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回來,卻看到如此情形
手投足。
跟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而現在,這個人就站在面前。
林加無法控制自己,近乎貪婪地,凝望她。
只是很短的時間而已,她應該不會怪他這一刻的放肆吧,林加想。
他沒有刻意壓抑,因此眼底的炙熱,被烏臨看得清清楚楚。
烏臨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個人,果然并沒有死心。
雖然當時,他很硬氣地說,要跟她相忘于江湖。
奇異地,面的林加炙熱的眼神,烏臨竟不覺得反感或困擾,倒是有些無端地……心軟。
她想了想,說:“林加,我不太喜歡被人牽着鼻子走。所以,來的時候請先打招呼,走的時候也請好好道別。”
林加靜靜地望着她,毫無誠意地說:“抱歉。”
烏臨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吧,我不能勉強你。不過,我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這次,又是為什麽來?”
林加撒過很多謊,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問題上撒謊,已完全沒有必要。
因為沒有人會信。
所以,他異常坦誠地回答了烏臨的這句問話:“我聽說,你遇到了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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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顯然是極盡浪漫的一句情話。烏臨靜默下來。
她無言以對。
這個男人願意為她去死。不僅是口頭說說,而是真的做過。
所以,他說過江湖不見,但聽說她有困難,便即刻出現。
林加并不需要喋喋不休。
他的人出現在這裏,本身已說明了所有問題。
烏臨沒說話,林加便繼續說,只是簡單的三個字:“我幫你。”
這三個字,很熟悉。
就在白天,她的另一名追求者,對她說:“嫁我,我幫你。”
朱遲固然是趁人之危,但帶着滿滿誠意,在烏臨看來,亦可算情深意重。
可是林加……
烏臨鎮定下來,看着他,目光冷漠。
面對林加這樣的人,她需要保持頭腦清醒冷靜:“你怎麽幫我?有什麽條件?”
她神色的變化,被林加看得清清楚楚。
他将之解讀為戒備。
林加彎起唇角,笑着:“你缺錢,我正好有。我沒什麽條件,你要相信我。好歹,我也是差點為你送命的人,對麽?”
聽到這樣的回答,烏臨發現,自己竟然一點都不意外。
她盯着他:“林楷先生如果知道了,會不會把我大卸八塊?”
林加微怔,繼而笑了笑:“我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
他以為烏臨是真的為此顧慮,卻沒想到,烏臨只是為接下來的問話做鋪墊。
她忽然說:“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這句話,令林加稍微有些緊張。
他整理了一下蓋在膝蓋上的毯子,輕聲說:“你問。”
“那個被人欺負,然後被我和佑安哥哥救下的男孩,不是你。”
她盯着他,慢慢說出這一句。
林加正微仰着頭看她,聞言,平和鎮定的眼神,明顯震蕩。
☆、激怒
林加修養極好,習慣喜怒不形于色,非常擅長撒謊。
但不論是多麽高明的謊言家,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人當面以實證戳穿,難免都會露出破綻。
正如此刻的林加。
他眼底的震蕩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
但是,對烏臨來說,已經足夠了。
而林加回過神來,也明白覆水難收。
他必須要向她解釋這件事。
可是,該怎麽解釋?
林加久久不能開口。
烏臨定定地看着他。心裏已在猜測多種可能性。
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不算少。被欺負的孩子,救人的她跟石佑安,司機,欺負人的孩子,圍觀的路人。
那麽,林加是誰?
林加是誰,才有可能,把這件事當作對她鐘情的借口?
烏臨不想對林加嚴苛,但是,她實在不喜歡被人欺瞞的感覺。
她看着林加,露出一點不耐而無奈的神情,說:“算了。我推你回客廳,你叫你朋友來接你吧。”
林加放在腿上的雙手,輕輕抓了抓蓋在膝蓋上的毯子。
烏臨已經開始往他身後的方向走了。
林加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很冷。
烏臨下意識地縮了縮手,卻沒掙脫。
林加似乎沒有抓得很用力,但也并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烏臨也不強行去掙,靜了靜,便低下頭去看他,問:“你想做什麽?”
