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青空澄澈,營帳尖頂之上的彩旗随風招展。秋收慶典最後一日的錦标賽激戰正酣,鼓聲越來越急促,號角再次響起,賽場兩端的騎士立即向對手全力沖刺。
铠甲相撞發出巨響,觀衆席霎時沸騰。
“埃莉諾?”羅伯特公爵按了按妻子的手背,“你走神了,不喜歡錦标賽?”
“日頭太毒辣了,我有些頭暈。”埃莉諾揉揉太陽穴,向羅伯特微笑,“我沒事的。”
羅伯特立即轉頭吩咐:“送夫人到後面帳篷裏休息。”
埃莉諾起身走了半步,又轉回丈夫身前,放軟聲音懇求:“羅伯特,今天天氣不合适,剛剛就有個騎士熱暈了。哪怕為了我考慮,請你就不要上場了,好嗎?”
“這點太陽算什麽!”羅伯特昂起胸脯,親昵地以手掌貼了貼她的臉頰,“別擔心,我可從來沒因為這種小事輸過!”
“但是……”
羅伯特加重咬字:“埃莉諾,去休息吧。”
克勞德這時端着一杯在冰盆裏鎮過的美酒上前,向埃莉諾欠身:“請您放心,夫人,羅伯特大人就交給我了。”
“上場前的開胃酒,”羅伯特接過水晶杯,一飲而盡,惬意地長出了口氣,“沒什麽比克勞德調配的香料酒更提神的了。埃莉諾,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克勞德立即後退斟了又一杯,雙手呈上:“夫人。”
埃莉諾先整了整丈夫的衣褶,才嘆息着接過酒杯:“克勞德大人,麻煩您了。”
阿默斯假扮的黑發侍女跟着埃莉諾退到帳中,不知從哪變出把頗有帝國情致的羽毛扇來,慢悠悠地給埃莉諾扇風。
離開了熱浪與喧嚣,埃莉諾在陰涼的絲綢帳篷中休息了一會兒,才稍感寧定。剛才她不免再次想起了卡斯蒂利亞的那場錦标賽,艾德文、保羅爵士還有喬治·馬歇爾……而這一切,竟然都已經是四個月前的事了。
将冰涼的酒杯在掌心轉了轉,她便要将其湊到唇邊。
“這酒還是不要喝為好。”阿默斯倏地出聲。不知什麽時候帳篷裏只留了他一個人。
埃莉諾盯住對方:“酒裏有問題?”
“嗯,”阿默斯甜甜一笑,“我看着那藥劑師往裏面加了些有趣的東西。”
将酒杯一擱,埃莉諾騰地起身向帳外走,卻被阿默斯一把拽住。他的手指将她的手腕越扣越緊,勒得她生疼。
“放開。”
“你最好乖乖待在這裏休息,”阿默斯的語氣純然無害,“羅伯特會如何,與你無關。”
埃莉諾掙紮無果,冷冷低喝:“放開我,我命令你。”
阿默斯唇角一勾,笑得狠戾:“你該不會真的被那個男人打動了吧?他對你的寵愛可都是我一手煽動而起,随時會消失殆盡。”
“我知道,但他根本沒威脅到我的計劃,我何必要讓他死……”
“噢埃莉諾,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擺出這可笑的道德高姿态了,”阿默斯将埃莉諾按回坐榻,緊緊鉗制住她的動作,附在她耳畔的話語卻溫存含情,“聽我的話……就和之前一樣,好不好?嗯?”
