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惡言築塔
冬去春來,和煦的東風不僅吹開了樹梢的花苞,更吹響了錦标賽季節開始的號角。
位于八國最東端的達克蘭也不例外。主城布萊斯勞建在內海邊高聳的岩石之上,從大廳細長的玻璃窗中可俯瞰春季蔚藍的海面。
“歡迎來到布萊斯勞,埃莉諾女士。”
“承蒙您邀請,我不勝榮幸。”
統治達克蘭的托馬斯伯爵是個精瘦的老頭,微笑時唇上雪白的胡子嘲諷似地一顫:“達克蘭是進入帝國領土前的最後一站,能為您接風洗塵、提供前路所需的物資,是我身為八國人分內之事。”
不等埃莉諾答話,托馬斯伯爵又嘆了口氣:“艾德文少爺病故的事我聽說了……這真是太令人遺憾了。艾德文,啊,我說的是您的先夫之一,授勳時我也在場,一轉眼間盧克索家竟然人丁斷絕……”
埃莉諾撥了一顆念珠,垂眸輕聲道:“卡斯蒂利亞今年太冷了,照顧小艾德文的嬷嬷一時失察,小風寒就成了肺病……”
“願斯庫爾德垂憐我等降世的罪人,”衆所周知,托馬斯伯爵是個狂熱的諾恩信徒,三女神中又以未來女神最得他尊崇,“啊對,也願老艾德文和羅伯特大人安息。”
見埃莉諾不答話,托馬斯不加掩飾地勾唇,話中意有所指:“也願您得到三女神的垂憐。”
伯爵說話聲音響亮,這含沙射影的一番話引得周圍賓客紛紛含笑注視。
埃莉諾二嫁到北洛林半年,盧克索一族竟然随着這位新嫁娘的腳步一個接着一個死去,而羅伯特也在迎娶她後蹊跷地被心腹謀害……知曉查理·夏特雷與老艾德文昔日關系的人并不在少數,如此連串巧合難免不令人浮想聯翩。
喬治不覺上前半步。埃莉諾以眼神止住他,低沉而清晰地應答:“我不該離開聖所,這一切都是烏爾德對我背棄誓言的懲罰。”她顫抖了一下:“我原本該将一生獻給烏爾德,因此她即便決意奪走我擁有的一切……我也絕無怨言。”
作為一名虔誠的諾恩信徒,托馬斯竟然一時尋思不到反駁埃莉諾的佳句,更何況老艾德文逼迫埃莉諾離開聖所嫁給馬修也并非秘密。他噎了半晌,才猛地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您就更該找薇兒丹蒂的神官們多多忏悔……”
埃莉諾将念珠往前撥了一顆:“當然。”
托馬斯掩飾似地轉頭,将侍官招手喚到面前:“神殿派往首都的神官大人們還沒到?”
“大人,神官大人們所帶的車隊已進城,請您稍等。”
廳門應聲開啓,着無暇白袍的三位神官與身後的學徒們一起現身。
埃莉諾見到來人,微微一愣。
“啊,塞維爾大人,”托馬斯換了一副笑面迎上去,賣力地欠身時長胡子直垂到地,身上懸挂的護身符們叮當作響,“三女神保佑,您的到來令布萊斯勞蓬荜生輝,請您務必移步新建的小聖堂,我請了最好的工匠雕琢那裏的聖象和壁畫……”
只是近半年不見,塞維爾就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不知他是否隐居清修了一番,本就高大的身材顯得瘦骨嶙峋,臉頰都微微凹陷進去,淡藍色的眼睛卻只有更深邃。他與伯爵寒暄了幾句,态度依然親切平和,但眉頭卻不自覺深鎖。
“聽說這次神殿的幾位大人想要從首都取回屬于梅茲的聖物……”
塞維爾一笑:“請您原諒,這些事不便向神殿以外的人透露。”
托馬斯讷讷點頭,轉而揚聲道:“客人也都到齊了,是時候開飯了!”
富有東方情調的十字形大廳中的紳士淑女們便款款往另一側的飯廳行去。
塞維爾步伐稍緩,回頭向埃莉諾看了一眼。她便微微笑着走到神官身旁:“沒想到您居然在使團之中。”
金發神官凝神注視她須臾,忽然調轉開視線:“梅茲之所以指派我前往艾斯納,其一是因為我親歷了德菲聖所的那些事,聖堂想再次向皇帝申訴,其二……是我主動請纓。”
埃莉諾迷惑地微笑。
塞維爾的眉頭微蹙:“我很擔心您,埃莉諾女士。”
“擔心?”