林加輕聲說:“我帶了支票來。你先拿着去救急,其他的事,我們以後再聊。”
他顯然已經無計可施,所以才用這樣拙劣的方法,大失水準。
烏臨反而從容了。
如果對話的前提是,他會無條件地為她的最大利益着想,那麽她完全可以對他為所欲為。
她逼迫過他很多次。但林加好像始終都沒有說過真話。
也許只是她方法用錯。
烏臨微微眯起眼睛,說:“我不能用你的支票。我已經欠你的情。”
她沒有繼續逼問他的身份,林加暗地裏稍微松了口氣。
他輕聲說:“你不應該因為這個拒絕我的幫助。”
烏臨不動聲色:“如果你早一天來,也許我真的沒法拒絕你。但是,現在,除你以外,還有一個人願意幫我。”
林加有些驚訝,問:“誰?”
烏臨笑了笑:“朱遲。L國鋼鐵大亨朱鴻運的小兒子。”
林加一時沉默,望着她,似乎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實性。
烏臨淡淡地笑了笑,補充說:“不過,他不像你這麽隐晦,而是明碼标價。只要我嫁給他,他就幫我。”
林加放在膝蓋上的那只手,又抓了一下蓋着的薄毯,臉色的表情明顯僵硬起來。
他閉了閉眼,慢慢地說:“你喜歡這個朱遲?”
烏臨搖頭:“完全不。”
林加抓着她手腕的手上,似乎微微用了點力氣。他的聲音變得更輕:“你忘記了石先生了麽?”
林加這樣問,烏臨的臉色,不免也難看許多:“我沒忘。但是我沒有辦法。”
林加忍無可忍:“你沒有辦法,所以要嫁別人,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
他聲音不高,但這句話卻已形同質問了。
烏臨很少見林加失态。她聽見這句,知道自己已成功将林加逼得氣急,便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能因為你愛慕我,就無限制地接受你的恩惠,那樣對你太不公平。而如果你另有所求,卻又不肯明說,我也擔心我無法承受。林先生,如果你是我,也許也會做一樣的事。”
林加啞然,低下了頭。
烏臨該說的話已說完,只安靜地站在那裏,等他自投羅網。
她明明在豪賭,奇異地,心裏竟不覺得緊張。
她想,林加一定會說出她想知道的話。
他一定會想辦法,讓她接受他的提議,而不是嫁給朱遲。
良久的沉默後,林加重新擡起頭來。
他看着烏臨,神色變得有些淡漠:“你比我以為的,還要任性。”
烏臨淡淡地笑了笑:“也許是的。”
林加定定地看着她,說:“如果你不介意嫁給朱遲,那麽,我想你大概也不介意嫁給我。”
烏臨怔住。
她是真的沒想到,林加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的本意,不過是想迫他說真話。
他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會對她過去的事情那麽清楚?
烏臨只是想要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
林加已經松開了握住她手腕的手。
忽然之間,他将之前深情款款的神情完全收斂起來,只以一種冷淡的眼神看着她,像是看着個陌生人:“烏臨小姐,我的電話并沒有換號碼。如果你有了決定,可以随時聯系到我。現在,我想回去了。”
烏臨呆立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來。
林加被她的“任性”激怒了。
她習慣了他對她無限制的縱容,沒想過,林加也會有反擊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麽,烏臨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發生的事。
對她千依百順的石佑安,曾經對她發過一次火。
母親無意中弄濕了她給石佑安畫的肖像畫。
那是她準備送給石佑安的生日禮物。
大吵以後,她出門上學,整日悶悶不樂。
下午,她見到了親自來校門口接她的母親,卻選擇了躲避,偷偷從小門走掉。
她躲到學校附近的公園裏。公園一角,有棵老樹。
石佑安有時候會帶她來樹下。他也喜歡畫畫,兩個人會坐在一起,看着公園裏走來走去的人,一起畫畫。
今天就是石佑安的生日。但她卻沒有禮物送給他了。
母親很快就找到了她。身後,還跟着石佑安。
這是他們的秘密花園,他竟然會帶別的人來。
小小的烏臨,感覺到自己被背叛,倔強起來,大發雷霆。
母親無可奈何。
石佑安說:“阿姨,您先回去。我過一會兒送臨臨回家去。”
他把她砸過來掉在地上的書本文具,一樣樣地揀起來,收進書包。
烏臨兩眼通紅地瞪着他,等他走近,便奪下書包,重新摔在地上。
書包裏的東西再次漏出來。
石佑安好脾氣地笑笑,蹲下身來,重新揀了一遍。
不過,這次他學乖了一點,把書包緊緊抱在手裏,防止她繼續搞破壞。
“你可以再給我畫一張。我給你當模特,永遠都不收錢的。”
烏臨怔了一下,繼而漲紅了臉。
“誰要給你畫。”
原本是秘密的驚喜,卻被昭告天下。
小女孩高傲的自尊心讓烏臨覺得萬分惱怒。
彼時的石佑安也太年輕,不明白她心底的小糾結,愣了愣,便又只是好脾氣地笑笑。
“不想畫就不畫吧。那你要怎樣才肯回家呢?”
