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論下克上

埃莉諾匆忙将袖子扯下,故作鎮定地吸了口氣:“羅伯特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回來,我得回去了。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

克勞德斬釘截鐵地道:“羅伯特大人打獵都要到傍晚才回來,請您放心。他不會察覺的。”

見埃莉諾依然猶豫不決,克勞德猛地強勢起來,毫不避諱地注視她:“我必須為您處理傷處,請跟我來。”

目的地是克勞德在裙樓的套間。

埃莉諾在房門口踟蹰片刻,最後還是跟着藥劑師入內。出人意料地,房中全是各色各樣的書信文稿。克勞德局促地咳了一聲:“這裏不太整潔,讓您見笑了。”

說着,他拉出一個圓腳凳,仔細擦拭幹淨。

埃莉諾将裙擺攏住,慢慢坐下。這一個小動作短暫地帶出了纖細腰肢下的身體曲線,克勞德頓了頓,轉身從櫃子上取出一個木制藥箱。

埃莉諾向桌上的文件飛快瞥了一眼,竟然都是與羅伯特的附庸們往來的公文。

“會有些疼,請您忍耐一下。”克勞德的手指如柴,流暢地擺弄着瓶瓶罐罐。他以藥油沾濕亞麻紗布,小心翼翼地覆上埃莉諾的傷處。

兩人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藥劑師低頭湊近時,墨黑的頭發甚至短暫掃過了她的指尖。

埃莉諾抿緊唇,不發一語。

克勞德擡眸看了她一眼,她沒有回避。只是那麽一瞬,他險些以為她的眸色是紅的。但再仔細打量,他便确信那是錯覺。長而濃密的睫毛令她深藍的眸色與純黑接近,也因此令她的瞳孔顯得更大,流露出楚楚可憐的驚惶。

在這一眼拉長為不合乎禮儀的對視前,克勞德全身一震,起身拉開距離,将藥油瓶子遞過來,語氣急促,甚至忘了敬語:“每天兩次。”

“謝謝。”埃莉諾靜了半晌,突兀地問,“羅伯特他……”

黑發藥劑師眨了眨那纖長得陰柔氣的睫毛,露出意味不明的苦笑:“我四年前才來到羅伯特大人身邊,那時他同希爾德加女士的關系已經十分冷淡,我并不清楚其中的緣故……”

埃莉諾顯然還想問什麽,最後只點點頭:“謝謝,我該走了。”

她起身的動作也十分緩慢,邁步時兩腳分得很開,仿佛不堪并起雙腿行走。

克勞德追上一步,吐字很艱難,每個音節都在打顫:“夫人,您這是……”

埃莉諾回頭凄切地笑了,柔和地開解:“羅伯特急着要個孩子,我可以理解,”她稍作停頓,如同這樣就能相信自己的話,“我沒事。”

“如果有什麽是我能做的……”

她寬容地搖搖頭,向桌上的文書堆看去:“羅伯特很器重很信賴你吧?你沒必要為此惹他生氣、斷送了你的前程。”

克勞德蒼白的臉龐緊緊繃起:“但是……”

“這樣真的夠了,謝謝你的好意。”再次溫柔卻堅定地婉拒,埃莉諾向門外挪去,就這麽回到了卧室。路上有兩個傭人看到了她的樣子,疑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她裝作沒有察覺。

“阿默斯,上鈎了嗎?”

“嗯--?”惡魔以男子姿态現身,拖長了音調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地應,“難道你沒感覺到他的态度變化?”

埃莉諾眯了眯眼:“但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你在質疑我的能力?”阿默斯眯起眼,笑得分外危險。

她随手刮了一記對方的下巴,逗貓般安撫對方的情緒:“不,是那個男人的問題。也許是我多心了。”

“我親愛的埃莉諾,你太謹小慎微了。”

“我輸不起。”埃莉諾撩起袖子,從梳妝盒中挑出地百合根研磨成的粉末,敷在了紅痕表面。

黑發男人見狀噗嗤一笑:“我敢斷言,即便你不用白|粉遮掩,你那親愛的新婚丈夫也不會察覺你受傷了。”

“但我謹小慎微。”埃莉諾看向鏡中,“我還不想讓羅伯特察覺。”

阿默斯往床柱上一依,咬着指尖斜斜看過來,口氣溫存,話語卻不留情面:“公爵虐待新婚妻子的流言早晚會傳開,難道你期盼着那時候還能和他相安無事?”

埃莉諾沒回答。

她這态度惹惱了阿默斯。他血紅的雙眸危險地閃爍,吐字輕柔卻也冰冷,如同來自深淵的詛咒:“埃莉諾,你遲早會殺了他的,我保證。”

“将軍。”

埃莉諾支着下巴看向棋盤,半晌賭氣似地嘆了口氣:“我認輸了。”

棋盤對策的羅伯特啼笑皆非,卻溫存而耐心地引導道:“別急,我都能看出你的棋路還沒絕呢。”這麽說着,他牽起新婚妻子的手,讓她拈住一枚步兵,帶着她向前又走了一步:

“你看,這樣就解圍了。”

埃莉諾訝然瞪大了眼,激動地拉住羅伯特的手晃了晃。她很少表現得這麽孩子氣,羅伯特見狀笑容加深,幾乎是憐愛地注視她:“我還以為你肯定是象棋老手。”

“我只看得到眼前的事物,要走一步想三步,把全局考慮在內……”埃莉諾掂量着己方已然出局的白王後,搖搖頭,“這樣太累了。”

羅伯特聞言,竟然片刻沒有開口。

埃莉諾放下棋子,不解地擡眉;“輪到你了,怎麽了?”