埃莉諾厭惡地別開臉:“為什麽不在他喝下那杯酒前告訴我?你對克勞德做了什麽?”她頓了須臾,音節間不自然地敦促,仿佛哽咽:“你答應過……對我你不會有任何隐瞞。”
“如果我在那時告訴你,你就會想方設法阻攔。”阿默斯呼了口氣,“我比你更了解你,包括你的缺點。那天真的傲慢、那時有時無的仁慈……之前小艾德文還有馬歇爾的事我可以縱容你,但這一次絕不可能。”
埃莉諾全身緊繃,好半晌才喃喃:“羅伯特不必死的,克洛維肯定會想辦法讓我們的婚姻作廢,到那時作為條件取回美泉堡輕而易舉,甚至在那之前,只要再等一段時間,我就能拿回……”
“你什麽時候成了那麽容易滿足的女人?”阿默斯冷笑,他從後勾住了埃莉諾的脖子,“你的目标在海岸那頭,而你仍是流放之身,只要在帝國境內現身就會被立即處決。能奪取的東西都奪取過來,能利用的都無情利用,你不是早明白這點了麽?”
他刻意頓了頓,慢吞吞地反問:“否則,你為何要與我締結契約?”
埃莉諾良久沉默。
“趁早放棄所謂的良知吧,”阿默斯的聲音如蜜,“聽我的話,學學莉莉安,這樣你不用因為無謂的道德謎題痛苦掙紮,我也能更快幫助你完成願望,再破除這束縛我的封印。到那時……作為嘉獎,我可以令你作為魔物複活。”
她終于回頭看他,下唇因用力咬過存一線白痕,陰影中的雙眸黑洞洞:“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阿默斯粲然而笑:“因為你除了我相信我、依賴我以外,別無選擇。”
外間驟然爆發出喝彩聲,想來羅伯特已然上場。埃莉諾低低的語聲幾乎淹沒在喧嚣中,每個音節都輕飄飄:“如果我堅持要現在出去阻止羅伯特上場,會怎麽樣?”
黑發紅眸的惡魔依然在笑:“我會讓你明白沒有我,你就一無所有。我會剝奪你主人的名義,好好懲罰你,讓你痛苦讓你後悔到想死而不能;直到你哭着祈求我的原諒,發誓從今往後全身心地服從我,我才會寬宏大量地停手。”
“原來如此。”埃莉諾變得異常平靜,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帳中織毯的圖樣--純潔的少女任由獨角獸刺穿她的身體,以生命獻祭。
埃莉諾覺得自己就是那畫中的活祭品。她一次又一次地獻出自己的血自己的肉,只為了讓侵擾她的仇恨餍足。對此她一直心如明鏡,但此刻,她第一次為自己的選擇動搖了,但那也只是一剎那。
她低下頭:“我知道了,我哪裏都不去。”
阿默斯滿意地親親她後頸,松開了她。
下一刻,埃莉諾已沖到了帳篷口。
阿默斯沒有再攔她。
掀開簾帳,她疾步向看臺走了幾步,耳中號角嗚嗚地轟鳴。已經遲了。
歡呼聲雷動,羅伯特铠甲上的奧瓦利金熊在日光下亮得刺目,與他座下棗色的戰馬一起向對手沖去。
長|槍與盾牌還沒相擊,羅伯特便驟然上身一歪,以詭異的姿态跌下馬背!
魁梧的公爵頭着地,沉重的板甲沖撞下,賽場沙礫四濺。
一瞬的死寂後,尖叫四起。
童仆、馬夫、貴族大人、騎士紛紛向場中沖去,圍着羅伯特的人越來越多。
“醫者!叫醫者!”
“都退後,退後!快把盔甲解開!”
“快去叫賢者塔的人!”
人群随後因為一聲嘶吼再次沉默:
“不,沒用了,公爵已經咽氣了……他摔斷了脖子!”