“我不回家。”
石佑安想了想,抱着書包,在她身邊坐下了。
烏臨問:“你幹嘛?”
石佑安說:“你不回家,我也不回家。”
烏臨說:“你不回家就不回家,不要跟我一起。”
石佑安笑起來:“這裏又沒有寫着你的名字,我也可以坐呀。”
烏臨跳起來,拔腳就走。
石佑安便也跟着走。
烏臨很生氣:“你不要跟着我!”
石佑安笑:“我走我的路,你怎麽知道我是在跟着你呢?”
烏臨一肚子的火無處發洩,于是只埋着頭,繞着公園走。
走着走着,下起了雨來。
她沒有傘,他也沒有。
雨勢很急。走到一處涼亭,他伸手拉住她:“淋雨會感冒的。”
烏臨說:“不關你的事。”
石佑安有點着急:“臨臨,別鬧了。天快黑了。”
烏臨甩開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前面一塊石頭凸出來,她一下子絆倒,摔了個狗□□。
手掌先着地,頭沒磕着,手卻擦破了皮。
很疼。
石佑安慌張地奔過來,在她面前半跪下來,伸出手去扶她:“臨臨,你沒事吧?”
烏臨用力地推開了他的手,結果另一只撐住身體的手打了滑,整個人再度重重地趴到地上。
下巴碰到堅硬的地面,牙齒好像都要掉了。
烏臨眼淚都出來了。
她趴在那裏,再也沒法自己爬起來了。
石佑安臉色難看,把前胸後背挂着的書包拿下來丢到一邊,挪近一些,抱住烏臨的腰和背,把她整個人都攬進懷裏。
烏臨在哭,雨水混合着眼淚,在她臉頰上形成小小的溪流。
石佑安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別哭了。”
他冷冷地說。
石佑安的一巴掌沒有用力,卻把烏臨打愣了。
連帶着細微的哽咽,都被吓回去了。
石佑安問:“哪裏摔到了?”
烏臨怯怯地看着他,把兩只擦破的手掌攤到他面前去。
石佑安皺着眉:“還有別的地方嗎?”
烏臨低聲地說:“膝蓋……疼。”
石佑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說:“抱着我的脖子,別松手。”
烏臨點點頭。
他把她抱起來看,看着她被雨水淋透的頭發,想了想又把她放下。
“等等。”
他脫下了校服外套,把她連頭帶臉裹了起來,然後再重新抱起她。
石佑安抱着她,在大雨裏頭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公園門口。
憂心的母親已經去而複返,家裏的車子就在公園門口。
石佑安說:“阿姨,對不起。”
母親搖着頭:“好孩子,不怪你。”
母親要把她接過去,烏臨卻摟緊了石佑安的脖子:“我要佑安哥哥抱。”
☆、真相
石佑安對她發火,只有絕無僅有的那一次。
跟眼前的林加,十分相像。
烏臨看着林加深黑的眼睛,心口陡然漏跳了一拍。
——很像。
幽潭般靜深的黑色眼睛。
扣得一絲不茍的衣服。
對她幾乎沒有下限的縱容。
他甚至知道,她跟石佑安一同經歷過的事情。
一個猜測,浮上頭腦,令烏臨的臉色變得蒼白。
她的異常十分明顯,林加也看出來了。
他以為是自己近乎威脅的話終于起到作用,臉上繃緊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
林加猜,也許她會屈服,答應他最初提出的建議。
但烏臨沒有再說話,卻忽然扶住他輪椅的後背,急急地推着他往客廳裏走。
石零坐在客廳裏,見他們進來,便站起身。
烏臨看了他一眼,說:“我要借你的房間用一下。”
石零一怔,才說:“門沒鎖。”
烏臨點了點頭。
她推着林加,徑直走向石零的房間,推門而入。
她的行動,完全出乎林加的意料。他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麽,心裏有些焦灼起來,低聲說:“烏臨小姐,你想做什麽?”
