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薛景之心裏顫, 可檢閱還是要檢閱的。作為整個甘州不論是魯王還是趙王處武将官職最高的薛景之, 王泰能請到他來, 也算是證明東望與靖平處在蜜月期。王泰也擺出了足夠的誠意, 他年過四旬卻依舊對薛景之這個二十還不到的毛頭小子頗為尊敬,一路都比薛景之後退半步, 今日薛景之來東望更是親自在城門口相迎。若不是處在戰時,薛景之有理由相信, 王泰說不定會出城二十裏來迎他。

“王大人太客氣了。”薛景之将王泰扶到跟前, 與自己并排而立, “再這麽客氣,可就是拿我們靖平當外人了。我還要祝賀王大人榮升郡守呢。”

“哪裏哪裏, 都是托的将軍的福。”王泰一臉喜色, 這話絕對是出自真心。自從跟靖平搭上關系後,王泰就覺得自己的官運一下順了起來, 更覺得當初自己死守城池不納贖城金的決斷太英明了。

王泰道:“今天我設了宴, 将軍一定不要推辭,好歹吃了午飯再走也不遲。”

“也好。”薛景之點頭應下。

二人走出校場, 正好見到蕭慕延對姜大勇說些什麽。王泰像是見到了親人一樣, 語氣更加親昵了。

“柳大人你可回來了。正巧了,薛将軍今日來東望看看咱們的兵,您二位可都是其中行家啊。”

薛景之:“不敢不敢。”

王泰哈哈大笑:“薛将軍太客氣了。”

薛景之:“……”不,我真沒客氣。

蕭慕延也開了口:“薛将軍這麽年輕便是守城大将, 能得蕭将軍指點乃是吾等幸事。”

薛景之差點給他跪了。

殊不知蕭慕延這是典型的誇兒子心态:我兒砸厲不厲害, 都是老子教的好, 哈哈哈哈。

三人一并去了王泰府裏。

現在時至年底,天氣也越來越冷。賽罕的攻勢基本停止下來,各地都進入了一種短暫且微妙的平衡期。不少軍隊都會利用冬季空閑時期來訓練軍隊,蕭慕延也不例外。

幾乎隔上七日,便會将東望士卒帶出去拉練。整個甘州投了賽罕城池幾乎都被他騷擾過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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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令旁人看不懂的是,蕭慕延雖然打了勝仗,明明那些城內兵力空虛,可他并沒有占領,很不符合這個時代主流的軍事思想。古時将領講究的就是攻城略地,收複失地,替皇上鎮守河山。

可蕭慕延……

若不是披着官皮,那些城池的官吏幾乎都要認為自己是遇到的一個擁有十分強悍武裝勢力的大型土-匪團。

用膳時,蕭慕延将此番拉練敲詐,哦不……是戰果毫不隐瞞的告訴了王泰。

王泰放下筷子,接過那清單,頓時瞪大了眼,比看到任何山珍海味還要高興:“白銀四百萬兩,黃金二十萬兩,披甲兩萬副……”

一邊念一邊不住咋舌,要不是大家分席而坐,王泰恨不得拉着蕭慕延的手共舞一曲了。

王泰:“柳大人啊,您怕是財神爺轉世吧。”

蕭慕延:“快過年了,也要給兄弟們改善下夥食才是。”

“對對對!”王泰連忙點頭,“大家都辛苦了,着實應該好好吃一頓,當兵也不易啊。”

這些戰利品,東望不是一家吃下,因靖平也出了力,自然是要分一分的。

王泰很是大氣:“這樣,五五分。正好薛将軍今日來了,下午就去庫房點一點。”

“這怎麽好。”薛景之道,“我靖平并未出多少兵。”

“話不能這樣說。”王泰道,“我手下的那些兵要不是越騎兵帶着,現在恐怕連個城都不敢出。”

薛景之依舊沒有應下。

此刻蕭慕延道:“東望得六,靖平拿其中之四即可。”