埃莉諾吸氣又吐氣,竟然垂頭笑了笑。這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麽毅然離開了帳篷。她早就知道趕不及。明知這行為有多愚蠢多無望,明明阿默斯做出了那樣的威脅,她還是違抗了他。
一個荒謬的念頭毫無征兆地冒出:對,她至少違抗了他。她只是想反抗,僅此而已。
阿默斯沒說錯,她極其傲慢,她最厭惡低聲下氣地忍耐,她害怕被掌控。哪怕對方是惡魔也不例外。她忍耐着在惡魔掌心跳舞,終于在今天前功盡棄。魔物睚眦必報,阿默斯的懲罰很快就會到,她竟然感覺不到恐懼。
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湧,耳根發燙,心跳越來越快,眼眶也是熱的,好像一眨眼就會落淚。埃莉諾悲憤又冷靜。悲憤?她在為什麽悲哀憤怒?思緒停擺了許久,她才恍恍惚惚地想,這與羅伯特無關。她沒能阻止他的死亡,她手上又多了一條人命,歉疚與罪惡感只有須臾,她正因阿默斯騙了她難過。
埃莉諾立即明白了:她早該想起來的,這就是背叛的滋味,久違的背叛。
可笑,真可笑,她選擇了與可怖的魔物為伍,她居然相信他會對她忠誠,故而刻意對他本性的殘暴冷酷視而不見。
事實證明,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欺騙她。這只是個開端,之後呢?
世事将她逼得多疑到異常,她甚至不相信自己,卻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而他接過她雙手呈上的信任,随手摔碎,用腳底碾成灰,再笑笑地和她保證這根本沒什麽大不了。
而她竟然會因此感到難過。
這比任何事都要讓埃莉諾感到恥辱。可羞恥心除了自我折磨外還能帶來什麽?良知、歉疚、罪惡感、是非觀……這些東西于她又有什麽用處?
阿默斯不在乎她是否相信他,他要的只是絕對的服從。
而她違逆了他的意願。
微不足道的報複帶來了巨大的快感,埃莉諾一瞬間感到前所未有地清爽,以至于幾乎笑出聲。在卡斯蒂利亞時她已經品嘗過了毀掉敵人的美妙滋味;原來自我毀滅也是這麽痛快。有那麽一瞬,她又真心實意地感謝阿默斯:多謝他粉碎了她愚蠢的、對人性的眷戀。
她與魔鬼共舞,早該放棄為人的一切。
抛棄良知,抛棄同理心,抛棄仁慈,再不心軟,再不相信,再不懷抱希望。
--那麽阿默斯,你又要怎麽懲罰我呢?對一無所有的人,你要怎麽奪取?你是否能讓已然絕望的人更絕望?
“夫人!”
身後有人急聲喚。
思緒的洪流沖得太快,埃莉諾的肢體反應便懵懵的。慢慢回頭,她看進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裏:泛着綠的淺藍色,卻閃着猛獸般冷冽貪婪的光。
第一滴血
埃莉諾在美泉堡的南塔樓醒來,這是她兒時的卧室。窗還是那扇寬敞的窗,牆壁還是合圍成五邊形的灰色屏障,只有床鋪換成了核桃木雙人床,靠門一側的暗紅色床帏逶迤垂落。
而埃莉諾就仰卧在這張陌生的床上。
她坐起,簾帷外立即傳來人聲:“您醒了。”
“克勞德……”
黑發男人撩起床帳,清瘦的臉容在陰影中晦暗不明,唯有那雙眼睛如猛獸般幽幽含光。他默了片刻,重複:“您醒了。”
埃莉諾下意識去摸枕頭下,那裏什麽都沒有。而她與阿默斯之間一直以來若有似無的共感也消泯無蹤。她有那麽一瞬失措,随即鎮定下來,努力扮演好當前的角色:“羅伯特……你把羅伯特……”
克勞德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口氣平淡:“您不用再裝了。”
埃莉諾一怔。
藥劑師傾身湊近,手指微曲,骨節循着她臉頰輪廓磨蹭:“這不是您所求的?您想要羅伯特大人死,我替您辦到了……”
克勞德笑時居然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他稍作停頓:“而您是否也該給我應有的獎賞?”
埃莉諾甩開對方:“我怎麽會想要羅伯特死!”
