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無眠織夢

埃莉諾沒有辯解。任何借口都可笑無用,她只是抿緊了唇,臉色慘白。

“銀杯中的毒|藥……”他低低自語,哂然盯着她,吐字輕柔,“您為何在最後改變了主意?”

“我不知道。”

“請您看着我。”

她沒有動。于是他執拗地重複:“看着我。”

溫存的呼喚誘得她不得不擡起頭來,喬治的态度依然平和得可怕:“您是否害怕我會成為您的弱點?”

埃莉諾默了片刻,坦誠道:“對。”

“您不用擔心,”他低啞地笑,“如果真的有人想以我要挾您,我會自我了斷。”

他閉了閉眼:“包括現在。”

埃莉諾痛楚地眨眨眼。挂着水珠的指尖撫過騎士的面頰,她定定看了他片刻,毅然抽手:“我更希望你活着。所以之後……”

喬治打斷她:“不,請您不要因此讓我離開您。”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求您了。”

“即便我不會嫁給你?”

“我對此并不奢求。”

“即使你會和我一樣……不得善終?”

“我早有覺悟。”

兩人互相凝視須臾。

埃莉諾忽地淺淺一笑:“再靠近些。”

喬治俯就湊近。

她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地一點:“賠禮。”

他彎了彎眼角,托住她後腦,索取了一個更深更綿長的吻。

“我可沒說賠禮有兩件。”

“那麽……您再從我這裏取回來好了。”

埃莉諾從睫毛下撩對方一眼,似笑非笑:“怎麽看都是我吃虧。”

“原來您不喜歡?”喬治的聲音裏也浮上笑意來,沙沙的尾音撩人心弦。又是片刻的寂靜,他才低聲問,“這樣呢?”

“感覺不壞。”

如此你來我往地厮磨了片刻,兩人都有些意亂情迷。

“泡得太久,我有點暈了……”埃莉諾低低抱怨。浴池邊放置了長凳,上面摞着擦拭用的亞麻方巾和浴衣。她下巴一擡,喬治便轉身捧了麻巾和浴衣,走到池邊眸光灼灼地盯着她。又是那種仿佛會撫摸所到之處的熾熱眼神。

埃莉諾咬着嘴唇睨他:“放在池邊就可以了。”

喬治卻似乎不打算就此回避,反而慢吞吞地提議:“我來替您擦。”

埃莉諾竟然因這句話有些面熱。但她不想就此露怯,索性大大方方地從水裏站起來,頂着對方的視線直走到他面前,挑釁似地一擡眉毛。

喬治沒有掩飾反應,嗓音瞬時沙啞起來:“請您先轉身。”

“你--”埃莉諾抿唇收聲。

“怎麽了?”

麻巾已經離開,擦着膝蓋向下。

片刻後喬治繞到她面前,目光與她若即若離。他像是在屏息,動作忽然加快,沉默地擦去殘存的水跡。而後他展開浴衣,服侍她松松披上。

埃莉諾平複着同樣起伏的呼吸,神情卻揶揄:“就這樣?”

“您想要怎麽樣?”

她一歪頭:“那就沒什麽。”說着便要往屋中走。

喬治吸了口氣,一把将她勾進懷裏,胸膛緊貼着胸膛。

埃莉諾貼着對方的耳廓呵氣:“不進屋?”

喬治全身僵了僵,将她扣得更緊:“夜裏沒能好好看您。”

她推着他的肩膀向後,直到對方挨上長凳,才坐上去:“你之前說要等我,等到我如你渴求我一般渴求你為止。”她的笑容凄慘起來:“你等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還能等多久。”喬治在她的頸窩停了停,沒擡頭。

埃莉諾因這話莫名心頭一突,但她随即揪緊了對方的頭發:“不……要在我身上留下痕跡,也不要……”

他仰頭吻止了她未說完的戒律,眼裏熠熠的像有火苗在狂舞,燒進她心裏:“我明白。”

她喘息着笑起來:“你這方面的經驗十分豐富?”

“您在嫉妒?”

