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遙遠的南嶺,奉天殿。

那是掩藏在深深的峽谷和劇毒的瘴氣中的,恢宏的宮殿,終日不見陽光,忽明忽暗的燭火像是奄奄一息的老者。

溫柔的,略帶沙啞的笑聲在大殿深處響起,很低,帶着些詭異的痛苦。大殿中捧着燭臺侍立的神官皆裹着黑紗,只露出一雙雙沒有情緒的眼睛,在飄搖的燭光中顯得陰森詭異。

大殿深處,有人斜斜地靠在寬大的石椅上,仿佛掩在一團漆黑的霧氣中,只有一截纖細慘白的手指探出寬大的袍角,在石椅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擊着。奉天殿的大巫低低笑了一會兒,像是見到了什麽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雌雄莫辯的低啞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響起。

“想對你做什麽?”

大巫低垂着頭,身旁站着捧鏡的神官,鏡子中映照出穆辰那張帶着滿臉笑意的面孔和那雙狠厲的眼睛。

大巫擡起手,像是一折就斷的枯枝一般的手指緩緩點在穆辰的眼角,缱绻地往下滑到唇畔,大巫緩緩開口。

長俞街角的巷子中,穆辰皺了皺眉,眼前原本還帶着驚恐的蠱女突然變了一副表情,哪怕身體和臉還在繼續融化,她卻沒有了半點恐懼和痛苦的樣子,那只僅剩的眼睛輕輕一彎,居然硬生生讓這張已經融化掉大半的可怖的臉顯露出了幾分近乎溫柔的意味。

蠱女開口,語氣全然不同以往。

“穆辰,先別動手,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穆辰愣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但還是帶着幾分困惑和無法确認的吃驚開口問道:“大巫?”

大巫的笑意更深一些,表現在蠱女的臉上,就是一派令人毛骨悚然的似笑非笑,蠱女說:“對,好久不見了,穆辰。”

“我們見過嗎?”穆辰笑了一聲,沒有收回劍,“我不管大巫大人您在那西南的旮旯裏搞了什麽把戲,既然是本尊在面前,那我也不拐彎抹角。把松涎交出來,你可以提出條件,如果合理,我會考慮,不過要我去奉天殿就算了,咱們是敵國,這麽玩兒不合适。”

蠱女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說:“穆辰,你心悅那個叫時雲的女人,對嗎?”

這急轉直下的對話讓穆辰的腦袋空白了一瞬,然而還沒等他矢口否認,蠱女又說:“可是穆辰,時雲她永遠不會心悅你。”

蠱女溫柔地看着他,說出的話卻是斬釘截鐵般的篤定:“無論滄海換成桑田,哪怕山無棱,江水為竭,夏雨雪,穆辰,時雲的心永遠不會落在你的身上。至于敵國……”蠱女笑了笑:“西南諸國可以歸順大榮,以為屬國,歲歲納貢,這樣的條件,換一個穆府二少爺,你覺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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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辰抿着嘴,眯起眼睛看着蠱女。

蠱女本是個一颦一笑都堆砌着風情的女人,而此刻她臉上的溫柔和笑意卻極為端莊真誠,幾乎像是長俞某個世家養出來的大家小姐。奉天殿中,大巫看着穆辰似乎有些軟化思索的樣子,露出了一個孩童般開心的笑容。

穆辰倏然一笑:“我原本以為,大巫只是個有些野心,需要格外注意的家夥,現在看來……”

穆辰微微揚起臉,自上而下的目光帶着些不屑的笑意:“您老,要麽是蠢的,要麽是瘋的。”

大巫愣了愣,笑容收斂一些。

穆辰帶着點惡意的笑,說:“我父親從小教導我,面對那些沒法講道理的傻子和瘋子……”

手起刀落。

“千萬別理他們。”

繩索斷開,銀箭如雨一般揮灑向那蠱女,蠱女眼睛裏的溫柔在一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屬于她自己的恐懼和近乎歇斯底裏的恨意。

奉天殿中,大巫看着再也照不出任何東西的鏡子,呆呆地做了一會兒,突然一把抓過身邊的燭臺,狠狠把火苗戳在神官的臉上,火光在一瞬間就漫開了,神官任何反應,只是捂住燃燒的臉,從指縫中看清奉天殿至高無上的大巫。大巫站在光影交接的地方,一半鮮明,一半模糊。

大巫把燭臺扔在地上,一擡手,那火熄滅了,露出一張面目全非猙獰可怖的臉,大巫擡手在那張臉上抓了一把,抓起滿手黑色液體,那些死去的蟲子帶着焦苦的惡臭一滴一滴落在奉天殿鋪着潔白玉石的地面上。