“我說錯了嗎?難道是我誤會了?”克勞德說話依舊低柔,卻扳起了埃莉諾的下巴,與她眼對眼地逼視,“為了喚起我的正義感與保護欲,難道不是您假裝被羅伯特大人虐待、進而借機誘惑了我?”
埃莉諾沒有退讓:“我們之間似乎産生了很可怕的誤會。”
克勞德幾乎是憐憫地彎了彎眼角:“還要繼續逞強?不必要了,埃莉諾。你是什麽樣的女人,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看透了。”
他吐字溫存,無端令埃莉諾想到了另一個黑發紅眸的男人:“披着溫順無害的外皮,內心卻比蛇更惡毒冰冷,我與你是同類,”他再次頓住,在埃莉諾鬓邊深深一嗅,她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男人愉悅地低笑,“你在害怕?原來你也會害怕……”
原來這才是克勞德的真面目。她此前只察覺到了些微異樣,但阿默斯呢?
埃莉諾閉了閉眼,再啓眸時神情凜然:“我不知道我在你眼裏是什麽模樣,但我和你絕非同類。”
“哦?那麽我不妨告訴你,我是怎麽在數年間,從一個半途而廢的學士學徒跻身公爵大人心腹的,”克勞德得意地擡了擡下巴,“裝得謹小慎微,一步步博得羅伯特的信任,直到他不知不覺間将所有要事都交給我、所有大人物都介紹給我……強者都是傲慢的傻瓜,而只有弱者,比如我、比如你,才能趁虛而入,将他們一腳踢開。”
“你早就想殺了羅伯特篡權?”埃莉諾索性放棄了矯飾。
“而你給了我實現願望的機會,”克勞德親昵地點了點埃莉諾的鼻尖,“你很危險,但我還是很中意你……再給我一點時間,等我真正取代羅伯特成為科林西亞的主人,我會娶你。”
埃莉諾冷靜地發問:“在那之前,你要怎麽處置我?你不可能放我回卡斯蒂利亞。”
克勞德卻沒立即答話,反而緊緊盯了她片刻,長長地吸氣:“你終于放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很好,我更喜歡你了,”他的指腹滑過她的下眼睑、她的嘴唇,“這比你曲意迎合的樣子要美多了。”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答案很重要?”克勞德反問,驀地笑出聲,“況且這問題只可能有一個答案,不是嗎?”
埃莉諾瞳仁一縮,唇線驟然緊繃。
“猜到了?你看,我們果然心意相通。”克勞德反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收緊,“不管是南烏爾姆的馬修男爵,還是北洛林的艾德文大人,你動手的速度都非常快,甚至不給他們留一個孩子。我不管你是怎麽做到的,但這到底是因為你不能,還是只是因為你害怕被孩子束縛住?”
埃莉諾勾唇,深藍的瞳色近黑:“這麽說,你覺得孩子能牽制住我?”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克勞德壓下來,在她耳畔呼氣,“話說在前面,不要試圖用之前的伎倆殺死我。它們對我無效。”
埃莉諾竟然笑出聲:“現在你該擔心的難道不是科林西亞的貴族大人們?手握重兵的領主們和一個女人,更危險的究竟是哪邊?”
克勞德默了須臾,簡略道:“那邊不需要你擔心。”
“縱然平日裏與你詳談甚歡,你覺得心高氣傲的領主們會真的允許一個平民爬到他們頭上?”埃莉諾把握住對方那一瞬的動搖,連連追問,“克洛維陛下會容忍姐姐名下的産業被一個無名小子奪走?”
克勞德的神情立即危險起來。
埃莉諾沒有就此收聲,反而以愈加刻薄的言辭激怒他:“別忘了還有北洛林和南烏爾姆,我親愛的克勞德大人。只要我被囚禁的消息傳出去,他們也會立即出兵。噢還有南洛林的古拉一族,我剛與他們達成和議,難保他們不會見機來撈一筆……”
“夠了!給我閉嘴!不要叫我大人!”
