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王車易位
克萊芒的盛夏和煦迷人,後山的矮屋縮在石堡的陰影中,仿佛還沒排盡去歲冬日的寒涼。埃莉諾一踏入屋前的陰影中,立時覺得全身發寒。
木板窗戶虛掩,她湊過去,往縫中看。
屋中太過昏暗,埃莉諾什麽都沒能看清楚,反而不小心帶到了失修的窗棂,窗框頓時吱呀呀數聲怪叫。她立即後退兩步,轉身便要離開。帝國與八國關系緊張,父親與她的立場微妙,處境本就艱難,眼下寄人籬下已然是大幸,如果在這時候再被人發現她私自離開住處探望陌生人……
“閣下……是哪位?”虛弱的語聲從窗戶內傳出,将她的腳步絆住。
埃莉諾不說不動。
屋中的人說話氣喘,病得厲害:“有人在那裏嗎?還是……又只是發熱的幻覺……”
她咬住了嘴唇,依然沒答話。
“您不願意開口?還是說,您是烏爾德派來的使者,我依舊必死無疑?”那沙啞卻依舊動聽的聲音語無倫次起來,“可有人救助了我……前日的面包裏藏着傷藥和繃帶,昨天還來了一位不願告訴我雇主的醫官……我,我不想辜負恩人施舍我的善意,在報答他前,我還不想跟您走……”
埃莉諾不知不覺走回了窗前,擡手猶豫良久,輕輕叩了一記。
屋中人似乎想坐起,卻因此牽動了傷處,悶哼一聲:“真的有人在那裏?”他的嗓音發顫:“如果您不願與我交談,如果您真的在那裏……能否請您再敲一次窗戶?”
對方彬彬有禮得讓人疼惜,拒絕他實在太過殘忍。埃莉諾沒有再猶豫,清晰地又叩了一記木窗板。
屋內的人松了口氣:“原來真的不是幻覺……請您原諒,昨天我一直聽見人聲,可醫官告訴我那只是高熱的幻覺,我……”
他突兀地收聲,猛烈咳嗽起來。
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動揪住了埃莉諾的沖動,令她想要進屋為屋中的人順氣。
“我不能一口氣說太多話,請您原諒。”對方再次道歉,即便這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錯,聲音極低,“也許我該向您自我介紹?請您原諒,我燒糊塗了,忘了這點……”
半晌的停頓後,他再次積蓄起氣力:“我名叫喬治·馬歇爾,來自荷爾施泰因,是個一無所有的騎士。”
他旋而低低笑起來:“不,也許之前我還有些名氣,但這一次失手……您也許知道?我的馬失控了,我已經向文森特爵士投降,但女神保佑……他和格裏高利還記恨着我,不僅不立即勒馬,還借機……”
埃莉諾閉了閉眼。她當然知道,那時她就在觀衆席。
文森特爵士的行徑立即激起了陣陣噓聲,但喬治已然在追擊下重傷墜地。文森特是克萊芒城主勞倫斯的侄子,因此只得到了立刻驅逐出城的輕微處罰。而喬治……不知是否是文森特授意,竟然被安置在了這破落陰暗的小屋中,形同等死。
半晌沒得到應答,喬治不安地再次确認:“您還在那裏嗎?我不該和您抱怨這些的……是我不小心……”
話語幾乎脫口而出,埃莉諾艱難地咽了回去,再次敲了一記窗戶。
“您不願意暴露身份?”喬治異常敏銳,立即猜中了埃莉諾的心事。
如果喬治因病而死是城主大人所樂見,請求同樣心有不忍的廚娘準備繃帶、請來醫官已經是她暗中所能做的極限。她不知道廚娘是否會将這事說出去,如果因此引得勞倫斯大人不悅,父親與她已經無處可去……
她想打定主意不再來探望,更不打算開口以免暴露身份。
但假如喬治就這麽死去……
“傷藥、繃帶和醫官……是否也是您在幫助我?”喬治喘了口氣,“敲一下是肯定,兩下是否定。”
她無法拒絕對方的請求,慢慢扣了一下窗戶,而後縮手。
喬治似乎笑了:“果然是您,大人?女士?”
