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寶劍王後
“埃莉諾女士?”塞維爾将房門的縫隙拉大,夜色也沒能掩飾住他的迷惑。
“抱歉那麽晚打擾您……”埃莉諾帽檐依然低垂,“您中午與我道別時說的話,我很在意。”
神官微微一怔。
她深吸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您那時是否想問我最近是否有什麽異狀?”
“您難道--”塞維爾關切地揪起眉頭。
埃莉諾輕輕顫抖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否該現在和您商量,但……”
神官猶豫了一下,還是側身讓開:“外面涼,請您進屋談。”
“這……不太妥當。”
塞維爾态度堅決而坦蕩:“您的安全更重要,請進。”
埃莉諾這才将兜帽向後推,匆忙間沒注意門檻,足下一踉跄便往前跌。
塞維爾下意識接住她,頓時抱了滿懷:“請您小--”
“抱歉,我太不小心了,請您原諒……我剛才突然有些頭暈……”快速重複着無意義的道歉,埃莉諾垂頭時嘴唇無聲翕動了數下,借着對方的肩膀站直,指尖似是無意地在神官的側臂一捋。她慢慢擡頭,雙眸中水汽蒙蒙。
淚眼朦胧的仰視是個下作卻也有效的伎倆,很少有男人能在這樣的注視下不為所動。
塞維爾無措地抿緊了唇,想要拉開距離,但眼神卻像是被埃莉諾的雙眸鎖住了。
被層層深藍包裹的黑色瞳仁像夜,而那幽暗的深藍有那麽一瞬竟然如血赤紅。
“這不合禮數,不,這不對勁……”他的思緒化作言語,不受控制地傾吐而出。
埃莉諾盯着他,笑容有一瞬顯得十分凄楚。但她随即緊緊貼上神官的胸膛,低低呢喃:“我懷疑有人役使魔物附在了我的身上,最近我常常突然頭疼,晚上也夢魇不斷……”
塞維爾似乎沒能理解她在說什麽,呼吸急促,擡手想蒙住眼睛。
她搭住塞維爾的肩膀,拉住他的手,輕柔卻也不容反抗地撥開,令彼此的注視再無阻礙。
“你……你做了什麽?”神官清俊的臉龐微微扭曲了,“這聲音是……”
埃莉諾撫平他眉心的褶皺:“您也聽見了?糾纏我內心的魔物的聲音?”
塞維爾想将她推開,動作卻突兀地止歇。無形的抗争還在繼續,他不由雙手抱住頭,痛苦地喘息。
“雖然這家夥比想象中還要棘手頑固,但很快就好了,只不過之後控制他決不能松懈……”阿默斯的語聲擦着她耳際掠過,但房中除了埃莉諾與塞維爾,再無第三人的蹤影。
“塞維爾大人,”埃莉諾雙眼一眨不眨,雙手捧住對方的臉頰,迫使他再次看進她眼裏。神官美麗的淡藍色眼睛瞪大了,不知是困惑還是憤怒,随後他的眼神漸漸變得空洞起來。他只是呆呆地凝視她,眉毛不解地蹙起。
“塞維爾大人,”她揚起臉,将記憶中的對話複刻再現,從微微顫抖的嗓音到泫然欲泣的神态都幾乎別無二致,“您能否救救我?我不想嫁人……”
這話宛如魔咒,塞維爾渾身一震。原本微微失焦的眼神再次凝聚起來,落定在她面上。他的聲音更像夢呓:“埃莉諾女士?”
埃莉諾露出最迷人的微笑:“我在這裏。”
塞維爾注視她須臾,猛地挾着她前進,直到她被困在他與牆壁之間。他俯視她,有一瞬顯得極為迷惑,仿佛不明白他為何與她保持着這樣暧昧的姿态。但塞維爾沒來得及蹙眉,心頭那一絲不協調感便消泯無蹤。
房中唯一的蠟燭即将燃盡,重疊的蠟花無聲凋萎于燭臺底座。
“埃莉諾,埃莉諾·夏特雷,”塞維爾重複念她的名字,捏緊了她的肩膀,“遇見你之後……我的人生就像是走上了歧路,而我不知道我究竟在哪做錯了。”
“您沒有錯。”
“不,這四五年我一直被一種無法找到原因的自卑感支配着。我以為那是內心滋生的魔物,但無論我怎麽驅魔,都無法擺脫這種感覺……旁人越是贊美我,我就越覺得自己卑鄙可憎,我不配被尊敬,我甚至不配自稱神職者……”塞維爾徹底喪失了往日的平和從容,他的語速極快,口吻中充滿憎惡。
他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頰,就好像她是一觸即碎的幻象:“直到去年春末,我在卡斯蒂利亞再次見到你……我終于找到了負罪感的源頭。”
埃莉諾的神情像是凝固了。她只是靜靜看着他,不說不動。
塞維爾苦笑起來:“我說着會做出自己的判斷,卻刻意回避、不願意接受不利于你的說法。我感覺得到,你和盧克索家的所有人一樣有問題,但喬治爵士向我告密時,我其實松了一口氣……因為如果你有罪,那麽是我将你逼上了複仇的不歸路。”
“我猜想,您沒能幫上的人并非只有我一個。”埃莉諾看着神官痛苦的神情,感到了一股自虐的快意,口氣愈加柔和,“您不必那麽在意我的……”
塞維爾聞言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幾乎勒得她疼。