“惱羞成怒了?承認吧,克勞德大人,您根本沒想那麽多。您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穿我不上臺面的伎倆,為自己的一點小發現沾沾自喜。殺死了羅伯特一切就大功告成?想取代他的領主肯定不止一位,怎麽都輪不到--”
盛怒之下,克勞德扼住了埃莉諾的咽喉。
那一刻她真的以為他會掐死她。
這樣也不壞。她本能地掙紮,張口吸氣,意識卻懈怠,樂得一切就這麽草草結束。假如阿默斯會允許她這麽死去的話。
但克勞德驟然放開了她。他蒼白的臉頰上騰着兩抹駭人的紅暈,眼神也亮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幽幽地盯着埃莉諾,半晌才低低一聲笑:“那又怎麽樣?”
埃莉諾沒能理解對方話中深意。
“之前靠近你的男人有沒有說過?你身上有種令人發狂魅力,那甚至可以說是魔鬼的力量,讓我明知是你的陷阱還是任你擺布,甚至……”克勞德嗓音低啞,“甚至漏算了不該遺漏的東西。但很奇怪,雖然現在你依舊很迷人,那種魔力卻消失不見了……”
埃莉諾全身一顫。
“如果說之前我是你的奴隸,現在我才是主人。你的自由、你的身體都在我掌控之中,即便我親手殺了你,我也不會感到可惜。在被大人物們碾碎前,我會先毀了你。”
克勞德露出堪稱迷人的微笑,“在共赴冥河彼岸前,讓我們好好相處吧,埃莉諾。如果你想活得再長一些,就請你好好地祈求我、取悅我。首先,給我個吻吧。”
埃莉諾深呼吸,緩緩向床頭上靠,傲慢地揚起眉毛:“想要的東西就自己去拿,您是忍太久以至于忘了這道理?”她眯了眯眼,嘲弄地粲然而笑:“還是說……克勞德大人,到了這地步,您還是不敢?”
“我再重複一遍,不要再叫我克勞德大人。”
“為什麽不?”埃莉諾柔聲問,“之前也是這樣,每次我叫您大人,您都誠惶誠恐。這是謙卑?謹慎?又或者僅僅是……自卑而已?”
克勞德臉上瞬間斂去了所有的神情,淡藍的眼珠如玻璃般森然空洞。
一陣寒意攀上埃莉諾的背脊,她卻沒有就此收手:“我終于看透您了,您嫉妒羅伯特,您在他面前自慚形穢,您想成為他,卻知道這不可能。您将這一切歸咎于出身,但我可以斷言,這與血統無關。”
黑發男人的瞳孔猛地擴張。
埃莉諾每用一次敬語,他的嘴唇就咬得越緊。
“您沒有居于人上的自信,所以剛才會被我輕而易舉地激怒,”埃莉諾垂眸笑了笑,“如果是羅伯特,哪怕鄰國群起而攻之,他也不會有絲毫動搖吧。這與他是否是科林西亞公爵無關,不如說,正是他的自信令附庸甘心追随他。而您即便有他一樣高貴的血脈,也依舊不可能成為他。”
她放松地倚在床頭,向克勞德勾了勾手指:“口口聲聲說要占有我、用孩子束縛住我,您卻什麽都沒做,您真的有那樣的膽量?只要想到我身體裏流着一半帝國皇族神聖的血脈,您是不是就吓得渾身冰冷、動彈不得了?”
克勞德呼吸急促,牙關緊咬,那眼神比毒蛇的凝視更可怖。
“現在的皇帝陛下安東尼斯是我的表親,”埃莉諾慢條斯理地将紅發攏成一束,似笑非笑,“不瞞你說,我和他還有過婚約。能擁有皇帝曾經的未婚妻,怎麽樣?夠不夠誘人?還是說,這對您來說太刺激了?克、勞、德、大人?”
