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時間恐慌

随着克朗普斯節的臨近,這一年也悄無聲息地走到盡頭。

“舍棄*、抛下這世界的人啊,切勿不舍,切勿恐懼,主父的光會指引你渡過時間的河、忘卻的河,抵達另一界--由三美德統治,由至高的三合體之首、主父居住的園中之園,源頭之源。”埃莉諾念完渡靈經最後一段,手撥念珠立了片刻。

兩具岩石棺椁安靜地躺在石堡地窖中,棺蓋雕有往生者肖像,地上長明的燭火藍焰顫動,埃莉諾的影子随之拉長搖晃,一會兒覆蓋在艾德文的身上,一會兒又将老艾德文的頭臉遮蔽。

“夫人,快到奔年的時刻了。”喬治與另一名仆役侍立在旁,他率先開口打破了地牢中陰森森的沉默。

埃莉諾颔首,提起裙擺登上石階。

熱氣與喧鬧聲迎面轟來,她眨眨眼,一瞬有些恍惚。

諾恩信徒相信每一年的終焉與開始都是三女神遵循主父意志創世的再現。跨年時象征死亡的魔物即為克朗普斯,而與其同名的節日則是八國共有的冬日狂歡:人們或戴上魔物面具、手持火把四處奔跑,又或戴着白面具、穿上同色罩袍,揮舞着木劍或木杖驅趕魔物們……

你還認得出我麽?”埃莉諾身着樸素的長裙與鬥篷,躲在僻靜的走廊上,戴上甚是誇張可怖的木制面具,托着面具下沿轉向喬治。騎士也換好了白袍,腰間別着木劍,聞言微笑:“您不該問我的。”

她不由“嗯?”了一聲。

“不論怎樣,我都能認出您的。”他低聲說了那麽一句,若無其事地退開,将白色面具往臉上一遮,“今晚請您務必注意安全。”

埃莉諾垂眸微笑,轉出了走廊。因為她事先用發巾遮住了醒目的紅發,一時間竟然沒人勘破她的身份。

卡斯蒂利亞內外的篝火盆早已點燃,高高蹿起的紅色火焰在冰冷的夜風中轉黃,靴底綁着金屬小釘的人群尖叫着四散追逐,雪球亂飛、碎冰咔擦咔擦地被踩成水,水汽卻迅速凝結作冰。有人不留心足下打滑摔倒,引得圍觀者大笑,驚起了後山一樹又一樹的寒鴉。

埃莉諾随着人叢在中庭繞了片刻,身上微微發汗。

上一次這樣熱鬧地奔年已是許多年前,她過了沒多久,便對人叢和噪聲厭倦起來,索性閃躲着驅魔人往荒蕪的後花園方向溜。

園中那一架藤蔓還在,枯枝殘葉被冰霜包裹,在遠處火光映照下光華流轉。埃莉諾從側邊繞到藤架下,确認無人跟随,輕輕舒了口氣。這裏光照稍暗,她一擡頭便是滿眼的璀璨星河。

鞋底碾過冰面的輕響從身後靠近,埃莉諾驚得回身。

作驅魔神官打扮的人稍駐足。她立即認出他,對方一擡手将面具取下,黑眼睛裏有自頭頂星辰借來的光輝。喬治像模像樣地取下腰間木劍,劍尖向下壓,朝着埃莉諾:“你無處可逃了。”

她配合地抽了口氣:“請放過我,尊敬的驅魔人。”

他卻誇張地捂住心髒,上身晃了晃:“我的心……我的心被魔女蠱惑,她的一切都令我神魂颠倒。我決意背棄神明的旨意,抛卻三女神的祝福,我願永遠臣服于她……”

埃莉諾噗嗤笑出聲,摸着木制面具問:“即便我的這張臉如此可怖?”

喬治将木劍一擡,将她的面具挑起來,轉而抛開劍,雙手托住面具垂眸。

兩人已然靠得很近。自從回到卡斯蒂利亞,他們幾乎沒有機會像這樣獨處。埃莉諾小心地朝中庭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向前半步挨着喬治的胸口,擡頭與他對視。她張張口,呼出的熱氣化作白霧,在兩人之間迅速消散。

“如果我真的是魔女,你會怎麽辦?”