塞維爾抿唇:“卡斯蒂利亞和美泉堡那些事之後……”
埃莉諾利落地截斷話頭:“如果您對我有懷疑,可以再次調查。”
神官無言半晌,才堅定道:“我有自己的判斷。但埃莉諾女士……”他頓了頓,似乎因為無法找到合适的措辭而為難起來,“主動放棄自己的生命是對主父和三女神最大的不敬。”
埃莉諾沒有笑:“我知道。”
塞維爾的眼神便微微黯淡,他深呼吸,似乎還想說什麽,埃莉諾卻泰然自若地側眸道:“該入座了,塞維爾大人。”
金發神官只得暫時将這話題擱置。
托馬斯伯爵早就安排好了座次。埃莉諾與塞維爾在長桌上首相對,而在埃莉諾左手邊坐下的是一位陌生青年。
“埃莉諾女士。”青年滿頭淡金的頭發剃得很短,凸顯出英挺的面部線條,他向埃莉諾微笑時不露齒,“我們之前尚未見過吧?我是來自威海姆的格裏高利。”
時至今日,八國各處稱呼姓名的方式依然有所不同。威海姆所在的北荷爾施泰因保留着以主城名作為族姓的習慣。而這位格裏高利,顯然就是撫養喬治成人的威海姆伯爵的長子、亦是伯國年輕的男主人。
“格裏高利大人。”埃莉諾客套地笑笑。
對方卻沒因為她明顯疏離的态度退卻;“現在效忠于您的喬治·馬歇爾是和我一同長大的。”
“我聽說過。”
格裏高利淡綠色眸中一閃:“我十分了解喬治為人,在見到您之後……”他悵悵嘆息了一聲:“我愈發為您感到可惜。”
埃莉諾似笑非笑,順着對方的話頭問下去:“您這是什麽意思?”
格裏高利呷了一口酒,眼神擦過杯沿向她一掠:“喬治從小就是個擅于讨人歡心的家夥,我的老父親就是因他的那些好聽話才沒有将他處死。而我的姐妹們--”
他适時停住。
埃莉諾被他的小伎倆逗樂了,勾唇:“您真是會吊人胃口。”
格裏高利也不窘迫,戲谑地眨眨眼:“被您看穿了……”他轉而正色道:“實不相瞞,家中的姐妹們都被他的甜言蜜語迷得神魂颠倒,幸而沒鬧出什麽醜事來,我一直把他當作親弟弟看待,便沒多管教他。也是我大意了,沒想到他居然會對我那時的未婚妻出手……”
“那時的未婚妻?”
“她叫麗莎,是父親世交的女兒。那年仲夏喬治也回到威海姆,麗莎不知怎麽着了他的道,竟然想和他私奔。”格裏高利擺在桌上的拳頭攥緊了,“但我及時發現了……這門婚事當然也告吹了。”
埃莉諾拈着一枚糖杏仁沉默。
見她不說話,格裏高利快速地勾唇,加快了語速:“因此我奉勸您對他多加小心,即便現在他效忠于您,那也絕對只是因為他垂涎您名下的産業。”他朝長桌尾普通騎士們的方向抛去隐含輕蔑之色的一瞥:“說到底喬治也是馬歇爾家的人,如果無利可圖,他絕不舍得有所付出。”
“按您的說法,如果喬治爵士确然想與麗莎女士私奔,他又能得到什麽好處?他只怕什麽都得不到。”埃莉諾指尖在唇瓣間一壓,将指腹沾上的糖霜舔去。
格裏高利竟然因她的這一個小動作支吾起來。他随即回過神,惱羞成怒起來:“埃莉諾女士,我是好心提醒您……”
埃莉諾微微一笑:“多謝您的好意。”
“沒想到您也完全被他迷住了。”
她神情奧妙:“您肯定聽說過許多關于我的傳言,對于我多疑這點,我不否認,因此我當然不能立即相信您的說法,畢竟您唆使克萊芒的文森特爵士攻擊喬治爵士的事……我也并非一無所知。”
格裏高利的臉色立即精彩起來。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再次轉向埃莉諾時已經全無那股暧昧的親熱勁:“希望您不會為此後悔。”
此後,他便沒有再與埃莉諾說過一句話。
堂堂伯爵居然氣量如此狹隘,埃莉諾反而覺得好笑起來。塞維爾被托馬斯纏着解釋諾恩經文中的精妙之處,偶然間與埃莉諾目光交彙,無措地怔了怔,才再次轉向布萊斯勞的男主人。而桌首的托馬斯伯爵也幾乎沒有與埃莉諾交談過,這頓晚餐的氣氛便十足微妙。
