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論下克上

“遵循主父的引導,以三女神之名起誓,吾與汝步入婚姻,娶汝為妻。”

“遵循主父的引導,以三女神之名起誓,吾與汝步入婚姻,以汝為夫。”

身材魁梧的新郎側身,掀起新娘的面紗,唇角高高揚起。

新娘金銀絲混織的長面紗逶迤垂地,豔麗的紅褐色頭發如火。

“奧瓦利家族的羅伯特,盧克索家族的埃莉諾,我宣布你們從此刻起是合法的夫婦。願薇兒丹蒂賜予你們歡笑、財富與子孫,願斯庫爾德永遠垂憐你們,直至烏爾德召喚你們回到安息之所、時間之河的對岸。”

科林西亞教區大神官莊嚴宣布完,拿起沾了聖水的馬鞭草,在新人頭頂輕觸。

聖水的馨香是來自神殿的祝福。埃莉諾對這味道已經熟稔于心。但曾與她共同接受祝福的那兩個男人,她竟然連面容都已經開始記不清了。

她從眼睫下看向第三任丈夫,幾近冷酷地判斷:羅伯特會是個普通的丈夫,她不讨厭他,只要他不威脅到她的計劃,她不妨扮演好他喜歡的樣子,但也僅此而已。

這麽想着,埃莉諾與羅伯特相攜步出與美泉堡相連的大聖堂。石臺階之下,西科林西亞大片的平原一望無際。時值黃昏,天際橙紅的火燒雲壓着遠山的一線暗綠,侍立在臺階兩側的人影都蒙上薄薄的一層紅紫。

羅伯特雙頰微微發紅:“克勞德已經和卡斯蒂利亞的諸位談妥了,小艾德文依然是北洛林繼承人,而我與你的孩子……”他說着捏了捏她的掌心,力度卻沒把握好,埃莉諾頓時手心手背生疼,“則會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

埃莉諾凝視了片刻熟悉的景色,刻意在詞與詞間稍頓,仿佛在哽咽:“沒想到我還會回到這裏。”

這裏曾經屬于特裏托,雖然只有小小一塊,那也曾經是她父親的封地、她的家園。

十年前的夏天出奇幹燥酷熱,旱災帶來了饑荒、疫病和暴動,也帶走了埃莉諾的母親。帝國與西陸八國的神殿因教義分歧幾近決裂,已故的帝國皇女從聖所手中購置的封地自然成了炙手可熱的獵物。

八國共主克洛維三世以鎮壓農奴暴動不利為名,剝去了埃莉諾父親查理的封地,轉手将美泉堡和近旁土地當做女兒希爾德加的陪嫁賜給了羅伯特·奧瓦利。

“克勞德已經按吩咐将美泉堡布置成以前的樣子。”羅伯特讨好地看向新婚妻子,“卡斯蒂利亞的冬天太冷,等入春我們再一起去北洛林吧,到那時,如果女神保佑,我們也該有第一個孩子了……”

真是句句不離子嗣。

埃莉諾睨他一眼,終于笑了笑,紅色的夕色在她眸底流動,熠熠生輝。

羅伯特咽了口唾沫,直率地驚嘆:“你真美。”

“大人……你這話叫我臉紅。”她說着真的別開了臉。

新嫁娘都長發披散,埃莉諾平日裏總一絲不茍地将頭發盤起,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與額頭,高貴而凜然。此刻羅伯特才發現她發絲帶卷,蓬蓬的弧度為側顏平添了幾分稚氣。之前表現得再強硬,她畢竟還很年輕,更何況,她畢竟還是向他服軟了。

羅伯特的背脊挺得更直,加快了步子。

埃莉諾不明所以地跟上去:“大人?”

“羅伯特,不用那麽見外,”他糾正道,随即笑着壓低了聲音,“這裏太暗,我等不及回卧室好好看你的樣子。”

埃莉諾倒不羞赧,雖然沒答話,眼神卻大膽明亮。

羅伯特便嘿嘿笑了兩聲。

美泉堡正門近在眼前,她突然問:“你剛才提過好幾次克勞德,那位大人是?”

“噢克勞德啊,他原本是個藥劑師,很多雜事我都交給他打理,”羅伯特随口答道,向迎接的人群一擡下巴,“就是那邊那個病怏怏的家夥。”

埃莉諾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見到的是個臉色蒼白的高瘦男人,滿頭黑發整齊地垂在頰邊。他伫在人群最前端,雙手拘謹地交疊,向羅伯特欠身行禮,只向埃莉諾匆匆一瞥便垂下頭去:“大人,夫人,都準備好了。”

羅伯特随手解下一個錢袋,往克勞德手中一塞:“給下人的賞錢。其他的事也都交給你了。”

埃莉諾飛快地打量簇擁過來的其他人。一張張好奇的臉,一雙雙探究的眼……她突然咬了咬嘴唇。人群角落站着一個兩鬓斑白的中年人,頭頂已然禿了,一身樸素的麻衣,與她眼神相觸,嘴唇翕動了一下,最後只沉默地垂頭表達敬意。

這是美泉堡曾經的老管家亨利,是埃莉諾父親查理忠心耿耿的仆人,被查理強行留在了美泉堡,竟然一直沒有離開。

“埃莉諾?”

