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蘇漾覺得,工作真的讓人成長很快。在蘇漾以為自己克制不住脾氣,準備掀掉顧熠面前的桌子時,她腦海裏就會閃過李工對她的諄諄教誨。

一個字,忍,四個字,從頭再忍。

蘇漾調整着呼吸,終于平息下情緒。

“我接受這個安排。”蘇漾的聲音很平靜,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顧熠,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破綻:“我就想問問你,為什麽?”

顧熠淡淡掃了她一眼,反問她:“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總是對我這麽特殊?”

顧熠的辦公室密閉而安靜,仿佛說話都有回音。粗麻窗簾沒有拉上,一縷陽光如同一束耀目的金線,正好落在面前的女人頭上。

她的頭發細密而厚實,沒有光的時候呈現黑色,在陽光下卻反出栗黃的顏色,很奇妙的變化,讓她身上始終帶着少女感。飽滿的額頭和線條柔和的鵝蛋臉,皮膚白得像剛洗淨的藕。一笑起來,有一對淺淺的梨渦,不笑的時候也不會顯得很兇。

也難怪事務所裏的那些男同事都虎視眈眈,打着主意,長期在雄性荷爾蒙過剩的環境裏工作,就像他們開玩笑說的,“坐牢三年,母豬賽貂蟬”,更何況她還屬于比較好看的“母豬”。

尤其她又活潑,對誰都笑,和誰都能熱情地聊幾句,除了顧熠。對着顧熠,她大部分時間都是不滿、不爽、憋屈的眼神。看着她瞬息萬變的表情,顧熠竟然覺得有些有趣。

腦海中閃過李工對他的提醒,手上的鋼筆輕輕在紙上點了一下。

“放心,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顧熠嘴角勾起:“所以你也不要想太多,更不要把我普通的安排,當做對你的特殊。”

聽見顧熠那冷冰冰又自戀無比的話,蘇漾腦中只閃過一句話。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誰和您說什麽喜歡不喜歡了,我的意思是,您能不能別再針對我了?”蘇漾越想越不爽:“顧工,您都這把年紀了,能不能自重一點?”

“……”

林铖鈞知道顧熠要把蘇漾調到他身邊了,一大早就跑到他辦公室抗議。

顧熠對此雖然意料之中,卻還是覺得不勝其煩。

手裏的概念稿還沒完成,下午還要開會,本來就忙,還要應付這種無聊的事,顧熠忍不住蹙緊了眉頭。

林铖鈞雙手交叉環抱于胸前,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

“不是說了把人調到我組裏,怎麽調你身邊兒了?”

顧熠低頭畫圖,沒有理他。

林铖鈞也不在意結果了,直接攻擊他:“顧熠,你這是以權謀私,臭不要臉!”

“嗯。”

林铖鈞還不解氣:“你還說叫我不準搞公司裏的,你自己呢?一男一女長期待在一起工作,你又知道你能把持得住?”

聽到這裏,顧熠終于擡起了頭,手背扣了扣桌面,明顯帶了幾分不爽,強勢說道:“林铖鈞,我的決定,你只需要接受,明白?”

林铖鈞忍不住爆粗:“去你的!”

……

第一天到顧熠組裏報道,李工組裏的同事來幫她移工位搬東西,一個個都依依不舍的樣子。

顧熠組裏的人,據說都是事務所裏脾氣最古怪的,也難怪他們能和顧熠一起工作,正常人哪裏辦得到?

顧熠給她安排的工位在一個小角落裏,離顧熠的辦公室很近,和大部分人的工位都很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感覺就和學生時代,老師講臺左右的專座一樣,簡直不要太郁悶。

早上起太早,早飯也沒吃,蘇漾正猶豫着要不要去食堂買個餅的時候,顧熠就出現在她的工位前面,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來的,走路居然悄無聲息。

他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收拾一下,跟我走。”

蘇漾擡頭看了他一眼,眼中自然沒有什麽心悅誠服,忍不住嘀咕:“動不動就跟你走,我是你的狗嗎?”