最後一道甜點也撤桌後是舞會。
“埃莉諾女士,我是否有幸與您共舞?”托馬斯伯爵的長子與父親截然不同,是個無畏的小夥子,頂着針一樣的視線前來邀約。
埃莉諾看了看身上的黑喪服:“我還不方便跳舞,而且托馬斯大人也不樂見您邀請我。”
小托馬斯也不在意,粲然一笑:“父親就是個滿腦子經書的老古板,您別記恨他。等您從艾斯納回來,有機會請您再到布萊斯勞做客。”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來叨擾。”
得到滿意的答案,青年便步伐輕快地離開了。
“看起來這位托馬斯大人比父親更通人情世故。”喬治侍立在埃莉諾身側,等青年走遠了才來了這麽一句。
埃莉諾目不斜視,聲音裏含笑:“即便讨好我也沒什麽益處,反而有損他的名聲,但讓長子前來和我道歉,來日方長,受益的總還是他的子息,老托馬斯比看上去要更精明。”
喬治一本正經地垂頭:“受教了。”
“你不去跳舞?”埃莉諾四顧,揶揄他,“那麽多淑女的目光都往這裏飛來,可不是看我。”
“您怎麽知道她們不在看您?因為我在您身邊,所有的女人都在嫉妒您。”
她終于看了他一眼,神态很克制:“你這是在誇我還是自誇?”
“兩者兼有。”喬治這一笑,落在埃莉諾身上的目光變得更加紮人。
“我們要在錦标賽結束後再啓程,我可不想在那之前讓所有的貴族小姐們都記恨上我。再下去……她們就要以為是我刻意留着你不讓你跳舞了。”
喬治嘆了口氣,半真半假地抱怨:“可我并不想和她們跳舞。”他頓了頓,以只有彼此聽得清的聲量低語,“我只想和你跳舞。”
“今天不行。”埃莉諾擺擺手,向門邊看去,“塞維爾大人似乎還想和我談談。”
喬治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這才改口:“那我先失陪了。”
合乎禮儀,他邀請的第一位女士是托馬斯伯爵的女兒。
而騎士沒離開多久,塞維爾果然就來到埃莉諾面前。
“沒想到神官也會出現在舞會上。”埃莉諾口氣輕松。
塞維爾又以那種夾雜着迷惑與驚疑的眼光看了她片刻,才搖搖頭說:“剛才還有些話沒能和您說完。”
埃莉諾微微笑着擡頭看他:“您想說的我大致都明白。塞維爾大人,我之所以成為現在這樣,并不是您的錯,我也從沒有怨恨過您,請您不要有不必要的罪惡感。”
神官蹙眉,她搶在他之前繼續說:“如果您對我有所懷疑,那麽就請您按照往日作風徹查到底,做出您自己的判斷。其他的……我心意已決。但還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您。”
“請說。”
“與您随行的還有兩位神官吧?我想明日請三位作為證人,公證我立下的遺囑有效。”
塞維爾繃緊了唇線,最終還是沒拒絕:“我明白了。但明天是錦标賽第一日,喬治爵士無法列席。”
“我知道,”埃莉諾輕聲說,“如果可能的話,我還不想讓他知道遺囑內容。”
樂曲悠悠止聲,這支巴塞舞結束了。
塞維爾凝視埃莉諾片刻,一颔首:“那麽我先告辭了,明日正午我會派人來請您。”
“謝謝您。”
神官唇線苦澀地一擰,仿佛不願接受她的謝意,最後只沉默地離開了舞廳。
埃莉諾獨自走到長廳靠海一側。春浪在寧靜的夜晚拍打着岩石,浪花飛濺,墜入無盡的深藍海面,水下的一切被幽暗掩埋,只有一輪初升的滿月在水天相接處發光,撒下的銀色光斑如雀躍的一尾尾魚。
艾斯納雲宮的露臺上看到的是否也是這輪月亮?
這念頭令她遷怒于明月,背轉身去。
離啓程前往艾斯納還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