“是不是太少了?”王泰道。

蕭慕延道:“東望要養的人比靖平多,多拿些也是應該的,這也不是靖平與您客氣,以後東望要出的力還多着呢。”

薛景之連忙點頭,說就這樣分挺好。

見薛景之都沒有什麽異議,王泰也就不再糾結,當即應下:“那先就這麽分,以後再得了,咱們以後再分。”

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

王泰還喝了酒,最後是由着家丁扶着下了桌。

上峰醉成這樣,陪坐末席的曹師爺也不敢就這樣離開。只好先送走了蕭慕延與薛景之後又苦哈哈的回來,聽候差遣。

此刻王泰已重新由家丁幫着洗了臉,又換了身清爽的衣服,正靠在太師椅裏慢慢喝着醒酒湯,雙眼有些發愣。

曹師爺見他這樣,心裏就樂了,只是嘴裏滿是關切之意:“我的大人喲,您又是何必喝這麽多。那柳大人和薛将軍可是滴酒未沾啊。”

王泰嘴裏含糊不清:“他們身在軍中,依照軍令不能飲酒。我又不是那等不識趣的人,他們不喝是事出有因,我若不喝豈不是不夠誠意。”

這是王泰的官場之道。酒桌上的誠意和喝了多少酒是成正比的。曹師爺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此刻贊道:“大人真是辛苦了。”

王泰見他還愣在那裏便問:“你怎麽還不走?”

曹師爺想了想,決定還是要履行一下自己作為幕僚的責任,好意提醒道:“那位柳大人随薛景之回去了。”

“回就回呗。”王泰毫不在意。

曹師爺又道:“小人可是記得,那位柳大人自稱是公孫昊的侍衛呢。如今公孫公孫已到關州,可這位柳大人……”

王泰因酒而混濁的雙眼頓時透出一股犀利的意味,讓曹師爺瞬間閉了嘴。

“曹師爺啊……世上最難得就是糊塗二字。”王泰意有所指緩緩道,“這做人啊,有時候不能太聰明。傻人有傻福,你看本官不就升到了郡守嗎?”

曹師爺垂眸,心裏驚疑不定,下意識便開口問道:“莫非大人早就猜到那人并非公孫昊的侍衛?”

王泰一副“你真當本官蠢”的眼神橫了過去,曹師爺趕緊低頭賠笑。

“那位柳大山不管是什麽來歷,只要他不是賽罕的奸細,關于他是否還有別的身份,本官不想知道,也不想去深究。大家都是苦命人,托生在了這麽個世道,朝不保夕,誰知道第二天一睜眼賽罕是不是就打過來了。那柳大山不僅會打仗,還會打勝仗,這就夠了!要是沒有他,這東望的庫房都能空的跑馬,人都得餓死,還管他娘的那麽多作甚!”

“大人說的是,是小人多慮了。”

“出去後記得嘴巴閉緊點,別好日子沒過幾天就自己折騰沒了。”

曹師爺猛地擡頭,默默吞咽了口水,知道王泰這可不是開玩笑,慎重無比的點了點頭:“是!”

見曹師爺離開,書房裏再無他人,王泰這才換換站起身。走到一排書架前,小心翼翼的摸到一個毫不起眼的地方,拖出一方暗格。

“如今是天高皇帝遠,朝廷連糧草都舍不得給兩個子兒,還想讓老子替他賣命簡直就是做夢。”王泰摸着那暗格內的銀票和地契,越看越高興,“可惜那等迂腐之輩,連這點事兒都看不透。”

柳大山是誰根本就不重要。

他能幫東望練兵,他能調來三十個越騎兵成為他王泰的親衛。如今東望守将王泰的名字在甘州算是名聲大噪,整個甘州都知道有這麽一位厲害的人物,郡守之位他算是徹底坐穩了。

知道越多死的越快,及時行樂才是正理啊。

除了需要面對賽罕的威脅,他這郡守比起南方的郡守過得還要舒坦。趙王對東望的影響力本來就很弱,朝廷就能不用說,他王泰在這裏是真正的天高皇帝遠,絕對的土皇帝啊。

不論是人事任命還是軍事調動,都由他來做主。這放在以前,王泰想都不敢想。他自然也知道自己這土皇帝一般的日子是怎麽得來的。

如今整個甘州,賽罕的勢力被逼到了只剩下五成,原本勢如危卵的官兵一下與賽罕平起平坐了,王泰已經覺得自己這個郡守還可以往上升升最終做到州牧也說不定呢!