克勞德渾身都在打顫。他後退一步,忽地箭步沖來,将埃莉諾向下一拽便撲上去。
“我要……我要把你……”斷續的音節從男人的牙縫中擠出,滲透着顫抖的怒意,“你看着我……你看着……”
埃莉諾依然在微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克勞德的身體。
她對他視而不見。
“你這個……”克勞德抄起枕頭就捂住了埃莉諾的口鼻,歇斯底裏地喃喃,“我殺了你,我現在就殺了你……”
他的手在發抖,根本捂不嚴實,埃莉諾不由笑出聲來。
她終于認真凝視他,以興味盎然、屈尊觀察珍奇物件的眼神審視對方身上的殺意、瘋狂與卑怯。
克勞德在這樣的目光下僵住,他驀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樣的眼睛……根本不屬于人。他驀地記起來,她在誘惑他時也是這樣的眼神,只不過那非人的冷酷被妖冶巧妙包裹。但現在這個女人失去了謎一樣的魅力,展露于他面前的便只有赤|裸裸的危險。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叩門,快三下,慢三下。
克勞德全身一震,他飛快抽身,努力拼湊起高傲的态度:“我還有事,不能一天都耗在你身上。”他走到門邊,沒回頭:“明天如果你還是這樣,我真的會殺了你。我保證。”
門開啓又阖上、從外落鎖。
埃莉諾幾乎是跌下了床,沖到牆角抄起門閘,緊緊拴上後才背靠門板,一點點坐倒。心跳得很快,她垂頭調整着呼吸,竟然無聲笑了。
她眼下一無所有,卻也并非一無所有。她至少還有自己。阿默斯寄身的鏡子成了魔鏡,能照出所有人內心深藏的渴望,魔物借此加以撩撥,将*的對象轉嫁為埃莉諾。她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阿默斯的力量,潛移默化學習着魔物窺探人心。不知不覺間,她已然成了最好最有效的武器,不需要借助魔物的力量就能傷人。
剛才的每一步她都在賭,賭克勞德如她所料,自卑又高傲,絕不敢真的對她出手。
而她沒賭錯。
“阿默斯。”埃莉諾向着空氣輕聲喚。
意料中地無人應答。她知道他在看着她,無聲旁觀了一切。也許他還在等着她哭着祈求他回來,但她不會讓他如願。
她已經不再那麽需要他了。
扶着牆一點點起身,埃莉諾感覺全身輕飄飄的。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要思索下一步的打算。不知道羅伯特的死訊是否傳開了,她不能指望北洛林的救兵。獻媚順從對克勞德早不起作用,今天的手法只能用一次,如果要除掉克勞德,就只能在明天,必須一勞永逸……
但精神繃得太緊到了極限,埃莉諾一時間什麽都想不到,腦海裏閃現的盡是剛剛的場景。她不敢喝房中陶罐裏的水,來回踱了幾步,才驚覺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水珠窸窸窣窣地攀上玻璃,外頭一片蒙蒙的灰藍。
興許是疲倦得眼花,埃莉諾恍惚瞧見窗外有人影晃過,随即失笑搖頭:
南塔樓窗外就是箭塔與圍牆,牆體走勢陡峭,邊沿也狹窄,她兒時總喜歡在上面行走,不止一次引得嬷嬷尖叫着去喊父親。幼童也就算了,只要有一絲理智的成人都不會在雨天走這條險道。
她背過身,準備小憩片刻再做打算。
篤,篤,篤。
雨聲漸緩,叩窗聲無比清晰。
