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魔女審判
局勢逆轉,大學士瞬間成了焦點中心。
索非斯表現得很鎮定:“我贊同埃莉諾女士的意見。”
米內勞斯大人向塞維爾颔首,後者立即起身從側門離開。
“在搜查期間,可以請愛麗絲和喬安前來作證。”埃莉諾緊緊盯着大學士,不準備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波動。
大神官摸了摸無須的下巴:“請她們過來。”
索非斯眼裏終于第一次浮現恐懼。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安靜坐回原位。
首先被帶上來的是愛麗絲。個子嬌小的侍女在衆人注視下不住瑟瑟發抖,臉也慘白如紙。她不住地絞着手指,時不時不安地朝高臺的方向一瞥,在觸及任何人的視線前又深深垂頭。
“愛麗絲·沃倫,你聲稱被索非斯學士吩咐,将一枚銀戒指放入埃莉諾女士的卧室中,這是否屬實?”
愛麗絲清晰可聞地咽了咽唾沫,如小鳥般将下巴抵在胸口,只是不答。
“以三女神|的|名義,回答我的問題,愛麗絲·沃倫。”大神官加重語氣。
侍女駭得一顫,哆哆嗦嗦地擠出破碎的音節:“是的……這是真的……”
有人輕挑地吹了聲口哨。
埃莉諾在內心微笑,轉而小心确認自己露出的神情是否得體。
愛麗絲的坦白還在繼續:“但我把它交給喬治爵士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它還在那裏……我不想傷害夫人,我發誓!所以我才違抗了索非斯大人……”
侍女的聲音是這樣細弱,仿佛一個嚴厲的眼神就能将其掐斷。但就在她斷斷續續的字句中,大學士整個人都一點點佝偻下去。
不需要更多的質詢,愛麗絲就吐出一個又一個驚人的事實,祈求能以此換得自己得救:“索非斯大人……一直讓我和喬安盡可能監視夫人,輪流去向他彙報……我不想這麽做,但如果違抗索非斯大人,我很可能就被送去侍奉老侯爵……”
審判廳中靜了片刻。
大神官米內勞斯迷惑地追問:“侍奉?”
愛麗絲結巴起來,臉漲得通紅,眼一眨竟然留下了恐懼的淚水:“對,侍奉老艾德文大人,在、在那種方面……”
不知是誰帶頭起哄,人群因為這醜聞頓時沸騰了。
巨輪傾覆只是一瞬的事,但積水漫過壓艙的貨物卻需要很久,等甲板上的人意識到這一切時,為時已晚。
埃莉諾閉了閉眼。
她精心在盧克索家這艘船的艙底鑽了一個又一個窟窿,耐心等待它沉入最深的黑暗裏。而沉船帶起的漩渦會将礙事的人一起帶走:艾德文、大學士、阿曼達、老侯爵……
熟悉的、被某個人注視的異樣感激得埃莉諾回神。
她下意識向喬治看去,對方正傾聽愛麗絲不成句的忏悔:
“那時我的良知在譴責我,有聲音在審判我,告訴我不應該這麽做……就在那時喬治爵士出現了……”
他立即察覺,卻沒側首,眼風快速地朝她的方向一掠。
心底不知怎麽懊惱起來,埃莉諾也波瀾不驚地看向愛麗絲。眼下是确認戒指的最後環節。
“你認識這枚戒指嗎?”
“是……是的,我認識,這就是大學士給我的那枚……”
“可以了,帶另一個上來。”
面對相同的質詢,喬安就顯得鎮定許多:“不,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
大神官叩叩桌面:“你的同伴已經主動招供了一切,”
喬安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她惶然看向大學士,對方卻回避了她的視線。
高挑的侍女晃了晃,扶住面前的木圍欄,僵硬地改口:“請您原諒,願三女神寬恕我,您所說的一切屬實……大學士告訴我愛麗絲失敗了,讓我把第二枚戒指放進了首飾盒。是的,就是這枚戒指,我認得它。”
索非斯絕望地舉起雙手,宛如要憑空抓住什麽,最後頹然捂住了臉。
“不,不,索非斯大人是清白的!這和他無關!”阿曼達突然嘶聲叫喊起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撒謊了!是我召喚來了惡魔,我……我反而被魔物蠱惑,失手殺了艾德文,這一切與索非斯大人無關!”
