喜歡的,就像是在辦家家酒,穆辰自己也懵懂,只是在一年多前,他再一次去回春谷找時雲的時候,宋予桑說,她已經出師急匆匆地趕回長俞救人了。

急匆匆趕回去?

他心裏突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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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春谷行醫從來講究緣分,遇到了才會救,連求上門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怎麽可能特意上趕着救人?

回到長俞,再一次見到時雲,穆辰明白了為什麽。

時雲臉色慘白地坐在椅子上,看見他,艱難地擡了擡眼睛,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京中很快傳開了,時将軍的女兒救了重傷難治段公子,時府和段府将成姻緣,時雲對着段珩的時候,那雙眼睛裏倒是全然的歡喜和一點點難以看出的躲閃自卑。

時雲再也沒有站起來,她的腿廢了。

穆辰花了很長時間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慢慢地想通了——時雲愛着段珩,毋庸置疑,他們天作之合,所以自己定然是不能喜歡時雲的。

自己對時雲,一定不是喜歡。

他幾乎已經徹底把自己迷惑了,跟時雲做着無關風月的友人或對頭,自覺本就該這樣。他以把她氣到跳腳為樂,因為只有在那種時候,這個日漸端莊的小姑娘才會變成他熟悉的那個叫嚣着要斷他三條腿的時雲。

但在時雲請他來搶親的時候,他心裏脹滿的歡喜狠狠打了他的臉。

現在,又是時雲輕飄飄的一句“心悅”,再次抽了他一巴掌。

穆辰不瘋魔才是見鬼了。

**

段珩很委屈。

這也是真委屈。

成寧山的石階上,行淵和他走得很快,直到遠遠甩開了那些嬌弱的貴女,行淵輕柔地,帶着半分猶疑,半分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行淵的手是冰涼的,他幼時在宮中吃了不少苦,身體并不好。因為生母低微,那時的懷馨更是将有這樣一個卑微的親哥哥作為恥辱,宮中仿佛只要是個人就都能欺辱他一番,段珩第一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幾個皇子逼着跳進冬日的池塘撈一只風筝。

天知道為什麽會有人在大冬天把風筝帶出來。

總之,那時候的顧行淵才八九歲,被凍得臉色慘白嘴唇烏紫,卻緊緊抿着嘴不哭不鬧也不求饒,脊背挺得筆直。

而他裹着輕薄溫暖的裘衣站在岸上,一時覺得自己至卑至賤。

小時候的顧行淵比現在更倔強,更有棱角,也更不懂得怎麽保護自己,可現在的顧行淵把所有的尖銳都包裹了起來,圓滑而又溫柔,是個挑不出錯處的端方君子,卻只有在他面前,會顯露出一些過往的促狹和孩子氣,甚至會有些任性,這讓他既覺得甜蜜,又覺得從心底不知什麽地方升上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

行淵牽着他的手把他扯到密林中,壓在一顆松樹上,眨眨眼睛笑問:“阿珩再過兩個月就要行冠禮了吧?準備好字了嗎?”

他其實已經想好了,但卻還是搖了搖頭。

行淵果然說:“我想了兩個字,覺得再襯你不過。”

他就笑了,應着行淵落在他嘴唇上的輕吻,聽到行淵輕柔地吐出兩個字來,思及其中深意,不禁紅了紅臉。

行淵嘆息道:“你加冠,再過幾月,郡主及笄,你們便要成親了。”

他聽不得行淵用這樣低落的聲音說話,急急地說:“我不會愛她,也不會做什麽,我……”

“我知道。”行淵又吻了吻他,輕聲說,“只是,阿珩,我也該成親了。我已經相中了人,夏侍郎的嫡女,夏瑜,你今日大概就能見到她。”

他一時失聲,艱澀地問:“你……你對她……”

“我不會愛她。”顧行淵溫柔地,将這句話還給了他。

他該滿意了,該露出笑容來了,但是心痛卻沒辦法抑制,比起上一次,顧行淵對他說“阿珩,我要想坐上那個位置,必須得到時将軍的支持,所以,我需要你娶時雲”的時候,更加洶湧慘烈,讓他幾乎無力回應。

行淵又吻了他,一顆甜棗,一頓悶棍,又是一顆甜棗,他舍不得棗,只能熬下棍棒。

他好不容易借着段璃的事情讓自己忙碌起來,滿腦子沒地方再去裝顧行淵要成親這件讓他覺得五雷轟頂的事情,結果就聽到他未婚妻,對他說,她心悅他的男人!