埃莉諾的心跳再次狂奔起來。她沒有力氣多想,木木地循聲走過去,撥開窗戶插上的鎖片。
第一滴血
太多疑問瞬間湧上心頭,埃莉諾眨眨眼,再次确認這并非幻覺。
在她開口前,喬治就軟着聲氣請求:“能容我先進屋嗎?”頓了頓,他垂頭看向自己緊緊抓住窗沿的手:“外面容易打滑。”
埃莉諾便退開數步。
騎士撐着窗臺,靈巧地翻身越過窗臺輕輕落地,随手阖上了窗戶。水珠順着他長鬥篷的邊沿滴滴答答落地,不知他在雨裏待了多久,也不知他是怎麽穿着這礙事的衣物一路來到她窗下的。
喬治卻不以為意,脫下鬥篷後一撩濡濕的額發,輕松自在地感嘆:“幸好只有鬥篷濕透了。”
話雖這麽說,他的罩袍分明沾着水汽。眼下還沒到點壁爐的季節,一點濕氣就可能引發大病。埃莉諾看了他一眼,按照記憶在壁櫃裏翻找,竟然尋到幾方亞麻紗巾。她将麻巾往牆角的小桌上一放,別開臉:“您還是先把濕衣服脫下,擦幹頭發為好。”
對方竟然沒立刻應下。
埃莉諾向喬治看去,騎士輕咳一聲,罕見地流露出難堪的意态。她竟然也被帶得面熱起來,匆忙踱開幾步背過身:“我沒有餘力照管病人。”
“失禮了。”喬治沒做無謂的堅持,不久便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
沉默只會讓氣氛愈加尴尬,埃莉諾便背對着他發問:“您怎麽在這裏?”
喬治笑了,仿佛這答案不言而喻:“我從提洛爾為追随您而來。”
她默了片刻:“為什麽?”
“埃莉諾女士,”騎士輕輕的嘆息差點勾得她回頭,但她忍住了,“有些話……即便是我,也不願意說第二遍。”
片刻的沉默。
“外面現在……”她轉開話題,攥緊了衣袖。
他不需要她把話問完:“羅伯特的死訊已經傳開了,在場的人太多,美泉堡眼下禁止進出。”
埃莉諾訝然回首:“那麽您是怎--”
問句再次戛然而止。
喬治上身眼下只着內衫,正擡臂擦拭頭發。緊貼着脖頸的發梢吐出水珠,直滑進他鎖骨間的凹陷處。而亞麻衫之下,勻稱優美的軀體線條也因為擡手的動作顯露無疑。只是這小小的動作,便足以令家教最嚴格的淑女羞紅着臉貪看。
埃莉諾也沒能立即移開視線。
與埃莉諾對上眼神,喬治倒是坦蕩,反而露齒燦然一笑。
埃莉諾被這笑容燙了一記。這時再慌張回避反而顯得刻意,她便垂了眼睫重新問:“這麽說,您在羅伯特出事前就在美泉堡?”
“我在婚禮前就到了。”喬治刻意停了片刻,“當然,我隐藏了身份,也沒觀禮。”
埃莉諾對話中深意聽而不聞:“那麽,克勞德并不知道你在這裏。”
喬治神情明顯一沉:“克勞德……剛才我幾乎因為他破窗而入。”
埃莉諾微微一顫:“您聽到了多少?”
“我先在倉庫放了把火讓他不得不離開這,到窗外時……我聽見他威脅明天要殺了您。”
她稍感安心,卻因為喬治的下一個問題再次緊繃:“這個對外自稱公爵心腹的藥劑師就是主謀?”
埃莉諾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騎士見狀,将亞麻巾往高背椅上一擱,靠近半步:“您如果知道些什麽……都可以告訴我。您可以相信我。”
埃莉諾卻後退一步,尖刻地反問:“相信您?我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自己。”她立即察覺自己失态。眼下喬治是除掉克勞德最佳人選,她必須全力籠絡他。
她放緩了聲調:“您是來幫助我的?”
“若非如此,我何必站在這裏?”
“您願意……幫助我到什麽地步?”