大學士從指縫間露出一只眼睛,搖搖頭,艱難地喚她:“阿曼達。”
“我忏悔,我才是惡人,與索非斯大人無關!更與埃莉諾女士無關,”阿曼達倉皇地轉向埃莉諾,謙卑地跪了下來,“請您原諒我,原諒我所做的一切……但這與索非斯大人沒有一點關系……”
埃莉諾平靜地反問:“那麽您是如何說服愛麗絲和喬安、将戒指交給她們的?”
阿曼達被問住了,她的眼珠一刻不停地轉動。埃莉諾甚至能聽見對方內心絕望的吶喊:“快回答,快想出個答案來!”
不等她開口,廳門驟然開啓,挨在門外旁聽的人群讓出條道來,塞維爾首先入內,身後一群神官魚貫而入,手裏捧着聖光封印的卷軸、廣口瓶、坩埚……
塞維爾徑直走上高臺,來到大學士面前,神情平靜而憐憫:“索非斯大人,我們在您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個密室,裏面有魔法陣的痕跡,還有其他違禁物。”
阿曼達的嘴唇還在開開合合,卻發不出聲音,活像脫水的魚。
“不可能的……”大學士同樣震驚,驀地看向埃莉諾,“我都銷毀了……”
塞維爾和米內勞斯交換了一個眼神,互相颔首。
埃莉諾沒有回避大學士的瞪視。她一臉悲憤耗盡後的倦怠,極其平靜地報以凝視,眼是幽深到幾近純黑的藍。
索非斯學士一震,看了看塞維爾,又看了看喬治,最後看向大神官,突然放聲大笑。
大神官臉色陰郁,塞維爾卻客氣地問:“您在笑什麽?”
“嘲笑自己不自量力,笑世間所有人的愚昧。”大學士暧昧不清地答,再次狂笑起來。
在這令人膽寒的笑聲中,卡斯蒂利亞的這場審判也很快塵埃落定。
亡者在死靈質詢中的證言被重新解讀:一直埋藏在艾德文身邊的禍源正是大學士。很多人甚至感嘆為何之前沒有想到這點--大學士在艾德文身邊的時間可比新娘埃莉諾長了數倍。
索非斯沒有頑抗,很快招供了神殿想要的說辭。他被貪欲驅使,召喚魔物并簽下契約,除掉艾德文、阿曼達和埃莉諾後,他準備制造意外殺死小艾德文,将卡斯蒂利亞占為己有……
“索非斯大人多次為你求情。”埃莉諾轉着手上的戒指,朝阿曼達踱了半步,“他的許多發言甚至讓人懷疑他一心求死。”
這是相遇後兩人首次法庭外面對面交談。她與阿曼達各占據了囚室的一側。
阿曼達抹了把臉,垂頭喃喃:“我知道他會的……”
學士享有司法豁免權,索非斯雖然罪惡深重,卻未能如願被判死刑。他只被剝奪了教籍,将在某所隐修所中忏悔着度過餘生。
“時間定在明天傍晚。”
阿曼達點點頭,顴骨突出的臉上毫無波動。
埃莉諾說的當然是阿曼達的死期。
失去了正當壯年的小領主,卡斯蒂利亞的附庸們不可能原諒阿曼達。她将被當衆處以絞刑,以最卑賤的方式死去。
“我沒想到來的會是你,”阿曼達費力地聚焦眼神,從頭到腳地來回掃視了埃莉諾好幾遍,扯起唇角,“但這樣很好。”
埃莉諾不答話。傳達行刑日期的當然不必是她,本不該是她。
半晌,她才傳達又一則訊息:“小艾德文會繼承爵位,我會撫養他。”
阿曼達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兇狠,但她随即尖刻地笑起來:“我相信你會演好母親的角色。”
埃莉諾沉靜地注視黑發女子。
阿曼達的聲音低下去,幽幽的生寒:“雖然沒有證據,但我知道背後搗鬼的是你,這一切都是你的傑作……”
地牢中片刻寂靜,洞頂積水墜地,一滴滴數着兩人呼吸的節拍。
“艾德文不是個好父親,整天圍着女人轉,我也不太稱職,如果不是……”阿曼達止聲,掙紮着靠牆站起來,向埃莉諾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如果你有那麽一點罪惡感……小艾德文就交給你了。他會忘了我,忘了艾德文和索非斯,長成一個像樣的小夥子。”
埃莉諾依然非常平靜:“你不拜托我,我也會這麽做。”
阿曼達哧哧笑了一會兒,突然擡頭:“我能見索非斯大人最後一面嗎?”
