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無眠織夢
聖堂的夜突然亮堂起來,正殿、占星塔、祭臺盡皆燈火通明。
喬治與光亮背道而行,闖進朝聖者居所才終于駐足,卻沒有放埃莉諾下地。高塔的燈光從敞開的門中灑落進來,兩人的面容都半明半昧。
“還在生氣?”埃莉諾慢吞吞地問。
他沒看她,下颚線條卻一繃:“您早就猜到了兇手身份?”
“不,在看到皮媞亞死狀後,我才突然明白過來。”
“共有七人被關在冰窖中凍死,其中三人被扔入了水池,如果伊莎貝拉沒有出手,第一個兇手還會繼續……”
“我知道。你在責怪我刻意隐瞞這一點?”
須臾的沉默。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但方才在塔下,您就預料到了伊莎貝拉會向您出手?”喬治隐忍地吸了口氣,維持着話語表面的平靜,“您故意支開我,提醒我塔底沒有玫瑰花、事件順序與諾恩經文有關,獨自回到這裏,等待伊莎貝拉傳信再溜出去赴約……您料到我會趕來阻止伊莎貝拉?”
埃莉諾攀着對方的肩膀站定,擡眸笑了笑:“你也的确來了。動手的時機也非常及時,至少塞維爾大人不用做出那樣殘酷的選擇了。”
喬治緊緊抿唇,片刻沒能開口。
“對,我利用了你,”埃莉諾十指在他頸後交叉,主動勾住他的脖子貼上去,笑得無害而殘忍,“我也應當說過,對此我不會有絲毫猶豫。”
他看住她,雙眸因漏進的一線光而愈加幽暗,口氣卻是苦澀的:“我并不在為此惱火。”
埃莉諾迷惑地微笑:“所以?”
“讓我感到憤怒的……是您竟然如此不愛惜自己。”喬治艱難地吸氣又吐氣,挑選着盡可能溫和的言辭譴責她,“如果我沒能明白事件真相,如果我晚到一步,如果塞維爾選擇了伊莎貝拉……”
他說不下去,索性沉默。
“在卡斯蒂利亞時,我做的事和現在并無不同。”埃莉諾漫不經心地偏頭,“冒險是必要的。”
“但您可以事先告訴我……”喬治突兀地收聲,啞聲笑,“您還是不相信我。”
埃莉諾似乎被戳中了逆鱗,冷聲道:“恕我直言,你我之間要談信任時日還太淺。”
喬治痛楚地眨了眨眼:“您對此還真是坦白。”
“對,”她答得爽快,“我不想造成什麽不必要的錯覺。”
“那麽……您要怎樣才能相信,我對您絕對忠誠?”
埃莉諾的指尖滑過騎士的面頰,她食指一轉,輕挑地将對方的下巴擡起來:“那麽你告訴我,你為何如此渴求我對你的信任?”
“我認為您對此再清楚不過。”
“不,我不明白。”
“我--”
語聲戛然而止。埃莉諾微微踮起腳,以吻封緘:“算了,我忽然不想聽了。”
“您……”喬治抽了口氣,眉眼間洩露出焦躁與懊惱。
“如果你只是因為滿腔愛意追随我,”埃莉諾頓了頓,似乎覺得這說法很可笑,“那麽這樣你就該滿足了。”
喬治垂眸苦笑:“不,您也應該知道,我不可能就此滿足。”
埃莉諾不答話。她毫無來由地感到憤怒而挫敗,全身的刺都豎了起來,只想将任何貿然靠近的人紮傷。
對話陷入僵局,先退讓的是喬治:“我的心情在其次,請您之後不要如此輕慢自己的安全。”
罕見地,埃莉諾甚至不想好言敷衍過去。她幾乎失聲反駁告訴對方,她的安全根本毫無價值。她與伊莎貝拉是同路人,以仇恨為名殺戮,以悲恸為借口享受着操控全局的快感,而她甚至在沼澤中陷得更遠更深。如果伊莎貝拉必須接受懲罰,她又怎麽配得到原諒?他越退讓越為她着想,她的自我厭惡只有更深。
最後她只是疲憊地嘆息:“我有我的打算。”
喬治凝視她半晌,驀地啞聲問:“難道您獨自去見伊莎貝拉,并不只是想引她自白,而是想讓她,”他閉了閉眼,口吐的每個音節都分外耗費氣力,“讓她殺死您?”
她保持沉默。
他也半晌無言以對。
“我累了,你也需要冷靜,我去另一間房休息。”埃莉諾才轉過身,背後就傳來低低的語聲:
“我找了你六年。”
她竟然因為這一句無法再向前邁出一步。
“你承不承認都無關緊要。那時你突然出現,而後同樣突然地消失。六年裏,只要能找的主城我都踏遍了,甚至只要有女士的名字首字母與你的相同,我就會義無反顧地趕去。知情人都說我瘋了,說我這已經不是愛情,這感情太沉重沒人承受得了。”喬治自嘲地笑,“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我卻沒能找到你,我願以任何方式彌補;而現在我終于找到你了,你卻依然可以毫無留戀地從我面前消失。”
他等了片刻,沒等來她的應答,便輕描淡寫地問:“那麽我是否可以認為,假如我真的死了,你也會不為所動?”