喬治的笑容十分苦澀:“為了您,我什麽都願意做。哪怕您讓我現在從窗口跳下去,我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埃莉諾笑了兩聲:“以三女神|的|名義發誓,我可沒有這種愛好。”
他只無言地凝視她,眼神卻如網,将她兜頭攏住,溫柔而不容逃避地一寸寸收緊。
她忽然就放棄了原本示弱博得同情的打算,這是多餘的,反正他都能看透。她竟然不自禁吐出與理智相悖的詞句,嗓音顫抖:“如果您知道我至今為止都做了什麽,您絕不會想向我宣誓忠誠。”
“但我還不知道。”
“為了拿回美泉堡,我勾引了克勞德。他為我下藥殺了羅伯特,我……”埃莉諾短促地勾唇,直直看進對方的眼中,“現在您還想幫助我嗎?”
雨勢再次轉急,房中片刻的寂靜。
喬治這一次沒有笑:“我的決意并未動搖。”
“即便主君是個殺人兇手?”
“即便主君是個殺人兇手。”
埃莉諾呼了口氣,慢吞吞地問出關鍵的問題:“那麽……您願意為我殺人嗎?”
“您在指克勞德?那不是問題。”
“不,不止他一人。如果跟随我,你手上會沾上越來越多不幹淨的血。”
喬治微微一笑:“騎士本就為殺戮而生。”
“如果我命令您殺死無辜之人、孩童與婦女呢?”
他的笑容便收斂進去,眸色比午夜更黑。她心頭随之一跳。而後他輕輕地開口:
“如果那是您的願望,我不會有任何異議。”
埃莉諾定定看了他片刻,緩聲說:“您的佩劍,請借我一用。”
喬治愣了片刻,整張臉容才因為驟然綻開的狂喜而明亮起來。他回身從桌上取過一把短劍,雙手遞來:“長劍不方便行走,只帶了這把短刃,請您見諒。”
埃莉諾接過短劍,喬治卻沒立即松開劍鞘,反而再次出言試探:“這一次,您沒有問我為何願意為您效忠。”
她笑了笑,拔劍出鞘:“不需要了。”
他與她對視須臾,突兀地別過頭,掩了掩嘴唇。
有些事實不需要點破,有些話無須言明,暧昧不清最好。
喬治單膝點地,謙卑地垂頭:“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導,我,喬治·馬歇爾将對您忠實坦誠,我将愛您所愛之物,回避您所回避之物。只要您容留我在身側,踐行我臣服于您座下之時的約定,不論是意志或行動,言辭或舉止,我都絕不會惹您不悅。”
埃莉諾以劍身在騎士雙肩各輕擊一記:“除這兩擊之外,切莫令他人刀劍近身。銘記交換的誓言、身負的世系與責任,成為一位好騎士。”
她放下短劍,将喬治相合的手掌包攏。他的體溫比她更熱,就好像掌中含了一個小太陽。他們靠得很近,她卻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只是深深地垂着頭,等待她吐出宣誓的詞句。
埃莉諾沒有再耽擱:“在此我接受你向我宣誓的忠誠,我将踐行約定,不無故驅逐你,承擔主君應有的責任。我以相握的指掌,”
喬治擡起頭,如見強光目眩神迷,微微眯起眼。
埃莉諾繼續念道:“以親吻,”她沒有依照慣例真的傾身吻上去,而是右手食指中指相并,在自己唇上一貼,再以兩指指腹掃過對方的唇瓣。
這遠遠比蜻蜓點水的儀式性親吻要撩人。
喬治裸|露在外的喉結動了動。
她恍若未覺,輕輕吐出誓言最末的詞句:“向三女神與主父宣誓。”
君臣誓言已成,主從關系落定。
埃莉諾低垂着視線直起身,喬治依舊單膝跪着,卻拉住了她的手。
“夫人。”
埃莉諾循聲看去。他的毫不閃躲地回望,竟然親了親她的指尖,食指與中指。
她不覺飛快縮手,努力不将羞惱擺在臉上。
喬治卻在這時面色一變,低低說:“有人來了。”
果不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