她說得那麽小聲,顧熠還是聽見了,銳利的眼刀過來,威脅道:“你還想要實習分嗎?”

蘇漾立刻換了一副面孔,亦步亦趨跟上:“我是,我是!”

第一天到顧熠組裏,顧熠居然完全不憐香惜玉,直接就帶她去下工地。

是的,下、工、地!

還是為了核查一個小數據,這麽點兒事,分明随便叫個人就可以了!

他是有意的?還是故意的?

還不到十點,空曠的工地已經被太陽照射得烤人,又髒又熱,蘇漾不知道顧熠有這樣的安排,還作死穿了一雙紅色的尖頭小皮鞋,坐辦公室當然好看,可是這下工地,完全和小美人魚把魚尾換成人腿似的,走路都像在刀尖起舞。

蘇漾跟着走了一陣,已經忍不住開始抱怨:“一大早下什麽工地,還有多久啊?”

顧熠見蘇漾如此嬌氣,忍不住開口教訓:“做建築師的,工地都不下,和紙上談兵有什麽區別?”

蘇漾對于顧熠的說辭很不服氣:“可是本來也不是我們下工地啊,我們都去下工地了,土木的人幹什麽?

“在國內,可能确實是土木的人下工地,但是在國外,業內更注重實地考察。”

蘇漾聽到這裏,忍不住嘟囔:“可是我們這不是在國內麽?”

顧熠瞪了她一眼,一臉“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你不想跟着,就随便找個地方休息。”

留下句狠話,負手而去。

顧熠不說這話,蘇漾可能就真的找個地方偷懶了,但他都這麽說了,以蘇漾的反骨,怎麽可能就這麽走了,被他看扁。

忍着腳上的痛,蘇漾咬着牙就跟着他走了。

從九點多,一直轉到近十一點,一個多小時,一直在低窪不平的工地上打轉,到處是凸出又尖銳的石子,踩得蘇漾腳底板兒都開始疼了。

沿着小皮鞋的鞋口,蘇漾的腳上磨出了好幾個水泡,尤其是腳後跟,水泡被磨破了皮,傷口已經開始滲血,每走一步,痛感就從腳上傳到頭頂,她走路都開始一瘸一拐,卻還是咬着牙堅持。

起初是為了和顧熠賭一口氣,真的跟着顧熠開始工作了,才有了幾分不一樣的感覺。

他對于工程的每一環節都非常了解,和項目的工程師、經理、監理,甚至是工頭都十分熟悉,對于工程的每一個進度都在掌握之中。明明是名氣很大的青年設計師,對于項目的認真程度,卻好像是第一次的新人一樣。

就像他說的,蘇漾對于建築設計師的了解,确實就是“紙上談兵”,這并不是貶義詞,而是業內大部分建築師都是這麽在工作。他們本身也只需要用紙筆和軟件來設計建築,而其餘的步驟,有其餘的人去負責,各司其職,這并沒有什麽不對。

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至于國外那一套“嚴謹”,在蘇漾看來,也挺固執沒必要的。

而今天,她突然有了一些改觀。

因為顧熠的工作态度,她感覺到了作為“建築設計師”的一種使命。

——真正的用心設計。

顧熠一進入工作狀态,就變得嚴肅無情,六親不認。

建築設計是一份嚴謹且枯燥的工作,并不像電影或者小說裏寫的,成天穿着個風衣,到處轉一轉找靈感,然後回到工作室就能唰唰畫出來。

所有的設計,都要精準遵從于細節,真正從需求出發。

他不喜歡任何懶散的人在這個行業裏,因為他沒有時間再去糾正別人的觀念,也不願意浪費這個時間。

一個多小時過去,忙完了一切,顧熠才想起,來時還帶了蘇漾。

他猛一回頭,很驚訝地發現,她居然沒有去休息,而是一直跟着他。

她的打扮和髒兮兮的工地很是不搭,米白色的連衣裙,配上一雙紅色的小皮鞋,本該是時髦又俏皮的樣子,此刻卻灰頭土臉,如同一只泥猴。

她臉上熱得通紅,額頭上的頭發都濡濕了,耷拉下來,像蒸了桑拿一樣。此刻,她一瘸一拐地走在他不遠的後方,走幾步就去弄一弄她的鞋子。見顧熠停下來看着她,趕緊加快了腳步,跟了過來。

“顧工,還去哪兒?”