而這一切的基礎,就是打勝仗啊!王泰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的渴望出兵,渴望勝利。他下定決心,初一的時候給大軍好好燒幾柱香,保佑柳大山武運昌隆,戰無不勝!

“兩萬的披甲,我們拿了四成便是八千幅。靖平越騎戰兵一共只有三千人,一人分兩套都有富餘啊。”薛景之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土財主,從未有過的富有,嘴上的笑都要咧到腮幫子上了。直到蕭慕延看了他一眼,薛景之這才恢複了往日裏的冷漠臉,可眼神裏依舊掩飾不住興奮。

蕭慕延嘆口氣,兒砸眼皮子太淺腫麽辦?

“不過是幾千披甲就樂成這樣?”蕭慕延随口問道。

薛景之傻笑:“這不是自将軍您走後,咱們靖平一直被克扣糧饷麽。”

蕭慕延挺想掰開薛景之看看他腦子裏除了行軍打仗外,還會不會點別的了。五年前,自他将薛景之帶入軍營,便是一直都帶在身邊。按理說這小子也知道自己當初是怎麽花式去要軍饷的,毫不虛的說,蕭慕延帶的一向都是裝備最好,糧草最全的軍隊。越騎軍交到了薛景之手裏,戰鬥力沒有下降,夥食待遇可謂之一落千丈。

“哪有誰都像我們蕭大将軍這麽全面發展呢。”柳淑淑安慰他道。

蕭慕延想了一會兒:“那也是。”

柳淑淑:“……”你要點臉成嗎?!

聽着蕭慕延對薛景之的擔憂,柳淑淑就仿佛是聽到了一位爹在說自家兒砸竟然只考上了清華,都沒有考中清華建築系,被調劑到了其他專業,怎麽就這麽差呢!

“我打算趁着這個冬季,将靖平擴一擴。”蕭慕延說着自己的想法,這些出格的事兒他也只能找柳淑淑來說。

果然,下一刻柳淑淑就道:“是應該擴一下了。下次你的戰利品怕是要帶回不少百姓了吧。”

若不是性別不合适,蕭慕延恨不得直接給柳淑淑一個擁抱……

嗯?

性別是合适的!

就是……時間不合适。

蕭慕延淺咳了一聲,正色道:“郡主大人高瞻遠矚,明察秋毫,真不愧是女中豪傑。”

柳淑淑:“那當然。”

蕭慕延:“……”淑淑這自戀無比的模樣也是特別好看呢。

蕭慕延是個行動派,他既然已經要讓百姓回流,自然是做了充足的準備。冷兵器時代,人口對戰争都有着關鍵的作用。

靖平當真只能養三千的兵嗎?

其實不然,只是靖平人口太少,戰兵基本不事生産的,剩下的人種的糧食不僅要果腹還要交給軍中,如此一來,若人口不足,軍隊也無法擴大。

蕭慕延曾提過軍屯,讓輔兵來開墾荒地,這也是這個時代普遍的做法。

柳淑淑當然也知道這種産糧做法。她沒有否認這種做法的好處,例如輔兵不會像百姓那樣逃散,容易控制,沉重的勞作可以第一時間将俘虜馴服,以免發生營嘯。

但柳淑淑提出了這種做法的最大弊端。

“效率太低了。”柳淑淑道。

見蕭慕延有所不解,便又詳細解釋了一下何為效率。

“輔兵們不論種出多少,都只能給自己留下勉強果腹的糧食,剩下的全部上交。這種做法實際上效率極低,為了避免輔兵偷懶,就必須要派監工。這下問題來了,如果增加輔兵來開墾,意味着我們就要不斷加大監工的比例,這種投入與産出效率非常差。”