“不,我不在乎。”

他的神情便有些複雜,暗啞的字句随灼熱的吐息滾落她胸口:“這樣的事……我想象過很多次。”

“我還必須在德菲逗留一段時間,”塞維爾向埃莉諾微微欠身,“祝您安全抵達梅茲,願三女神與您同在。”

雖然伊莎貝拉供認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但如何處置她仍是個棘手的難題。

留下科穆寧玫瑰的第一名兇手雖然肯定來自帝國,眼下卻全無蹤跡。雖然德菲聖堂已經向艾斯納傳信,那位以任性善變著稱的皇帝陛下大約根本不會搭理先知們的控訴。即便如此,七位先知的死亡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歸咎到了埃莉諾頭上。

安東尼斯素來冷血怪誕,以這種殘忍的方式為表妹撐腰也不奇怪。

皮媞亞已死,而伊莎貝拉是前任唯一欽定的學徒。大先知的資質極為稀有,讓伊莎貝拉作為埃斯梅活下去、甚至成為下一位皮媞亞是最合理的選擇。

“願三女神與您同在。”埃莉諾并不打算與神官多寒暄。

塞維爾盯着着她的背影,猛地一步跟上,拉住了她的衣袖。

埃莉諾訝然回眸。

神官立即縮手,垂頭道歉:“請您原諒我的唐突。但……還有一件事我仍然不明白。”

她微笑着示意他說下去。

“作為伊莎貝拉的遺體被送出占星塔的是埃斯梅,那時皮提亞還活着,伊莎貝拉是怎麽調換死者身份的?”

埃莉諾不語。

“還有皮媞亞……真的是伊莎貝拉将她推下占星塔的?”

“您已經知道答案了,不是麽?”埃莉諾的笑容漸漸收斂幹淨。

塞維爾深深吸了口氣,語氣謙卑而痛楚:“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您當然可以說,這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那七位先知本不用死,伊莎貝拉也不會執意離開聖堂,皮提亞也不用遵循神谕墜落。”

“不,”塞維爾慌忙否認,“在這件事裏您并沒有錯。”

他仰望天幕,喃喃:“即便是神谕,即便是命運,就要做到那種地步?”

“您無需太過自責,這是她們的選擇。”

這話竟然令塞維爾一個激靈。他面上飛快掠過掙紮厭棄的神情,終于一閉眼:“埃莉諾女士,您能否告訴我,我至今所遵循的道路是否是錯的?那時我沒能幫助您,這一次也無能為力……”

“您沒有錯,”埃莉諾循着神官的視線看向聖地近旁的秀麗山嶺,口氣柔和下來,“只是像您這樣的人太少了。”

塞維爾沒有應答。

“願主父引導您,塞維爾大人。”埃莉諾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轉身往山門下走去。

沉默侍立在旁的喬治彬彬有禮地欠身:“那麽我也與您就此告別了,願三女神與您同在。”

“請等一等,”神官不由出言挽留,“這一次……多虧了您,我必須感謝您。”

“您言重了。”

塞維爾默了片刻才問:“您是否清楚埃莉諾女士日後的打算?”

“即便我了解內情,也不便向您透露,請您見諒。”喬治的回答滴水不漏。

塞維爾自嘲地笑了笑:“不……”他轉而肅容壓低了聲音:“我猜想,埃莉諾女士是想回到艾斯納,為母親報仇。這是她的選擇,我原本無權置喙,但……”

喬治與神官對視須臾,垂眸問:“但是?”

“但這樣下去,仇恨會令她自我毀滅。就像伊莎貝拉女士……”塞維爾不甘地握緊了拳頭,“當時我沒能幫助埃莉諾女士,自然沒有勸說她放棄的權利。但您……”

騎士的笑容很淡,平白透出股凄慘的味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與您并無不同,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卻不在她身邊。我沒有資格質疑她的決意。”

塞維爾的口氣凄切起來:“但您是宣誓守護她的騎士。”

喬治回頭匆匆看了一眼,仿佛在确認身後無人偷聽。他依然在笑:“只要她還有一絲對此生的眷戀,即便不擇手段,我也會讓她活下去。但如果她想要的是自我毀滅,那麽……我會陪她毀滅。”

“喬治爵士……”塞維爾面現驚詫。他面露不贊同之色,清俊寡淡的眉眼間随即浮上一絲難言的苦澀。

“您一定覺得我瘋了。我與您并非同路人,”喬治垂下頭,姿态謙卑,“正因此,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塞維爾沒猶豫:“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義不容辭。”