喬治注視她片刻:“那麽我也會放棄做人。”

埃莉諾不由伸手輕撫他的面頰:“如果都有那麽簡單就好了。”

他彎了彎眼角,突然舉目四顧。

“你在找什麽?”

“槲寄生。”

埃莉諾會意地微笑。

阿雷西亞的舊神話中有個關于槲寄生的故事。那是諾恩信仰傳遍八國前的事,生長于水澤中的生命女神茜茜絲與太陽神利賽奧相戀相守。利賽奧被同母異母的哥哥提奧以詭計殺死後抛屍八國,茜茜絲為了複活愛人踏上旅途,在樹下發願,願意賜予給她利賽奧屍塊線索的人生命之吻。

“受茜茜絲感召生長出的紅果實即為槲寄生,”埃莉諾踮起腳,幾乎與喬治唇瓣相貼,“男女在槲寄生下必須親吻。”

喬治輕輕嘆息:“可惜這裏沒有槲寄生。”

在她答話前,他話鋒一轉,竟然從衣袖中摸出一截結着半透明紅色果實的柔枝,手一勾懸在了枯藤枝桠上:“但這樣就有了。”

埃莉諾扶住他的肩膀,低低笑:“這樣即便有人看見也名正言順?”

“是,請您原諒,我不得不吻您。”喬治一手扶住她頭上的面具,另一手托住她後腦,溫柔地将唇印上唇。

山谷中的神殿鐘樓齊齊在午夜時分發聲。

在此起彼伏回蕩的悠遠鐘聲中,早有準備的奴仆将神殿符咒投入火焰。篝火盆中藍光乍現,高高拔起的火苗通體幽藍,遠看宛如噴湧的泉水。

三女神以艾奧井的泉水撲面了火海,人世就此降生,新的一年也悄然到來。

藤架下的兩人在鐘聲止歇後才分開。埃莉諾撫平喬治肩頭衣褶:“願新一年三女神依然與你同在。”

他執起她的手,隔着手套一吻,眼中勝過千言萬語。

“我也該回中庭了。”埃莉諾拉開了距離。

喬治恢複了從容有禮的态度,落後她一步跟上:“是。”

克朗普斯節的慶典正邁向高|潮:所有人脫下面具,口中念着祈求佑護的經文,在心中默默許願後,将變裝的道具紛紛擲入火中。

埃莉諾沒有許願,只擡手将面具投進火盆。

藍色火焰舔舐着木塊,面具上的花紋被焦黑吞噬,魔物與神官變得再無分別,一同化作灰燼與青煙,向着冷峻浩瀚的星河升騰。

徹夜狂歡後,疲倦的人群在在極寒的夜色中久久伫立着,安靜地看着火焰與煙氣聚攏又分散,宛如亡者的一張張臉。在場人不免都想起了溘然長逝的兩位艾德文大人,已然開始的新一年竟因此顯得有些寂寥。

就在這時,自堡中傳來了驚叫。

埃莉諾立即趕回門廳。

照顧艾德文的嬷嬷面色慘白地沖過來:“少爺……少爺他……”

埃莉諾向喬治一颔首,提起裙擺便随着嬷嬷沖上臺階。

艾德文居住的側翼卧室門前站着兩個手足無措的仆婦,她們眼睛都紅紅的,見到埃莉諾都大氣不敢喘,只讓出一條道。

不祥的預感令埃莉諾渾身冰冷。她跨過門檻,到床邊蹲下。

男孩安靜地仰卧着,被褥與衣物有被淩亂拉扯過的痕跡。但他卻一臉安然,仿佛正沉溺于最美妙的夢境。

埃莉諾在他鼻端探了探,停了須臾,才轉而去握男孩的手。

小小的指掌尚有餘溫,還未僵硬。

她回轉身,眼神與語氣同樣冰冷:“今晚是誰守着艾德文的?”

嬷嬷咽了口唾沫:“少爺他最近都早睡早起,今晚太冷了,我們怕他着涼就沒讓他參加慶典,然後……”

埃莉諾冷然打斷:“我知道他今日缺席。慶典時是誰守着艾德文?是誰……”她的聲音艱澀起來:“是誰奪走了盧克索家最後的血脈?”