烏臨根本沒理他,反手鎖上了房門,然後在石零書桌上的筆筒裏,找出一把剪刀來。
她拿着剪刀,重新走近林加。
林加看着剪刀,怔住。
一言不合,持刀行兇,不可能是烏臨會做的事。
而烏臨接下來的動作,讓林加更為吃驚。
她提着剪刀,在他面前蹲下,而後用剪刀在他左腿褲腳處剪開,一路往上。
“小姐,你幹什麽?”
烏臨完全不理會他。
林加只穿了一條西裝褲,褲子剪開,就露出了腿。
腿上疤痕密布,令人心驚。
那是他被滾釘板的時候留下的傷口。
烏臨倒吸了一口氣。
林加閉上眼,臉上露出一絲難堪神情。
他感覺到,有一只柔軟的手,扶住了他的腿。
林加重新睜開眼。
烏臨正小心地避開他的舊傷疤,扶着他的小腿,把他的左腿往上擡了擡。
有點疼。林加下意識地咬住下唇。
幸而烏臨并沒有繼續擡高他的腿。
她的目光牢牢地停留在他腿上的一個位置上。
林加順着她的眼光看過去。
他左腿膝蓋後方的膝彎處,有一片拇指大小的皮膚,顏色明顯深于周圍。
釘板上的釘子,也并沒有紮到這片位置,因此沒有傷疤。
也因此,讓他的這塊深色胎記,越發明顯。
烏臨伸手在那塊胎記的位置撫摸了一下。
林加不知道她到底想幹嘛,勉強笑了一下,說:“這不是傷疤,是老胎記。你不用擔心。”
烏臨低着頭,沒說話,也沒看他,卻慢慢地把他的腿放回了原位。
她的動作很輕,似乎小心翼翼。
林加看着仍然蹲在那裏不擡頭的烏臨,試探着又說一句:“小姐,你剪破了我的褲子,要負責的。”
她終于擡起眼來看他,眼底卻是通紅的一片。
像是随時會流出眼淚來似的。
林加大駭。
他慌張起來,微微躬身,後背離開輪椅椅背,靠近烏臨的臉:“小姐,你怎麽了?”
林加這句話出口,像是按下了某處開關。
烏臨的眼淚一瞬間就從眼眶裏掉出來,滾過臉頰。
她忽然擡手,将林加襯衣的最上方的紐扣解開。
林加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試圖阻止她:“你怎麽了?”
烏臨吸了口氣,捏着他的兩片衣領,猛然用力。
林加猝不及防,被她摔開手,襯衣也被粗暴地撕開了,露出他胸口大片的牡丹刺青。
林加完全不知道烏臨想幹嘛,只有試探着胡扯,想要得到她言語上的回應:“小姐,如果你仍想讓我陪你玩那種游戲,至少也等我離開輪椅。站都站不住,我又怎麽能跪下來?”