他一時間腦袋轟然一聲,一團亂麻攪和在一起,根本理不清到底是誰插手了誰的感情。

他明明和行淵兩情相悅。

他明明是為了行淵才要娶時雲。

時雲明明應該一心愛慕着他。

還沒等他理出點思緒,穆辰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叽裏呱啦說了一堆他沒能聽進去的話,大腦自動從中提煉出了一個徹底跑偏了的主旨。

顧行淵不會喜歡棺材板樣的時雲,他喜歡身段豐滿妖嬈的女子。

段珩跟骨折了一樣咔啦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比時雲更加一馬平川的前胸。

委屈了。

簡而言之,愛情使人智障。

**

時雲很委屈。

這才是真的委屈大發了的委屈。

她都慘死了一次了,好不容易回到過去,結果才三天!三天!

她只是想複仇順便給自己留個好日子,但為什麽每次她一想搞點事情就一定會有人來打她個措手不及莫名其妙?難不成重生一次就是為了玩她嗎?

她關穆辰擋懷馨,穆辰他敢自己跑。

她給弄袖下套,她親爹眼巴巴地來踩坑。

她給懷馨下點藥報複,結果把自己也折騰得夠嗆。

她終于神清氣爽地修理了一頓段璃,轉眼她就被人擄走,成了可憐巴巴的受害者。

她跑來離間段珩和顧行淵順便出一口惡氣,穆辰這混球冒出來漫天漫地胡言亂語。

時雲簡直想找人給自己算一卦,是不是她死的日子不宜重生。

但是委屈歸委屈,攤子不能不收。

然而眼前兩個男人,一個瘋,一個懵,時雲想了想,覺得自己現在應該先緊着未婚夫,于是看向段珩,還想補刀:“阿珩……你覺得六……”

穆辰抓着時雲的手堵住了她的嘴,瞪眼道:“你還說!我剛才的話你沒聽懂嗎?”

時雲:……

時雲:大哥你行行好我手指上有毒藥萬一不小心給我吃進嘴裏了你負責嗎?

段珩的目光終于有了焦點。

他看着時雲,又僵硬地看了看穆辰,開口:“雲兒……你開玩笑的吧?”

是的,真聰明。

時雲被穆辰捂得說不出話來,快要窒息了,眼睛裏自然地帶上了水光,一臉凄迷又堅定地搖頭,仿佛為了追求真愛願意頑強打破世俗。

穆辰看得想吐血。

花廳的門突然被敲響,一個小丫鬟的聲音傳進來:“少爺,郡主,老太爺吩咐,說這邊要是說完了,就請郡主過去說說話。”

時雲眼睛冒光——救星!

這下屋子裏的兩個男人終于清醒了,穆辰別別扭扭地收手後退了半步,時雲低頭以便在心裏怒罵一邊理了理衣襟,擡頭又是那副歉疚又倔強的表情。

段珩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只好擺了擺手:“你先去見見爺爺吧,我們的事情……下次,下次再說。”

時雲抿着嘴,肩膀顫抖,緩緩開口說出人渣一般的言論,最後不忘再惡心一把段珩:“該說的,我都已經告訴你了,我沒辦法騙我自己,阿珩,如果你真的為我好,你成全我吧。”

段珩幾乎憋到內傷,嗓子都啞了:“我會好好想想,雲兒,你也要想清楚,你可能只是一時迷惑,好好想想,我不希望你以後後悔。”

放心,我已經後悔過一次,不會後悔第二次了。

時雲一邊想着,一邊含淚點頭,整個場景仿佛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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