埃莉諾這才發現有些不對勁--即便窗戶被木條隔斷,從房中只需要一眼便能看清她的身形,不至于無法分辨性別。
“請您原諒我問出這種問題……醫官說我肩頭的傷口已經感染了,用的藥會讓我暫時失明……我現在什麽都看不見……我只能等他不知什麽時候再來給我新藥……”喬治似乎以舌頭潤了潤嘴唇,“床頭的水罐幾乎空了……我能否請求您為我再接些井水來?醫官說……屋外就有一口井。”
埃莉諾一回頭便看到了喬治所說的水井。這又是個令人難以拒絕的請求。幸而埃莉諾此前稍幹過些家務活,第一次雖然失敗了,第二回便成功汲上了小半桶井水。她一手抱着木桶在小屋門前定定神,推門而入,。
屋中彌漫着微妙的藥草味,潮濕陰涼。埃莉諾放下水桶,先将窗戶打開。還攜帶着豔陽熱度的微風鑽入窗內,稍稍驅散了寒意。
喬治呼了口氣,喃喃:“謝謝您……”
埃莉諾這才踱到床邊去看喬治的情狀。
她不知道他多大了,但應該還沒滿二十歲,只是個長她數歲的少年。他亞麻色的亂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蒼白的額頭上,雙眼被繃帶敷住,嘴唇與臉頰都因高熱紅得異常。
埃莉諾知道這麽想非常荒謬,但這少年的病容美得攝人心魄,足以蠱惑烏爾德提前對他出手。她不敢多看,匆忙垂頭去滿上水罐。
喬治聽到響動,摸索着去碰水罐,滾燙的指尖與埃莉諾扶着陶罐的手背相觸,不覺停了停。他依然非常有禮貌:“請您原諒。”
埃莉諾摸着水罐冰涼的表面沒松手,仿佛這樣就能冷卻心頭沒來由的熱度。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撞了什麽邪,竟然開始清洗床頭小櫃上擺着的木杯,而後将半滿的水杯湊到了喬治唇邊。
對方似乎也稍感驚訝,卻無暇顧慮太多,幾乎是急切地伸手扶住杯壁,一飲而盡。
“謝謝您……”喬治抿了抿濕潤的嘴唇。
埃莉諾因這一個動作心跳加速。她感覺自己是向坡底滾落的石子,明知不可,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違背理智的呼喚跌落得更深更快。
喬治看上去很痛苦,胸口劇烈起伏着,卻因她在場沒發出多餘的聲音。埃莉諾無可自控地再次心軟了,回過神時,她已經以餘下的井水沾濕了身上的紗巾。
她向喬治伸出手,半途停頓了很久,終于下定了決心,緩慢而輕柔地擦拭起騎士的額頭,而後是臉頰,是下巴,還有脖頸。
喬治的呼吸稍稍平緩,這麽做顯然暫時緩解了高熱帶來的折磨。
埃莉諾的動作止于對方胸口。再繼續下去……對任何一個有廉恥感的淑女而言都太出格了,連動一動念頭都令人臉頰發燒。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話語根本無法表達我對您的感謝,”喬治的精神略有好轉,他聽見她往門邊退,不自禁軟聲哀求,“我知道這請求荒誕無稽……但您還會再來嗎?”
埃莉諾知道自己該婉拒。
但她叩了一下門作為應答。
喬治笑了:“謝謝您,這讓我期待起明天,又或是後天的到來……”
埃莉諾匆匆離開,回到克萊芒城中的小卧室中後才長長出了口氣。她往鏡子中看去,她的臉也非常紅。
翌日是錦标賽季節的休息日。克萊芒的主廳之中,游走八國的吟游詩人婉轉歌唱,淑女們靠牆而坐,手中穿針引線,低聲與女伴笑着議論廳中另一側高談闊論的男士們。
“埃莉諾?你今天心不在焉的。”發話的是克萊芒城主的長女喬瑟琳,也是這小小女伴圈子中的女王。她對埃莉諾的态度時冷時熱,歡喜時擺出至交的親昵态度、拿埃莉諾的帝國血統當談資;不快時也沒少對埃莉諾出言嘲諷。
“我有些不舒服。”埃莉諾低眉垂目,她一向在人前将姿态擺得很低。
今日是喬瑟琳的不愉快日,她掩唇微笑,意有所指:“你剛剛一直看着廳對側,難道那裏有了讓你在意的人?”
“不,怎麽可能。”埃莉諾笑着轉開話題,“也許天太熱了,而且父親不在克萊芒,我有些擔心他的身體。”
“是嗎?聽說艾斯納的女士們是世界上最嬌弱的花朵,看來你也不例外。”
埃莉諾對話中的嘲諷聽而不聞,只是垂頭沉默。
她退讓順從的态度讓喬瑟琳覺得無趣,和妹妹交換了一個眼神,便揮揮手打發她:“既然不舒服,那你就回去休息吧。”
埃莉諾對此求之不得,卻還要佯作歉疚再三推辭,而後才從小圈子中抽身。到了廳外,她胸口積郁的憋悶才稍稍消散。綿裏藏針,話中有話,這樣文雅無害卻也愚蠢的交鋒能永遠持續下去,她只覺得不耐,更無法理解其他人是怎麽樂在其中。
也許正因此她才沒什麽朋友。
但今天不同,埃莉諾很快将這些惱人的小情緒抛在了腦後。以前往圖書室的名義支開巴不得偷懶的貼身侍女後,她一邊确認身後無人跟随,一邊迫不及待地來到那座小屋外。
她再次叩響窗戶,卻半晌無人應答。
驚疑随着她等待的每一秒加深,埃莉諾終于等不下去,闖進了屋中。
喬治臉色慘白,痛苦而羸弱地喘息着,連翻身的力氣都無。她去探他額頭,被燙得立即縮手。只是一晚……她只是離開了一晚,他的病情竟然惡化到了這個地步。埃莉諾有些發怔,一時手足無措。
“小姐,您就是我的雇主?”
門邊驟然響起的人聲令埃莉諾一個激靈。
滿頭白發的駝背老者拄着長拐走過來,掃了喬治一眼,口氣平淡:“傷口果然感染了?”
“您就是醫官?”埃莉諾慌忙退開,容老者靠近床邊,“您能不能想想辦法?您能不能救他?求您了……”
“我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餘下的……只有祈禱。”醫官嘆了口氣,放柔了聲音,“如果您放不下,就陪着他,給他多擦身降溫吧。但這也只能讓他好受些罷了。”
埃莉諾咬住了嘴唇:“您明天還會再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