烏臨卻只是仔仔細細看着那片刺青。
隐藏在一片顏色較深的牡丹花瓣裏的,是一道淺淺的刀痕。
時間應該已經很長了,在刺青的掩飾下,不仔細看,是根本看不出來的。
烏臨伸出手,按在那道刀痕上,輕輕摩挲。
林加身體陡然一僵。
他的臉色蒼白起來,翕動嘴唇,想說話又說不出。
卻見烏臨擡起了頭,看着他。
她眼裏仍在不停地掉落眼淚,唇邊,卻又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
“佑安哥哥,歡迎你回來。”
————
石佑安是怎麽死的,烏臨其實記得不太清楚了。
她只知道,自己的母親和石佑安的母親帶着她們倆相約出游,去城郊的葡萄園裏采摘葡萄。
去往葡萄園的道路并不太好走。他們在一個彎道翻了車。
石佑安的胸口,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紮了口子,血水汩汩外流,染紅純白襯衣。
這是烏臨所記得的最後的事情。
獲救後,她被告知,車子裏的其他人都已死去。
她被送出了車外,而其他留在車裏的人,都被爆.炸炸得面目全非。
烏臨從未懷疑過石佑安已死的事實。
可是,林加現在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
他膝彎的胎記,跟她記憶裏石佑安的胎記一模一樣。
那個她摔倒被他抱回家的雨夜,他在她的家裏洗澡,換上了她的衣服。短短的褲子褲腿高過了膝蓋,露出膝蓋後面的那處深色胎記。
林加胸口傷痕的位置,跟她記憶裏的那個流血的傷口,也是吻合的。
他是林加。
他也是石佑安。
————
林加看着又哭又笑的烏臨,臉色蒼白如紙。
他知道紙終究包不住火,但總不免心存僥幸。當真相揭破的一刻終于來臨,他心驚之餘,竟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林加猶豫良久,終于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摩挲了一下烏臨的臉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烏臨問:“為什麽?”
林加沉默地看着她。
為什麽一走十年都不聯系,為什麽回來以後不肯相認,為什麽又要對她極盡溫柔。
為什麽?
烏臨抓住他撫在她面上的手:“為什麽?”
他垂下眼,避開她炙熱的眼神。
她不肯放過他,用兩只手捧着他的臉,迫使他面對她。
“為什麽?”
他看着她,沒有勇氣說出那件事。
沒有勇氣。
林加蒼白着臉,心痛如絞,卻一徑沉默。
————
打破僵局的,是林加的手機鈴聲。
手機放在林加輪椅一側的挂袋裏。林加低下頭,接聽電話:“是我。”
電話是尤信風打來的:“少爺,我可以來接你了嗎?”
林加說:“嗯,你可以過來了,不過帶一套幹淨外衣給我。”
尤信風狐疑:“為什麽?”
林加不語。她等了兩三秒,不見他回答,便明白他是不想說,道:“我馬上來。”
林加一個人呆在烏臨家裏,尤信風多少是有些擔心的。
據她所知的情況,林加跟烏臨在一起的時候,從來就是弄得狼狽。不是被囚禁,就是生病,最後重傷得險些死去。
為什麽他會要她帶一套幹淨外衣過去?
尤信風十分擔憂。
她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烏氏老宅前。
接待她的是烏臨。
烏臨的樣子看起來很糟糕。兩只眼睛腫脹如核桃,臉色蒼白,神情恍惚。
尤信風知道她家中最近有變故。但林加既然來了,當然是準備向她施以援手,為什麽她看起來非但不高興,反而像是遭受了沉重打擊?
石零坐在一側,神情焦慮。
烏臨指了指角落的一扇門,木然道:“他在裏面。”
尤信風提着包,直奔房內。
林加坐在屋內,面如死灰。
他的衣服敞開着,質地優良的襯衣扣子卻崩掉了兩顆。
他看起來像是經歷一場大仗似的。
尤信風胸口“突突突”地跳起來。
她屏住氣,關上門,走到他面前來,蹲下。
“少爺,你怎麽了?”她輕聲問。
林加垂眼看着她,語氣淡漠,聽不出情緒:“衣服帶了嗎?”
尤信風點點頭。
林加說:“幫我換上。”
他順手揭掉蓋在膝上的毯子。尤信風見到他裂開的褲腿,呆了呆,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沒有受傷吧,少爺?”
林加不知想到什麽,聽她這麽一問,竟然彎起唇角,淺淺地笑了笑:“還不如死了。”
尤信風乍一聽沒懂,怔了怔後,臉色大變。
林加卻又忽然恢複了淡漠的臉色,看着她,說:“放心,我現在還不能死。幫我換衣服。”
☆、兩難
烏臨的異常狀況,是石零沒有見過的。
認識她以來,他與她幾乎親密無間,但不論是面對怎樣的困境,烏臨幾乎總是鎮定的。懷緬石佑安時,會黯然神傷,卻并不會掉眼淚。
如今想來,十年來,烏臨竟都是沒有哭過的。
現在,她為什麽會哭?