神官在地上掙紮抽搐着,大巫擡腳踩碎了她的手,漆黑的液體密密麻麻地飛濺出去。

大巫後退幾步,大口喘氣,手腳上沾滿了黑色的液體,大巫看着不遠處的一片狼藉,慢慢地,冷漠地甩了甩手。

火焰燃燒起來,連帶着那些黑液都成為了烈焰中的泡影,那些劇毒的黑液侵蝕了大巫慘白的掌心,紅到詭異的血混雜着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大巫呆愣愣地睜大眼睛,過了一會兒,笑了起來。

“為什麽就是不肯聽話呢?”大巫神經質地低喃道,“只有我是真的為你好,那麽多人要害你,那麽多人,殺都殺不完,殺掉一個就又冒出來一個,所有人都想你死,時雲只會一次一次地害死你,只有我想要你活着,只有我會不惜一切來保護你,只有我身邊是絕對安全的,為什麽就是這麽不聽話呢?”

大巫擡起一雙鮮血淋漓的手,抓在了自己的臉上:“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時雲也好,哪個國家也好,都不值得你付出任何東西啊!”

火光很快吸引來了奉天殿的神侍,她們姿容高貴,容色姝麗,是一群衷心的人偶,那點沒有燃燒完的灰燼很快被清理幹淨,被大巫厭棄了的人,在這裏沒有存在的價值。

蠱女在箭雨中徹底融化成了一小灘黑色的水,露出其中一只拇指大小,有着尖銳口器的蟲子,穆辰拔劍就準備把它斬成兩截,然而卻突然感受到危險,迅速往後退了一步。

一個看不出性別,一身黑衣從頭裹到腳只露出一雙眼睛的人捏着一把短刀站在穆辰方才站的地方,看那刀的位置,如果穆辰沒有躲開,這把刀應該會正好刺入他的右肩。

又一個蠱人。

刀刃上閃着不正常的光亮,若是這一刀刺實了,恐怕他的右手也就整個廢了——那位大巫,說着溫柔缱绻的好聽話,但卻完全做着另一套事情。

就在穆辰以為這個蠱人要将那只蟲子救走的時候,蠱人輕輕一壓手腕,短刀直直往下将蟲子牢牢釘在了地上,蟲子扭動了一下,徹底沒了生機。

蠱人的聲音雌雄莫辯:“大巫吩咐,阿寧這孩子惹了穆公子的不快,就地處決,希望穆公子不要計較她的失言。”

穆辰從心底泛起寒氣。

蠱人撿起刀,說道:“大巫說,穆公子現在不懂,但終有一天您會明白,屆時,奉天殿的門會永遠向公子敞開,至于松涎,只要穆公子親自去取,大巫就會雙手奉上。”

這個蠱人不同于之前那個嬌嬌嬈嬈被喚作“阿寧”的蠱女,行動間幹脆利落,說完就走,不留一絲廢話,穆辰也沒有試圖去追,穆家二公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思考着奉天殿那位大巫到底和他有什麽關系,但卻百思不得其解。

比起自己,他更心慌的是他感受到了對方對時雲的敵意,以及西南邊陲雖然現在還算安寧穩定,但卻蠢蠢欲動不知所謂的野心。

他必須親自去一趟西南,把這些事情弄個清楚。

**

暮色很快壓了下來,懷馨公主沒有留在郡王府用飯,在午後離開了,姝陽精神還是不好,喝了一碗藥粥之後又睡了下去,她似乎有一點自暴自棄地不想面對真實的世界,甚至時徵回來,因為心裏那點難以言明的愧疚去看她的時候,往日必然歡欣鼓舞的姝陽卻硬生生頭也沒擡,仿佛睡死了一般。

時徵離開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并算不上好看。

到了夜間,時雲回到了自己的西院,敏銳地發現自己桌上的陳設似乎有些不同,幾本書的朝向變了,她思索了片刻,讓折莺把自己推到床邊,按動機關,從凹陷下去的床板邊際摸出一封敞着口的信來。

穆辰的小把戲。

時雲把那疊厚厚的信紙抽出來,正準備看,念微突然沖了進來,手腕的鈴铛丁零當啷地響,她咕咚咽了口唾沫,才艱難地說:“小姐,那個和弄袖接頭的男人死了。”

時雲愣了一下,一邊展開信紙一邊皺眉問道:“怎麽回事?不是讓你盯好嗎?”

念微:“我也不知道……我的确在好好盯着,但是他突然就倒下去死了,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像是中毒……他手裏的東西還沒送出去,我原本以為這會是對方的什麽把戲,所以一直盯着會不會有人來把東西取走,但是一直到他的屍體被人發現送了官府,還是什麽都沒有發生。”

時雲突然擡手示意念微閉嘴,她用手指點着信紙上的字,将那堆東扯一句西扯一句的流水賬用一種特殊的順序讀下來,瞳孔慢慢縮緊。

奉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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