門邊的兩名仆婦顫抖着匍匐于地:“夫人……是我們……我們一直守着艾德文少爺,但他興奮得睡不着,吵個不停,我們只能讓他喝下罂粟蜜牛乳。那時正巧到了午夜,我們到走廊窗邊看了看火焰變色,等……等到我們回來,他……”

啜泣聲令之後的話語難以辨識。

埃莉諾再次打量房中狀況:“窗一直鎖着?”

嬷嬷一個激靈:“當然,您之前吩咐過我們額外注意艾德文少爺的安全……”

“你們在廊下時是否有人進出過卧室?”

“沒有……”

埃莉諾扶額深呼吸片刻:“屋裏的東西都不許動,你們也不要離開……”她再次舉目四顧,視線在床頭小櫃上的托盤處定住。

“小艾德文身上……是否有傷口?”

嬷嬷啞聲道:“我們檢查過了……什麽都沒有……看上去也不像是中毒……”

埃莉諾唇線緊繃,拈起托盤中的木杯,湊過去嗅了嗅:“罂粟蜜牛乳是誰準備的?”

“罂粟蜜……罂粟蜜過量會……”嬷嬷也立即明白過來,她忽然渾身顫抖起來,“是我準備的……”

她從衣服裏摸出一個玻璃小瓶,勉強維持鎮定:“這是索菲斯學士還在的時候調配的,一直用的都是它,每次一小勺,從來沒有出過差錯……這點其他人也能作證,三女神在上,我絕對不會害少爺!”

這麽申辯着,嬷嬷啵地一聲拔下瓶塞,濃郁的氣味慢慢散逸而出。門邊的仆婦也不由掩鼻。嬷嬷吸了吸鼻子,忽然就僵住了:“這味道比之前濃……我這幾天有些受寒,沒注意到……”

“這個瓶子是否有他人碰過?”

“我一直貼身帶着,就在剛剛去廚房調牛乳的時候在竈臺上放了那麽一會兒……但您剛剛也聽見了,拔下瓶塞會發聲,我敢發誓,那時候我沒聽到過這聲音!”嬷嬷吞咽了一下,跪倒在地,“不論是誰、是怎麽做到的……是我害死了少爺……”

嗚咽聲刺得埃莉諾一陣頭暈。她凝神再次端詳小瓶,忽地問:“軟木瓶塞上一直有那麽多小孔?”

“我、我不知道……”

埃莉諾将瓶塞倒置,末端果然有一個可容空心銀針通過的小洞,比木塞天然的洞孔要大上不少。她閉了閉眼:“也許有人趁隙用空心針滴入了罂粟液。經過竈臺的任何人都能做到,不需要很久,更不會發聲,也找不出……”

“夫人。”

她聞聲回頭。

喬治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站在了門邊,他身後跟着幾名守衛。騎士肅容欠身:“請您節哀。其他大人們那邊……”

埃莉諾搖搖頭:“下令封鎖卡斯蒂利亞,除了請渡靈人的信使外一概不許進出。”

嬷嬷在地上縮成一團。

“帶嬷嬷和另外兩人回房。”埃莉諾又看了一眼小艾德文,轉身往門外去,“其他的事……我親自與大人們商議。”

喬治輕聲稱是,伸手讓她搭住。

埃莉諾借力穩住步伐。對方的體溫令她獲得了短暫的慰藉,足以使她有勇氣面對北洛林諸位的反應。

走出側翼走廊,她始終沒有回頭,只低低自嘲:“剛剛那兩個仆婦看我的眼神……我是否表現得太過冷靜了?”

這樣的狀況下,她也許應當立即昏死過去。

小艾德文死後最大的受益人是她,太過冷靜的表現反而會招致不必要的懷疑。當然,有阿默斯助力,這些都不是問題。但埃莉諾無法否認,撇開最初的震驚外,她竟然沒有被小艾德文的枉死調動起過多的情緒。沒因此長舒一口氣已是極限。

至于這場慘劇後的幕後黑手……神出鬼沒、能制造有益于她、卻也十足危險的事端的人找不出第二個。

“安東尼斯送禮的品味一如既往地惡劣。”談及表兄,埃莉諾的口氣不覺刻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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