埃莉諾沒回頭:“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皮媞亞預見到了她的死亡,我猜想她也一定預見到了是誰殺了她,但她全盤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換做是我,我無法如此坦然,因為我還有心願未盡。”喬治的口氣溫存,話語卻像是長了冰棱,直刺入埃莉諾心裏,“我只問一次,這一切是否只是我一廂情願?你是否對這個世界……包括對我毫無情意?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讓我解脫,求你了。”
他低啞地笑起來:“只要一個答案,我不會再抱無謂的希望,我不會再質疑你的決定,我會如你所願,無條件地遵從你的所有命令--直到你先自我毀滅,或是我在你手中折斷。”
“只要你一句話,我就接受斯庫爾德對我可怕的宣判。”
埃莉諾終于轉過身,她依然沒說話,如同嗓音已然被魔鬼封印。
她直直看着他,雙眼掙得很大,有淚水随眼睫的每一下眨動淌落臉頰。
喬治神情頓時動搖,喃喃:“為什麽?”
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花了更長的時間鼓起勇氣,将短短的答案逐字逐節地吐出來:“我做不到。”
“做不到……”他擡手去拭她面上的淚痕,卻像是被一燙,嗓音也顫抖起來,“我都說了些什麽--請原諒我,我……我失控了,請您原諒,我祈求您原諒我……”
喬治·馬歇爾雖然不傲慢,卻毫無疑問是個驕傲的男人。他也的确有驕傲的資本。可在她面前,他終于被逼得露出了敏感又帶刺的裏側。他們何其相似,以殘酷的言語傷人,同時以這些無情的字句中傷自己。但此刻他的口氣又是那麽驚惶,只是一遍遍卑微地道歉,哀求她不要因此驅逐他。
埃莉諾閉了閉眼,又一串溫熱的淚珠從眼角滾落。
她竟然不記得上次在人前哭出來是什麽時候。
“喬治,”她輕輕喚他,念出他名字的聲氣與以往都不同。
他循聲凝視她,被她含淚的模樣刺痛,想側臉回避,卻又舍不得就此轉開視線。
眼與眼相對,目光與目光糾纏,似乎有亘古綿長,又仿佛只有一瞬。
“喬治,吻我。”
身體比意識更快遵循呼喚,喬治搭住埃莉諾的肩膀,另一手捧住她的臉頰,低下頭與她唇齒相合。
這是個彼此都渴望已久的親吻。不含試探,不為道別,只是一心一意地相互索求着對方的唇瓣,更多地、更深地品嘗彼此的氣息。
第一個吻是把鑰匙,輾轉厮磨着擰開不該開啓的門,連串的細碎的親吻與甜蜜而痛楚的嘆息緊緊跟随。
她扒住他的肩膀,手指穿過他柔軟的發,揪緊又松開。
“把門關上……”
喬治一頓,短暫與埃莉諾分開。他像在迷醉邊緣徘徊,盯着她的眼神微微地失焦,腦海中卻還殘存一線清醒:“真的可以嗎?”
埃莉諾搭着他的肩膀貼上來,全身顫栗,神情與語氣都如同溺水的人,而他是冰涼浪潮中唯一可憑依的浮木:“我很冷。”
門縫吞噬了最後一絲來自外界的光。
雙眼逐漸習慣黑暗,能分辨出的卻依然只有彼此模糊的輪廓。其他的事,其他的心緒,要以觸碰、以親吻确認。
寒涼的空氣激得皮膚一陣戰栗,但滾燙的熱度卻星星點點從耳後經頸窩走遍百骸。黑暗為雙眼蒙上輕紗,無法預知的下一步帶起簇簇知覺的火星,一朵接着一朵在意識中炸開。
吐息的節律難耐地加快,他卻克制着,慢條斯理地讓她放松下來,耐心等待她準備好。他以氣息、以體溫充斥霸占她的感官,驅使無關的所有心緒。這溫存綿長的序曲似乎能永遠持續下去,直到最細微的耳語也能激起血液一陣尖叫的騷動。
“喬治,可以了……”埃莉諾輕咬着他的耳朵呢喃。
這話語随吐息散落,竟然令耳後一陣酥麻。
喬治抽了口氣,另一聲細喘随之響起。
一道門外,溫泉浴池的水聲在夜色中分外清晰,熱流汩汩彙入,水波有節奏地拍擊着池沿,彙入夜風低低的吟唱。
“等……”她顯然咬住了嘴唇,像是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徐徐舒了口長氣。
“不喜歡?”