石零不敢問,光看着她腫脹的眼,就覺得心口悶得無法喘息。
也許只有林加能告訴他答案了。
尤信風進去後不久,便推着林加出來。
石零一眼便看出來,他的襯衣和西褲,都是換過了的。
他下意識地産生了不甚良好的聯想,卻又很快在心中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林加坐在輪椅上,且身處烏家老宅中,絕不可能做出對烏臨不利的事而不被旁人覺察。
更何況,現在他才是換了衣服的那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石零側頭看了看烏臨,卻發現,她的眼光,正牢牢地鎖在林加身上。
林加亦在看她,神情溫和。尤信風将輪椅推近一點後,他對烏臨說:“臨臨。今天我先回去了。”
石零神經一跳。
他叫她“臨臨”,不是“小姐。”
林加開口說話,烏臨像是驚醒了一樣,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林加放在膝蓋的手上。
這個舉動,讓石零和尤信風都吃了一驚。
但烏臨眼裏根本已看不見旁人,只盯着林加,說:“你不能走。”
她眼睛又紅了起來。林加看着她變紅的眼,心痛難抑,卻只能強自微笑着,說:“不早了。”
“你走去哪裏?”她問。
林加笑着:“我在臨江買了一棟房子。烏氏旗下公司開發,奢水華庭,離這裏半小時車程。”
烏臨定定地看着他,眼底的淚慢慢地溢出來:“你走出這扇門,我就見不到你了。”
林加無聲嘆息,嘗試着想要抽出手來替她擦拭眼淚,卻發現兩只手都被她牢牢地抓住了,竟掙脫不能。
他輕聲地,像哄孩子一樣地說:“你要見我,随時都可以。”
烏臨搖頭,像抱緊玩具不肯放手的孩子一樣地說:“我不信你。你說什麽,我現在都不信。”
林加往椅背上靠了靠,閉上眼,又睜開。
他妥協地說:“好吧,臨臨,也許你家房子夠大,能騰出兩間給我和尤信風。”
兩個人唱荒唐滑稽的戲,旁觀的兩個人驚懼惶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尤信風不安地捏緊了輪椅的椅背:“少爺,我不想住在這裏。”
石零亦下意識地靠近烏臨,想要握住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仍按在林加的手上。
他忍了又忍,終于問出口來:“小姐,發生了什麽事?”
烏臨聽見他的聲音,驀然一震。
按在林加手上的兩只手松開了。
“他……”她不知道要如何啓齒,說一個字,聲音都在顫抖。
林加完全明白她的矛盾,心裏又痛又憐,默默地将手縮回一些,卻看着石零淡淡地笑了笑:“石先生,我是石佑安,臨臨的老朋友。”
石零看着林加的笑容,心頭巨震,只覺天旋地轉。
石佑安,石佑安。
這個夢魇般的名字。
他被烏臨領進家門,不過因為生了一雙像石佑安的眼睛。
他改名換姓叫做石零,不過是沿襲了石佑安的姓氏,寓意從零開始。
他是石佑安的替身。
而今,卻有人站在面前來,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我是石佑安。”
————
烏臨洗過澡,呆坐床邊。石零蹲在床邊,拿一把小小的指甲剪,替她修剪指甲。
兩個人都很沉默。
修完最後一根指頭,石零小心地把剪下的最後一枚指甲殼扔進了垃圾桶內。
他的情緒陡然間有些失控,竟低下頭,吻上烏臨的手背。
不過是很輕的一個吻,但烏臨像被燙到一樣,猛然把手抽出去。
一瞬間裏,石零感覺自己的心口被敲了一個大洞。
烏臨回過神來,想要辯解些什麽,張了張口,卻啞口無言。
石佑安死了十年,她一度以為,她已經可以将他塵封心底,已經能夠挽着另一個人的手,過新的生活。
但是他沒有死。
非但沒有死,他還走進了她的生活。
用一種看似溫和,實則霸道的方式。
他隐藏得其實不算很好,可笑她竟一直沒有發現。
為什麽?他為什麽什麽都不說?