柳淑淑沒真正的打過仗,只是竭盡所能提出更多的想法,讓蕭慕延開闊思路。她發現蕭慕延是個很容易接受新想法的人,更可貴的是,他并非無腦聽從,而是根據自己十多年來的軍旅生涯來判斷這個法子是否真正實用。

若蕭慕延不是個實用主義者,柳淑淑也不敢對他說這些。

果然,當她提出軍屯效率極低後,蕭慕延便想到了讓百姓回流的策略。

軍屯的輔兵們沒有土地,他們開墾的都是軍隊的地。但百姓們就不一樣了,一旦開墾後,土地就是他們所有,他們向軍隊繳納糧食實則是賦稅。

讓百姓回流,是個大手筆。

人口,不像金銀武器披甲,他們有着各種不确定性。

蕭慕延果斷召開了靖平全體上層将領的軍事會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薛景之、燕平、何志等将領聽聞後,沉默良久。

“如今的靖平人口将将一萬,太少了。”蕭慕延道,“先王曾言,僅僅是三十年前,這裏便足有五萬之人。咱們的輔兵再多,也種不完城內的荒地。”

薛景之邊想邊道:“靖平曾遭城破被屠城,當時城內的百姓幾乎都死了。不過倒也有數千人逃到了山裏,只是讓他們回來,怕是不易啊。”

這年頭的百姓都怕被拉了壯丁,一旦成了軍戶,若做不了軍官,那邊是一輩子的兵,堪比奴隸,沒有任何保障。

“末将也覺得咱們靖平的人口着實少了些。”燕平道,“但薛将軍說的也在理。說句犯忌諱的話,在那些百姓眼裏,官兵跟賽罕人都沒什麽區別。不管他們遇到誰,最終都是一個死。”

“哼。”何志郁悶道,“都是那種軍紀敗壞之輩惹出來的亂子。我們越騎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此話一出,在座所有人包括蕭慕延都有一種深深地認同感。哪怕越騎兵再厲害,也敵不過那些豬隊友。

僅僅是沿途搜刮糧草的軍隊還算好的,有的将領還會故意讓士卒到城內肆意搶奪淫-掠。

一張地圖放在衆人中間的大桌上。蕭慕延指着其中一段路線道:“十日後,我會帶兵走這裏。到時候凡是願與我回靖平的百姓,都會擁有十畝土地。”

“用土地來犒賞……”薛景之道,“倒是可行。”

燕平想的更多一些,又道:“那地契又要怎麽辦?若是以後天下承平,如今的十畝地還算數嗎?”

“當然算。”蕭慕延道,“以靖平府衙的名義來造地契,用府衙與大将軍兩道印。”

衆人紛紛點頭。

不愧是他們的将軍,做事向來周道。倒是還有幾位想到這裏的土地實際上是歸魯王所有,頒發地契也應該是由王宮所在的靖陽來發。一群實際在做着撬劉昱瑾牆角活兒的高級将領們,果斷當這件事不存在了。

別人不提,做事周道的蕭慕延怎麽可能會忽視這個漏洞。他帶着這道政令去找了柳淑淑,說道:“雖說是事急從權,但事關事百姓也不能什麽規矩都不講了。”

他是來要授權的。

蕭慕延做什麽都要盡善盡美,讓旁人挑不出錯來。

柳淑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對着柳闊點了點頭。柳闊看完那道政令後,滲出一額頭的汗,直言道:“我不管了!”

柳淑淑指着放在桌旁被小心拿來的魯王小印,緩緩道:“那就用印吧。”

木盒被輕輕打開。一條雕刻精美的四爪玉龍纏繞在印章上,雄渾有力,威儀棣棣,似要奪章而出。

柳淑淑執章,章入朱紅印泥,以藩王身份,頒布了第一道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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