“那麽多年這裏也沒太大變化,我有些驚訝。”埃莉諾敷衍過去,随着羅伯特登上階梯。她到底還是回頭又看了一眼,老亨利已經不見了,她竟然與克勞德對上了視線。

一身灰袍的藥劑師一愣,随即謙恭地深深低頭。

只是這短短一瞬,對埃莉諾而言已經足夠。

克勞德的眼睛和大多數特裏托人一樣,是泛着綠的淺藍色。這個男人因為她的一回眸雙眼睜大,瞳孔卻如見光般蜷縮起來。

如果需要,這是個合适的獵物。

唇角微翹,埃莉諾任由羅伯特拉着她往卧室走。

他的手指有繭,他有些急不可耐,他吐出的情話稚拙而真誠,但埃莉諾的內心卻如死水般平靜。她的身體在這種時刻總不再歸她所有,那些反應、那些斷續的話語都是披着笑皮取悅人的本能。

許諾送入惡魔口中的靈魂仿佛抽離了感官,冷漠地從高處注視一切。

埃莉諾漠然而謹慎地分析判斷,羅伯特和艾德文是同一類男人。要俘獲他們,只需要滿足他們永遠膨脹的虛榮心。艾德文自私、占有欲強,所以她扮演的嬌妻必須對旁人克制冷淡,只對他溫存,讓他覺得自己是特別的那一個人。而羅伯特……

以勇武戰功聞名的公爵,即便年歲漸長,也只喜歡同年輕人厮混。仿佛那樣他也永遠年輕,永遠精力過人。羅伯特當然也貪婪,但比起占有他更喜歡征服。如果沒有阿默斯,他也許依然會對她産生興趣,但他也很快就會對她厭倦的。

但埃莉諾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至少在拿下美泉堡前不允許。

念及此,她勾緊了丈夫的脖子。如藤蔓如蛇。

埃莉諾看向梳妝鏡中。一名黑發侍女站在她身後,正精心打理她的頭發。

“你身上的聖水的味道終于淡了。”侍女聲音悅耳,說着竟然湊到埃莉諾後頸蹭了蹭。

而桌面擺正的鏡子裏,竟然始終沒有映出這侍女的身影。

“阿、默、斯,”埃莉諾一閉眼,“假扮成我的侍女,你要幹什麽?”

“多虧了你,維持實體于我已經不是問題。這樣的身份于你于我都很方便,不是嗎?我親愛的主人?”阿默斯越過她的肩膀将臉頰貼上來,不忘抛了個媚眼,“只要避開有鏡子的地方,就不會露陷了。”

埃莉諾默了片刻沒說話。

阿默斯一歪頭,指尖在下唇點了點,恍然道:“你是介意我變成了這樣子?”他哧哧笑起來,與她面對面。他的身形一瞬拔高恢複為男子姿态。但下一刻,他又變回女性身姿。

“魔物原本就無所謂性別,我在你眼中的第一印象也是由你的喜好決定的。”阿默斯的美貌本就男女莫辨,埃莉諾竟然很快就适應了對方的新形象,卻還是皺眉:

“你這樣太惹眼了。”

即便阿默斯能幹擾人心、營造出他本就是埃莉諾貼身侍女的錯覺,這副皮囊很可能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不好好聽我說話,我可是很受傷的,”阿默斯長長嘆息,“我被困在鏡子裏,所有人看到的我當然也是他們心中我的樣子……”

他順手替埃莉諾捋平肩頭的衣褶:“放心,我在其他人眼裏都只會是一個普通的侍女。”

不想再在無謂的話題上糾纏,埃莉諾點頭,撩起袖子向對方伸出手腕。

“嗯?今天就要撒網了?這才新婚第四天。”對方說着譴責的話,卻笑得粲然,“更何況,你不是不準備再次謀害新婚丈夫了麽?”

“昨晚羅伯特無意告訴我,他名下産業都交給了克勞德打理,我需要那位藥劑師的忠誠,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把城主鑰匙拿到手。羅伯特打獵離城,我沒必要放過這個機會。”埃莉諾不耐地轉了轉手腕。

阿默斯矜貴地伸出兩指,在她手腕和小臂上各一劃,雪白肌膚上立刻現出了紅紫的淤痕。痛楚須臾即逝,埃莉諾眉頭都沒動一下。

他依舊裝模作樣地湊過去呼了口氣,哄孩子似地低語:“不疼不疼。誰讓對方是專家,可不能用幻術唬弄。”

埃莉諾垂眸微笑,再擡頭時已然五官緊繃。

她循着熟稔于心的路線離開卧室,在美泉堡側翼的回廊下坐定。

盛夏的草木豐茂,累累厚葉綠得宛如要滴出翠色的汁水。但遠處泛黃的田野和大朵的白雲已昭告着秋日的到來。埃莉諾便在這暑氣散盡的風中耐心等待着。

午時的祈禱鐘敲過,回廊盡頭有腳步聲漸近。

埃莉諾起身,極慢地迎着足音挪過去,緊緊攥住了衣袖。

“夫人?”來人果然訝然駐足。

“克勞德大人。”

“您……我沒有爵位,您別這麽稱呼我。”藥劑師拘謹地躬身。

埃莉諾抿唇,突兀地開口,同樣突兀地收聲:“那麽你是否……”

“夫人?”克勞德蹙起寡淡的眉毛,藍眼睛中是小心翼翼的關切。

“不,沒什麽。”埃莉諾匆匆搖頭,加快了步子要離開,卻走得有些踉跄。

克勞德立即伸手扶住她,手指按在她小臂,又慌忙松開。

埃莉諾抽了口氣,猛退兩步,以另一只手捂住了對方剛剛觸碰的方位。

“您……”克勞德驀地收聲。

答案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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