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王車易位
克洛維久久地沉默。
埃莉諾幾乎以為他會悔棋,但金發男人的臉上卻慢慢浮現出一絲奧妙的微笑:“我認輸了,三局兩勝,我這就命人去給喬治爵士服下解藥。”
她一時愣愣的沒有反應。
克洛維就自失地笑起來:“輸就是輸了,我可不會耍賴反悔。”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埃莉諾喃喃,整個人依舊木木的。
國王伸了個懶腰:“好累好累,也該用晚飯了,您也一起來?”
“不勝榮幸。”埃莉諾全身脫力,緩了口氣才終于站了起來。
克洛維戲谑地伸出手:“您先請,聰明的女士。”
埃莉諾好歹沒将禮數忘光:“陛下,我怎麽敢先行。”
“您是贏家,就當是我賞您的。”克洛維見她不動,幹脆搭起她的手,引着她往另一側的宴會廳中走。
國王的指掌細細小小,倒像是屬于貪玩着涼的孩童。
下了半日的棋,埃莉諾看到觐見廳黑白相間的地磚就有些頭暈。幸而宴會廳的裝飾并無出格之處,壁上挂着講述先王偉業的織毯,地面是沉穩的黑磚。廳中擺放着可供十餘人就坐的長桌,克洛維在上首的扶手木椅上落座,向埃莉諾微笑:“沒別人,座位您随便挑。”
埃莉諾選了長桌另一端的下首。
“您真是謹慎。”克洛維冒出這麽一句,便揚聲吩咐,“好了好了我餓死了!”
廳中小門應聲開啓,手捧金銀器皿的侍者魚貫而出。
克洛維看着瘦弱,胃口卻很好,等貼身侍官一一試毒完畢便大快朵頤。埃莉諾沒什麽胃口,根本無心關注在吃的究竟是炖羊肉還是什麽別的野味。
“呵呵。”克洛維毫無征兆地笑出聲來。
埃莉諾看了他一眼。對方坦然解釋:“我剛剛在和自己下棋,黑方贏了。”
“您經常與自己對弈?”
“我也只能和自己下棋,而且經常和自己車輪戰,”克洛維怏怏嘆息,“沒人能贏過我,又或者說……沒人敢贏我。”
埃莉諾配合地微笑:“那麽我該請求您原諒我的大不敬了,陛下。”
克洛維又笑,将酒杯一擱:“剛剛和您下棋的時候,我其實也在和自己對局,白方贏了。誰讓您有幾步思索得太久,我無聊得不行,只能和自己另開棋局。”
“您的棋藝高絕,我無法與人對局的同時和自己下棋。”
克洛維大喇喇地應承:“只論下棋,您還是比不過我。但您操控人心的手段,就連我也被帶了進去……”他揶揄地擠了擠眼睛:“自嘆不如,自嘆不如啊。”
“奇技淫巧,讓您見笑了。”
克洛維哼着小曲不應,過了半晌冷不防問:“埃莉諾女士,面對人,您就不害怕嗎?”
她迷惑地維持沉默。
“您說棋子與人不同,可上位者所做的,不就是将人當做棋子役使嗎?”國王蒼白的面容随話語繃緊,“可人和棋子不一樣,他們不會乖乖聽你擺布,他們有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們是活生生的人……棋子可不會跳出棋盤反咬我一口。”
“您說得對,”埃莉諾的聲音很低,“可如果不把他們變成棋子,他們就是狼,會追上來将我連皮帶骨頭吃幹淨。”
克洛維注視她半晌,呼了口氣:“我明白您的意思。”
他語調溫和,不再瘋瘋癫癫:“我和您都是孤獨的人,對人心懷恐懼與懷疑。”
“我怎麽敢與您相提并論。”
“不,我很清醒,雖然梅茲和鷹堡的大臣們都說我是個傻蛋,我可能也的确是,但我很清楚,只要我坐在王位上,我就始終是一個人。”克洛維微笑着掃視廳中侍立的仆役,話語毫不留情:
“人人都別有所圖,即便我其實一無所有。領主們把我當做人肉印章,只在吵得不可開交時才想起我是八國共主;宦官和啞仆們把我當晉身的踏腳石,他們逢迎阿谀的姿态掩不住醜惡的貪婪之心;神官們對我頤氣指使,以三女神|的|名義一次又一次向我讨要金庫的鑰匙;還有女人,那些女人們,她們向我微笑,對我招手,不意間露出裙子下的絲質長襪,想爬上我的床成為王後……”
他突兀地收聲,搖搖頭:“人讓我惡心,讓我害怕,所以我只下棋。只有自己不會背叛我,我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棋子只會服從命令,棋子互相殺戮卻不流血。”
“您至少還有家人。”
“希爾德加?噢以三女神|的|名義,我和她從記事起就在争吵。她覺得我體弱,覺得她比我強,恨不得能将我殺了取而代之。所以我登上王位後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塞給了羅伯特。”克洛維一攤手,“我的确有個小兒子,但我不敢多見他,寵愛太甚會引來殺身之禍。我對此……再清楚不過。”
埃莉諾不知該如何應答。克洛維曾經有過一位出身微末的王後,他愛她如掌上明珠,她卻因受排擠郁郁而終。
克洛維換了個坐姿,口氣輕松:“您呢?”