對方立即掩飾這片刻的失态:“沒什麽,想到了些事。”

“什麽事?”她蹙眉,“有什麽煩心事?”

羅伯特神情有些古怪。但他做事從不拐彎抹角,終于直言:“只是最近有些奇怪的傳言,你不用費心,都是無稽之談,我會處理的。”

埃莉諾表露出了适度的關切,卻沒繼續追問,乖順地低頭看向棋盤,一格格地數着黑與白。而桌面之下,她無聲地揪緊了裙擺。

她當然清楚那是什麽樣的傳聞。

羅伯特是個出人意料的男人。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位外表粗疏的公爵竟然精于象棋;而這半個月的相處之中,埃莉諾也漸漸察覺,她的這一任丈夫不容小觑--只要一不小心,她的算盤就可能被他精明的洞察力勘破。

但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羅伯特沒有非凡的氣度與謀略,他怎麽能夠籠絡到那麽多忠心耿耿的附庸,地勢平坦的科林西亞又怎麽會跻身強國之列?只要有機會,願意嫁給羅伯特·奧瓦利的淑女一定不在少數。哪怕他身上還有一樁難纏的婚姻官司,他的人格魅力與家業已令他成為理想的丈夫。

有時候,她甚至懷疑羅伯特發現了她手上的傷口,察覺了她竭力隐藏的意圖。但即便如此……他似乎還是選擇了相信她。她刻意演出的稚氣與任性,他一概接受,甚至一日比一日縱容她。即便是今日,也是他在秋收慶典準備間隙抽空陪她。

他是個比艾德文好上數倍的男人。

縱然知道這是阿默斯的功勞,這些好意竟然令她産生了稀薄的愧疚。

埃莉諾擡眸,與丈夫對上眼神。他随手走出一步棋,沖她眨眨眼:“将軍。”

“噢羅伯特……”她向椅背上一靠,舉起雙手,“我真的認輸了。”

“獎勵我,埃莉諾。”

埃莉諾抿唇,臉色微微泛紅,起身越過棋盤,飛快地在羅伯特唇上啄了一口。

公爵快樂地笑出聲:“看來我該多請你和我下棋。”

她睨了丈夫一眼,撒嬌似地埋怨:“饒了我吧。”

羅伯特按住摩挲着她的手背,原本還要說什麽,門口卻傳來一聲輕咳。

“克勞德大人……”埃莉諾垂頭坐回原處,尴尬地将黑白雙方棋子擺回原位。

“什麽事?”羅伯特無意在埃莉諾面前回避公事。

克勞德一欠身,從從容容地應答:“梅茲的信使到了。”

梅茲是八國共主克洛維的主城。

埃莉諾不安地看了丈夫一眼。

雖然科林西亞教區的大神官認可了羅伯特的新婚姻,克洛維已經替姐姐向總神殿申訴。諾恩信仰以三女神名義分為三支,聖所向過去女神烏爾德祈禱,先知們聽從未來女神斯庫爾德的引導,而侍奉現世女神薇兒丹蒂神殿負責婚姻等世俗之事。

神威薇兒丹蒂神殿之首的教宗是否會認可羅伯特還是個未知數。

羅伯特起身按住埃莉諾的肩膀:“別擔心。”

她不多問,點點頭。

“克勞德,你繼續陪夫人下棋吧。”

藥劑師誠惶誠恐地稱是:“遵命。”等公爵離開了,他才走到桌邊,先輕聲道了“失禮”才與埃莉諾面對面坐下。

埃莉諾依然執白子先手,謹慎地令中盤步兵前行兩格。

克勞德半晌沒有落子,只是拈着棋子沉默。

“克勞德大人?”

“請您不要叫我大人……”藥劑師在這方面依然十分執拗,他眼神閃躲地打量埃莉諾,似乎稍稍放下心,“但願這幾日您身體并無大礙。”

埃莉諾垂睫微笑,沒正面回答:“多謝您關心。”

“如果有什麽是我能做的……”克勞德顯然沒全信。

“羅伯特剛剛提起,美泉堡有些傳言……”

“我沒有--”克勞德突兀地收聲,急切地再次審視埃莉諾,“他沒有為難您?”

“怎麽會?我有事想請教您。”埃莉諾匆匆轉開話題。這态度似乎讓對方愈加生疑,素來有些佝偻的背都因為責任感挺直了。

“請說。”

“我聽羅伯特說,您差點就成為學士,專攻的是草藥術。”埃莉諾咬了咬下唇,“那麽沒有人會比您更清楚他的身體狀況……”

克勞德連忙搖頭否認:“不,憑我的資質,怎麽可能進入賢者塔……”他左右四顧,壓低了聲音:“但據我所知,羅伯特大人身體健康。”

埃莉諾搖搖頭,難堪地抿唇沉默片刻,才低低問:“希爾德加那麽多年除了一個女兒,都沒能有第二個孩子……是她的問題,還是羅伯特的問題?”她感到不齒般顫栗了一記,極快地補了一個問題:“他有私生子嗎?”

克勞德為難地蹙起寡淡而秀氣的眉毛:“這……”

“您不必勉強,”埃莉諾撫摸着手上的婚戒,苦笑,“雖然羅伯特現在這樣……我害怕……假如我也不能給他個男孩,我會成為第二個希爾德加。”

仿佛要驅散驟然沉重的氣氛,她換了個坐姿,雙腿稍稍前身,絲質便鞋的前端有意無意地擦到了克勞德的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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