“剛才我所說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之上--我能從梅茲活着回來。”

“您……”神官似乎明白了什麽。他回頭向高聳的占星塔看了一眼。

喬治颔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雖然未必有用,但到了那種時候,請您設法将這封信交給她。”

塞維爾緘默半晌,鄭重接過:“我明白了。願三女神與您同在,希望我永遠不用送出這封信。”

“那麽再見了,塞維爾大人。”喬治再次躬身,緩緩踩着冬日正午的陽光向山下走去。

德菲與梅茲毗鄰。不過五日後,偉岸的王城便出現在了埃莉諾一行人的視野之中。雖然梅洛王朝式微,八國領主只是象征性地尊克洛維四世為王,這座城市依然處處可見先王統禦下、乃至帝國時代的光輝。

埃莉諾入城時已近黃昏,城西丘陵上的大神殿金穹頂浸在萬丈橙紅光芒中,仿佛下一刻便會燃燒起來。而與燦爛奪目的神殿相比,國王居住的鷹堡頓時黯然失色。龐大石堡在山頭另一側延展,的确如舒展的羽翼。吊橋塔樓中的那兩點閃爍不止的火光,便是銳利的鷹眼。

觐見定在次日,埃莉諾先在城中的驿館歇腳。自卡斯蒂利亞一路跟來的文官們忙着與鷹堡使臣敲定繁冗的儀式細節,埃莉諾一晃神間,雙方的會議竟然便接近尾聲。

草草用了晚飯,她很早便差遣侍女為她梳洗,拿着一本祈禱書靠在了床頭。

與以往不同,埃莉諾這次要面對的是一位完全陌生的對手。克洛維四世很少插手衆領國政事,其人也因此顯得十分神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克洛維肯定會竭力維護姐姐希爾德加的利益。而要動搖對方的主意……

“你在擔心什麽?你不是還有我?”黑發男人一如往常憑空出現,笑吟吟地攀在她肩頭,湊過來看她面前的書頁。

埃莉諾擡不客氣地将祈禱書往他臉上拍:“國王身上很可能戴着聖物。”

阿默斯歪頭避開,手一伸,穩穩接住了下落的書籍:“即便是聖物也分強弱,憑我現在的力量,普通的護身符不在話下。如果你不放心,就讓我……”

埃莉諾以食指堵住了他的嘴唇,半晌才擡頭向他笑:“好。”

黑發男人訝異地眯起眼:“我沒想到你會同意。”

“嗯?你要拒絕到嘴邊的食物?”

“怎麽可能。”阿默斯輕笑着湊近,深嗅她鬓邊頸側,“嗯--小騎士似乎讓你變得更迷人了,這味道讓我發狂……恨不得把你一口吃掉。”

埃莉諾面上并無波動:“你不想要他死了?”

“既然我親愛的主人舍不得,那麽我就暫時放他一馬,”阿默斯哧哧笑起來,在她耳邊吹氣,“況且我現在改變主意了,你內心越掙紮,你靈魂的滋味就越美妙……”

“我必須早點休息。”

“嗯?今晚不和馬歇爾幽會?前幾日你們看上去可是夜夜難舍難分。”口吐荒誕不經的戲言,他很快汲取完力量。

埃莉諾努力不去想象自己的靈魂現在是什麽模樣:“我累了。”

“好,好,晚安,埃莉諾,祝你好夢。”

燭火随之無風熄滅。

埃莉諾在黑暗中躺了很久,猛地睜開眼。翻覆數回,她幹脆起身将頭發攏作一束,重新點上蠟燭。驿館是一層的石宅邸,窗外便是花園。眼下正是寒冬,夜色中枯枝寥寥數筆,只顯得蕭瑟。

孤身無眠的夜分外冷,埃莉諾将被卷到下巴,在床頭蜷縮起來。

蒙着白霧的窗戶突然篤篤兩聲輕響。有人在敲窗。

埃莉諾一怔,外間沉寂了片刻,久得她幾乎以為剛才的動靜是幻覺。但輕而清晰的叩窗聲再次響起。

她攏着毛披肩打開窗戶,看清來人不自禁嘆了口氣。

喬治撐着窗臺一躍而入,執起她的手輕輕一吻,嘴唇附着潮濕的涼意:“看來您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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