“恐怕沒有機會了,他們一會兒就要啓程。”
“這樣啊……”阿曼達自言自語着蜷縮起來,宛如回到母親胎中的初生嬰孩,妄圖以這樣的姿态将自己與外界隔絕。
埃莉諾見狀準備離開。
阿曼達卻叫住她:“你愛過艾德文嗎?”
此情此景,這問題荒謬可笑。
不等埃莉諾回答,阿曼達又問:“不,你愛過哪個男人嗎?有誰真的愛過你嗎?”
埃莉諾沒回頭,卻沒挪動步子。
阿曼達又換了個說法:“有沒有一個人,你咽氣的時候,會第一個也最後一個想到他。而且你知道,他也會在死時反反複複地想起你、想起的只有你?”
埃莉諾反手阖上獄門。這裏已經不需要鎖,神官在阿曼達身上施加了限制術法,她不可能活着走出這座地牢。
向着埃莉諾遠去的背影,阿曼達聲調甜美、無比驕傲地宣稱:
“我有那麽一個人哦。”
阿曼達的話在耳邊反反複複回響,埃莉諾一口氣走到了城堡中廳才停步。
神殿車隊整裝待發,馬廄夥計正最後一遍确認馬口鐵完好無損。塞維爾雖然站在奔忙的人叢中,卻十分惹眼。他将視線從灰蒙蒙的石堡上轉開,與埃莉諾四目相交。
“謝謝您。”埃莉諾行了個禮。
神官罕見地默了片刻才應答:“義不容辭,您無需道謝。但與上次見面時相比……您變了很多。”
她擡頭看他,在對方湛藍的眼睛裏尋到了一絲譴責的痕跡。
“您沒有必要……”塞維爾半途止聲,歉然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請您原諒。”
埃莉諾微微一笑:“的确沒有必要,但我已經變得無法輕易原諒。”
她完全可以在拿到戒指後立即向神殿求助。但這麽一來,她就無法鬧出那麽一出大戲,更無法當衆揭露大學士的“真面目”。
塞維爾眼神一黯,似乎還想說什麽。
車隊啓程的號角卻響起來。年輕神官便轉而微笑:“但願之後還有機會與您見面,願三女神與您同在。”
“願三女神與您同在。”
神殿車隊不久便消失在了山下的鄉野間,埃莉諾踩着傍晚的鐘聲來到西塔。
“夫人……”為老侯爵看門的依然是位妙齡少女,面對眼下卡斯蒂利亞真正的主人手足無措。
“我來看看艾德文大人。”
“好、好的,我這就帶您進去。”
侯爵房中彌漫着一股異樣的氣味。少女忙不疊解釋:“索非斯大人說香料對艾德文大人不好,所以……”話說一半,她才想起大學士倒臺,不由惶惶地咬住了下唇。
埃莉諾寬和地擺擺手:“我想和艾德文大人說說話。”
少女立即退了出去,重重帶上門。
在低垂的床帏邊立了片刻,埃莉諾手一揚,将簾子猛掀開。
盤腿坐在床頭的黑發男人支頤擡眸,紅眼睛在陰影中幽幽發着光:“我猜你也該來見我們親愛的老侯爵了。”
她沒搭理阿默斯,垂頭看向老艾德文,雙眼同樣泛着詭異的紅光。
侯爵目呲欲裂,滿臉驚恐,嘴唇開開合合,卻根本發不出聲音。
“艾德文大人,是我,埃莉諾。”她露出無害的微笑,纖細白皙的十指交錯,準确勒住了侯爵咽喉,輕聲細語,“我終于來見您了。”
忍耐、等待、再忍耐,艾德文、阿曼達、大學士、審判,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開胃菜。
她終于以這樣的方式、以她真正的模樣,來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