卻将她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
她已經有了石零……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石零,為她擋過致命子彈的石零。
她早下過決心,要執子之手。
可是,那是石佑安。
大雨天抱着她走遠路,手都腫起來的石佑安。
胸口上插着利刃,卻拼命将她推出車外的石佑安。
被她親手傷至體無完膚的石佑安……
她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烏臨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猛然站起身。
蹲在她身側的石零,無聲地笑了笑。
他調整了姿勢,換成用一只膝蓋撐地半跪的樣子,而後仰起頭來看她。
石零沒有說話。
雖然心痛如絞,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如果那真的是石佑安,倘若他就是烏臨本人,也不會知道自己該做怎樣的決定。
烏臨看了他一眼,就避開了視線。
她幹巴巴地說:“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石零順從地點了點頭:“好。”
————
石零離開了十分鐘後,烏臨離開卧室,走到一樓去。
林加坐輪椅,崔淑給他和尤信風準備的房間都在一樓。
烏臨在門前敲門。
敲了兩下,裏頭無人應答。
扭動門鎖,也擰不開。
她忽然就陷入神經質般的惶恐裏,再敲門時,用上了很大力氣。門被她拍得“砰砰”作響,她自己的手掌亦被拍紅了,自己卻渾然不覺得痛。
烏臨感覺像過了幾個世紀,但事實上,不過四五秒後,門就被打開了。
站在門後的,竟是烏揚。
父女視線交錯。過一陣,烏揚說:“先進來。”
烏臨走進去。
林加坐在房間裏面的靠窗的牆邊,正靜靜地看着她。
目光撞上的時候,他微笑了一下。
為什麽,他可以一直這樣笑?
烏揚把門關上了。
林加說:“臨臨,你來得正好。我剛剛跟叔叔聊過了。這次烏氏保住控股權需要的金額,我會打進你的私人賬戶,叔叔打算退休,将他手裏的股權都轉到你的名下。以後,你恐怕有得忙了。”
他輕描淡寫,心平氣和,像是在跟她談論今天的天氣很晴朗。
烏臨沉默很久,才似是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了三個字:“為什麽?”
林加很明白烏臨心底的疑問。
他微笑:“臨臨,等你把公司的事情弄妥當,我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我保證。”
————
林加被烏臨“囚禁”起來了。
她實際上并沒有想清楚該怎麽去面對他,卻很清楚,她不能讓他再次不告而別。
林加一如既往地縱容。她不放心出門去,他便讓尤信風帶着他跟在身側。
烏臨要去開會,林加說:“我是外人,旁聽不好。我留在你的辦公室吧。”
會一開就是一上午。烏臨回來的時候,林加倚在輪椅的椅背上睡着了。
他睡着的時候,眉眼溫和,帶着倦意。
尤信風守在他身側正在玩手機。
她擡起眼,望着烏臨笑了笑:“你忙完啦?”
烏臨本來不想驚醒他,但尤信風這麽一句說出來,林加就醒過來了。
他看着烏臨,問:“怎麽樣?”
烏臨點點頭:“有錢好辦事。”
林加展顏一笑:“那就好。”
烏臨看着他的笑容發呆。
印象中,林加似乎總是在笑。很溫和,但也清醒自制。
但這一刻林加的笑,比平時顯得要純粹。純粹的高興,沒有別的雜質。
林加伸手拍了拍尤信風:“你出去一會兒,把門關好。我有話跟臨臨講。”
烏臨心口漏跳一拍。
他要同她講什麽?
尤信風出去了。
林加調整了椅背,坐直身體,拍了拍身側的飄窗窗臺:“來坐。”
他語氣溫柔,帶着寵溺,令烏臨一時失神。
林加說話的語氣,終于跟石佑安重疊。
眼裏仿佛又有些淚意,烏臨仰了仰頭,忍回去。
她聽話地走到林加身邊,坐下來。
☆、尾聲
十年前。
林加的母親,跟烏臨的母親,是關系親密的朋友。
林加的母親懷了孩子,瞞着林楷來到臨江市,将他生下來。但終究被林楷知道了。
膝下無子的林楷,想要把林加接回來。但這件事走漏了風聲。
林楷樹敵無數。仇敵先他一步,找到了林加。
車禍現場,司機和林加的母親已經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