“我的家人?”埃莉諾笑了,“父親那裏的親故與我早斷了聯系,要說親人……大約也只有首都那一位了。”
“十年前的首都之秋我聽說過一些其中的駭人內|幕。皇帝是個狠角色,身為科穆寧的末裔,帝國各省将軍們虎視眈眈,他沒有繼承人、卻至今在位。”克洛維噗嗤一聲,“啊呀,總覺得我和他很合得來。”
埃莉諾不動聲色:“我與他太久沒見面了。”
“安東尼斯小時候是什麽樣子?實在難以想象那毒蛇一樣的男人有過童年。”
“貌美,驕橫,殘忍,善變,卻能迷住所有人。”
克洛維若有所思地颔首:“看來他即便成人,也沒多大變化。”頓了頓,他向埃莉諾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如果這就是科穆寧血脈的特征,恕我直言,您無愧于科穆寧之名。”
埃莉諾笑而不語。
“話說回來,夏特雷男爵為何會娶一位帝國公主為妻?他又是怎麽做到的?”
“這是個只有他清楚的秘密,”埃莉諾側眸注視壁毯上的騎士,“我父親作為使臣前往艾斯納,與母親墜入愛河,我只知道這些。”
“真是個浪漫的故事開頭。”
埃莉諾依然在笑:“可惜以悲劇收場。”
克洛維似乎有所觸動,若無其事地恢複了輕浮的語調:“往事休提,休提!”他往椅背上歪,話鋒陡轉:“喬治爵士醒來需要一些時間,鷹堡吊橋已經收起,今晚您就在客房暫住一晚吧。”
“勞煩您費心了。”
“不,不,是我冒犯您在先,還要請您日後放我一馬。”克洛維誇張地發起抖來,“我可不想與您真刀真槍地對決,棋盤上就夠了。”
“我怎麽敢。”
克洛維眯起眼:“我很欣賞您,友情需要信任,我與您不适合成為朋友,但是,至少能否讓我們不作為敵人分別?”
“我不會自不量力到主動與您為敵。”
“這就好,這就好,”克洛維孩子氣地笑起來,蒼白的臉頰微微泛紅,“那麽我為您準備了一份小禮物。”
埃莉諾不覺警惕起來。
克洛維有些啼笑皆非:“我将喬治爵士安置在您的房間裏,怎麽樣?”
她噎了片刻,才确信國王陛下的确在暗示她領會到微妙意思。
像是被她的表情逗樂了,克洛維放聲大笑:“您知道嗎?雖然神官們愚蠢又貪婪,我卻是個虔誠的諾恩信徒。因為即便是我,薇兒丹蒂女神也不吝賜我一個人……讓她毫無保留地愛我。”
他的聲音低下去:“但我沒能留住她。”
埃莉諾想辯解,卻半晌無言。
克洛維以異常傷感的神色看着她:“珍惜神眷吧,埃莉諾女士。歌謠裏的時代早已過去了,願意為主君、為愛慕之人而死的人……已經所剩無幾。”
“陛下……”
“我只是在盡力彌補自己遺憾,好讓自己好受些。”
埃莉諾垂下頭:“您的好意,我必将銘記在心。”
“我吃飽了,如果您不想再和我來幾局,我就先走一步了。”克洛維攏緊毛鬥篷,霍地起身,到了門邊向她頑劣地眨眨眼,“我會遣散客房裙樓一翼無關的人,請您不要有任何顧慮。”
被國王陛下再次噎得無言以對,埃莉諾起身恭送對方離開。
鷹堡的侍官都分外寡言,白日引領她觐見的那位侍官沉默地出現,彬彬有禮地為她帶路,一路無言。
被主人毫不留情地當面羞辱為貪婪、不懷好意是什麽感覺?與這樣一位憤世嫉俗又天真任性的主君日日相處是什麽心情?埃莉諾差點這麽問。
但她什麽都沒有說。這一切與她無關。
客房一翼果然異常安靜。侍官為埃莉諾打開門,将鑰匙交到她手中,便欠身退卻在夜色中。
埃莉諾不知為何心跳如擂鼓。她害怕打開面前這扇門,畏懼不知會踏向何方的下一步。但緊緊揪着心髒的關切到底占了上風,她深吸氣,推門而入。
喬治已經醒來,他靠在床頭,還帶着夢醉般恍惚的神情。
下一刻,她就已經到了他面前。
他撞上她的眼神,懵懵一激靈,想也沒想就傾身将她扯入懷中,箍得很緊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