“但只有你,只有你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面前……每一次都比之前要爬得更高,也更危險。”他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睛亮得吓人,“只要看着你,你就好像在嘲笑我一直以來堅持的信條有多麽可笑,讓我不斷懷疑自己,質疑我是否是錯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依然沒能完全掩飾住話語中的憾恨:“尤其是伊莎貝拉女士……在那之後我在森林中苦修,但卻一次次地想起德菲的事。越想,我就越止不住地想要恨你,而後我就越憎惡自己……”
埃莉諾笑了笑。任何話語都是多餘的。
殘燭終于燃盡,在驟然降臨的黑暗中吐出幽幽一縷青煙。
“那麽現在,您想要對我做什麽?”在夜色的庇護下,埃莉諾的指尖跳着舞走過神官的肩頭與胸膛。
塞維爾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我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我想不起來,我知道自己不對勁,但現在……現在我只想……”他将她的手拉到心髒處,強勁急促的鼓動透過衣物傳遞到掌心,他好像笑了一下,聲音暗啞:“這會讓我身敗名裂,但這似乎就是我所求的……我已經不懂自己了。”
他的指腹擦過她的鬓角:“真可笑啊,這樣的事你應該不是第一次做了,但為什麽我還會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緊張起來……”
埃莉諾不禁顫抖了一下。
塞維爾的這一面固然令人生畏,袒露在她面前更多的卻是卑微。他口中殘酷的話語催生出強烈得幾乎令她動搖的罪惡感。她差一點就想要推開他逃離。
但這就是她所求。
她本就打算玩弄塞維爾的良知與負罪感,将他逼進絕境,而後以此脅迫他、讓他保持緘默。
因此埃莉諾一言不發,任由對方攬住她,俯身湊近。
神官冰涼的嘴唇在她頰側一碰便停住了:“喬治爵士也對此知情?又或者……他和我一樣?”
她不答話,塞維爾似乎也不真的在意,只是自顧自低語:“真奇怪啊,即便此刻我渴求你的身體,那念頭幾乎要令我發狂……我卻沒有感覺到一絲稱得上愛情的東西。”
他笑起來:“也對,大約我是恨你的。”
語畢,他索性放棄了吻她的念頭。
埃莉諾竟因為這話這态度稍感安慰。鬥篷落地。
“又或者……我本就無法愛上什麽人。”塞維爾失控地嗤笑,那刻薄的态度與平日判若兩人,“因此我才能堅持那些旁人看來無可理喻的底線。”
不谙此道的手指過了很久都沒能找到系帶。
埃莉諾閉上眼,放任事态自流。她寧可相信自己正漸漸陷進一個荒謬的夢境裏,但理智又毫不留情地時刻提醒她這就是現實。夜晚才啓幕,她已經開始苦苦等待黎明的第一線曙光。抗拒的意識封閉感官,埃莉諾更像是個漠不關心的旁觀者,觀察着塞維爾,确認着自己的反應是否合宜。
心湖暗處的某個念頭一閃而逝。埃莉諾知道不能在這時候想起這個名字,但在她意識到自己在克制着這個想法的瞬間,粉飾零落,她再無法自我欺騙。
喬治。
她又在幹什麽?她做了什麽?
埃莉諾差點甩開塞維爾。
“嘁,事情有點麻煩。控制塞維爾不能分心就沒注意……”
阿默斯語音未落,虛掩的房門驟然開啓,沾染着寒冬遺氣的夜風鑽入室內,幾乎将來人手中的燭臺壓滅。
“我似乎打擾了二位。”喬治面無表情,又或者說埃莉諾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只是撞上了他的視線,而後除了無言與他對視外,再不能口吐一句話、更無法別開臉回避。
塞維爾被燭火照得目眩,再次頭疼起來,呻|吟着往地上縮成一團。
“這裏交給我,眼下已經足夠讓塞維爾誤以為他和你發生了什麽。馬歇爾那邊你來解決,控制不住事态就叫我,我會吃了他。”阿默斯似乎真的動怒了,口氣惡劣。
--如果不是你力有不逮沒注意外面……
眼下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埃莉諾硬生生将反駁的話語咽下去,強行捋順幾近暴走的思緒,一整衣領走到喬治面前,輕描淡寫地問;“失眠了?”
喬治別開臉:“這裏不需要繼續?”
“不用了。”
“我送你回房。”
将門帶上,騎士轉身走得飛快,發覺埃莉諾慢吞吞落在後面,他幹脆三步并作兩步折回,扣住她的手腕一帶,迫使她跟上他的步伐,快速穿過無人的石走廊,向客房側翼另一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