顧熠低頭看了一眼她的腳,白皙的腳背,邊緣有幾處紅腫和若隐若現的水泡,腳後跟的傷口最明顯,已經有一半滲血的傷口露了出來。

顧熠有些意外,一開始就叫喚得不行的蘇漾,後來居然一路跟了下來,沒叨叨,也沒叫苦。

顧熠微微蹙眉。

“下工地不要穿裙子和皮鞋。”

蘇漾疼得呲牙咧嘴的,卻只是眯眼笑了笑:“以後帶一套休閑裝備放公司裏,随時應對下工地。”

顧熠悶聲沒有再回答。環顧四周,最後指了指一處工棚。

“我和人說一聲,你去休息一下。”想了想工地上那些工棚的環境,顧熠又補了一句:“可能會有些艱苦,你別叽歪。”

工人們對顧熠的到來很是歡迎,顧熠說明了來意,別人很熱情給蘇漾拿了一張椅子。

髒亂的工棚裏,充斥着汗酸的氣味,壓抑的空高,悶熱的彩鋼材質,這樣的環境對于剛出校門,嬌滴滴的城市女孩來說,确實有些不适。

但是顧熠再看看蘇漾,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麽不對勁的表情,還主動和說着鄉音的民工聊天,倒也不亦樂乎。

“我出去一下。”顧熠說:“你在這等我一會兒。”

“噢。”蘇漾點了點頭。

顧熠剛要走,又回過頭來看了蘇漾一眼,語氣緩和了很多,低聲問她:“你肚子餓不餓?我給你帶點吃的?”

蘇漾揮了揮手:“不用了,這麽熱,吃不下。”

顧熠在小賣部買了兩瓶水,想了想,又走到工地對面的小區底商,找了家藥店,買了點藥水和創口貼。

回來的路上,顧熠總覺得手上的東西在灼灼發燙,那種感覺真的很奇怪。

腦中不由閃過林铖鈞的話,開始有些認同。

一男一女,長期在一起工作,好像确實不太好。

走回工棚,蘇漾卻已經不在裏面了。

随手抓了一個民工問道:“剛才那個白裙子的姑娘,去哪兒了?”

民工笑容樸實,善良地指路:“燒飯阿姨來了,她跟去竈屋了。”

……

踩着不平的石子路,找到了工地的廚房,簡陋的環境,竈臺直接支在露天環境下,遠遠就能聽見炒菜噼裏啪啦的聲音,一股子油煙在房子的後面袅袅升起。

顧熠找到蘇漾的時候,她正抱着一個蔥油餅在啃。

那麽大的灰沙,她倒也不嫌棄,邊吃邊和燒飯的阿姨聊天,完全沒有年齡代溝和方言障礙的樣子。

她正吃得歡實,一擡頭,看見顧熠來了,立刻歡脫地走到顧熠身邊,遞上她啃了一半,油膩得顧熠都忍不住皺眉的蔥油餅。

“阿姨手藝真的太好了,分你一半?”

顧熠敬謝不敏。

蘇漾也不堅持,又拿回去繼續啃,她臉上黏了一顆蔥段,吧唧吧唧嚼得香。

嘴上還含含糊糊地說:“這時候要是再有杯綠豆湯,真是完美啊。”

顧熠盯着她臉上那顆跟着她咀嚼上下滾動的蔥。

心想,看來剛才真是想太多了,他完全把持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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