她默了須臾,不知是在調笑還是在埋怨:“我……差點叫出來。”
“即便被人聽到了也無妨,”他的語聲像嘆息,“那樣……”
“那樣……所有人就會知道我與你私通?”她語聲一頓,驀地拖長聲調嗯了一聲,“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對此我不否認。但能讓我神魂颠倒、甚至不惜身敗名裂的女士……”他笑了笑,“豈不是更可怕?”
即便是這樣的狀況下,埃莉諾也沒有吐出半句誓言,也依然沒有正面回答喬治的心意。他說得對,她比他更可怖。她便嘆了口氣,尋找到對方的嘴唇,将無法以言語闡明的複雜心緒借此傳達,又或就此封印。
她感謝這小屋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什麽表情,也不想知道。
※
埃莉諾睡得淺,天色稍轉明便已然醒來。
借着門縫中漏進的蒼白晨曦,她仔細審視喬治的睡顏。
一縷末梢帶卷的亞麻色發絲滑落到他眉骨,她不自禁伸手将這縷軟發捋順撥開。他睡得很沉,緊閉的雙眼下因睫毛蒙了淡淡一線陰影,沒因她的動作有分毫驚動。喬治的魅力在他那野火般生機勃勃的眼睛,和那溫和含情的微笑。他這樣毫無防備地沉睡着,竟然像是換了個人:
和其他荷爾施泰因人一樣,他輪廓分明,但五官卻頗見細巧,不笑不動時便顯露出一絲少年似的纖弱氣質。
而這樣的喬治,埃莉諾其實并不陌生。
她垂眸,從對方的懷抱中脫出去,披上罩裙踱到屋子另一角的桌子前,上面的酒壺還沒動過。
埃莉諾并不嗜酒,但此刻她竟然分外想來一杯。德菲的聖酒入口甘甜,下了喉嚨卻一陣火辣辣,嗆得她差點流眼淚。腦海裏亂糟糟的,她踮着酒壺與銀杯就推開小門。
天還沒亮,神殿一行人又住在另一個小院中,浴池中自然無人。
埃莉諾在池邊坐下,用腳尖試了試水溫,雙手一撐入水。
有那麽一會兒,她只是聽着水流的絮語出神。
“埃莉諾。”輕柔的嗓音驟然在她耳畔響起。
她一個激靈:“阿默斯?我應該命令過你不要随意出來。”
“是,是,你身上的魔物氣息被發現就糟了,所以之前我都忍着沒動作。但先知本來就役使魔物作為信使,只是這麽一會兒,我支起了結界……他們不會察覺的。”黑發紅眸的男人坐在池邊,支頤向她眯着眼笑,“那麽,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
“接下來?”
“當然是怎麽處置小騎士的事,”阿默斯笑得幸災樂禍,“假設你昨晚的确是情難自禁,你對馬歇爾的确懷有情意,那麽之後……你還要将他留在身邊嗎?”
埃莉諾沒應聲,唇角微微下垂。
“先不說他在确信你對他有情後,是否會贊許你那自殺式的計劃,你一旦愛上了什麽人,那個人就會成為你的軟肋,”阿默斯悵悵嘆息,“而對你而言,我親愛的主人,任何的弱點都足以致命。”
“昨晚你對伊莎貝拉說的話非常正确,每個人始終都有選擇,也一直在做出選擇。”他自後親昵地環住了她的脖子,“現在到了你選擇的時候了,埃莉諾。”
埃莉諾只是盯着面前的水波不語。
“現在是小騎士對你最不設防的時候,”魔鬼輕聲細語地蠱惑她,指尖在銀杯上一點,暗紅的幽光在酒液中一閃而逝,“我從美泉堡帶來了克勞德的毒|藥。讓馬歇爾喝下這杯酒,他會毫無痛苦地死去,我會把他吃幹淨,不留一點痕跡。”
“是狠下心斬除後患,還是敗給軟弱的愛情,做出選擇吧,埃莉諾。”
他悠游自在地低笑,在她頰側親了一口:“我期待你做出正确的選擇。”
埃莉諾渾身一震,騰地回頭,身後已經什麽都沒有。
就在這時,通向屋中的門卻打開了。
“你醒了。”埃莉諾看了來人一眼,盡力維持平靜。
“一早就喝酒?”喬治意外地朝池邊的酒壺酒杯擡了擡眉毛。
她澀然而笑:“也許喝酒能讓我晚些清醒過來。”
“深有同感。”喬治彎彎眼角,在水池邊坐下,順手便拈起了銀酒杯。
埃莉諾張了張口,最後垂頭沉默。不存在別無選擇,但卻無疑有最正确最合适的選項。誰都不會喜歡犯錯,因此那正确的選項便成了唯一。
她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不能半途而廢,她不能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