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綠眼毒蛇

穹頂正中的圓孔漏下涓涓日光,直刺入眼,埃莉諾頭暈目眩,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眯縫着眼睛适應強光,拱頂上輝煌的創世馬賽克畫逐漸變得清晰。

日光炙熱,殿堂無風,她臉頰發紅,喘不過氣。

但真是好天氣。首都八月的好天氣。

這是十年前的盛夏,艾斯納近旁連月沒有降下一滴雨,城中饑民暴動,護衛隊內讧,老皇帝帶頭赤足登上聖殿滾燙的石階,向主父忏悔祈求旱災中止。

“生自火焰中來,火是生命,亦是死。只有火能求得艾奧泉水,向死方生。”

聖壇之上的先知張開雙臂,嘶啞地念出晦澀的神谕。

埃莉諾和所有人一起跪在階下傾聽,她擡起頭,黑袍黑面具的先知浸在金色的光海中,像是浴火的渡鴉、烏爾德的使者。

舊皇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蹦跳着沖上聖壇。

這不合禮數,但無論是先知還是近旁侍立的神官都沒阻止他。

“好,神要火,要紅色的火!我這就給你!”帝國之主猛地抽出腰間裝飾用的匕首,在掌心狠狠一劃,沒見血。他咒罵着跳腳,一次次揮落鈍口的刃,鮮血終于染污華袍,在雪地似的聖壇上催開一溜小小的紅花。

大神官只擡了擡浮腫的眼睑。他是個聰明人,皇帝需要時才說話。

埃莉諾遵循母親的囑托,不敢擡頭,只盯着皇舅的衣角看:禮服長長的後擺拐了個彎子自階上拖曳垂下,她一朵玫瑰一朵玫瑰地數,第十三朵貝母鑲嵌成的白玫瑰被血跡覆蓋。

皇帝驀地收住笑聲,輕描淡寫地向大神官宣布:“神谕要求火祭來自科穆寧的活祭品換取降雨,”他俯視跪在聖壇前的族人,片刻沉默。

埃莉諾瞥見母親輕薄裙裾下的雙膝不自在地動了動。

“為此,我獻出我親愛的外甥丹尼爾。”

着皮甲的士兵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個接着一個,對準獵物的矛尖泛着冷光。

埃莉諾的血液仿佛被凍結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母親歇斯底裏的尖叫。她木然轉頭,看見克裏斯蒂娜緊緊抱住幼子的腰身,匍匐在地。士兵拎小雞似地架起丹尼爾的臂膀,向後扯。

“媽媽!媽媽!媽媽--”丹尼爾扭動着尖叫,雙腿亂蹬。

有那麽一瞬,埃莉諾以為弟弟要被僵持不下的兩邊從中扯斷。

但他的身體從克裏斯蒂娜的手中滑出去,落入士兵的潮湧裏,被越推越遠。

聖殿的大門打開了,石階頂端的空地上矗立着剛才還不存在的柴堆,丹尼爾代替獻祭的羔羊,哀鳴着、掙紮着,被綁上去。士兵開始往丹尼爾身上潑油。

克裏斯蒂娜披頭散發地撲上前,發瘋一樣地嚎叫,卻被牢牢按在地上。

埃莉諾的身體先于思緒動起來。她想去拉住母親,又想飛到弟弟身邊替他解開那該死的繩索。她被裙擺絆得踉跄,依舊往前沖。

有人将她攔腰拖住。

“托尼,求你救救他,托尼!”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揪緊那人的衣袖。

青年的紅嘴唇抽動了一下,像是想笑,眼神卻悲哀。

熱浪轟地自身後拍來,埃莉諾推開青年,回過頭去。

火焰高高蹿起,将丹尼爾一口吞下,令他與身後木柱變成了同一根燃燒的火炬,一根會嚎叫的木柱。與艾奧聖殿正對的丘陵上雲開霧散,飛廊高塔在熊熊火焰後若隐若現,倒像是雲宮在燃燒。

又有人開始尖叫。

直到舊皇自埃莉諾身邊走過并駐足,她才意識到在尖叫的是自己。

她的聲音便被奪走了。而皇舅只是向她微微一笑,那張臉癫狂卻也容光煥發。

“埃莉!”那個青年這麽喚她,将她的頭扳回去,去蒙她的眼睛,“不要看。”

指縫間漏進光與火的熱氣,埃莉諾能看到的只有青年半邊臉。他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別扭神情來,深沉的眼眸因光線作弄微微泛紫。

埃莉諾再次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是在四天後。

天邊依然不見雨雲,灰黑的煙氣再次向天空纏繞攀升,燃燒的卻是舊皇的寝殿。

皇帝還在失火的宮殿裏,但火勢太大,神官都無能為力,至多用符石确保其餘宮室不被波及。于是這一日的雲宮便出現了一副異常詭異的情景:

人群漸漸聚攏,注視着火焰将如蝶翼般舒展的宮殿蠶食為蛹,沒一個人說話。摧枯拉朽,香柏木大門與窗棂傾頹,爆破的轟響此起彼伏,像送皇帝登臨渡船的鼓聲。

這場火燒進深夜,餘燼幽火映照出殘存的石柱,像禿鹫飽餐過後棄置的猛獸骨架。

埃莉諾回頭,才記起母親在宅邸靜養,父親囑咐她如果有事到西角門找人接應。

身邊的人突然間都跪下了。

“托尼?”她喃喃,随即明白過來,雙膝也向下沉,“不,陛下。”

石板還噴吐着豔陽的熱氣,埃莉諾一個激靈。安東尼斯将加冕為新皇,那麽她……也就會成為新皇後。這是她出生前就議定的事,她自記事起便毫無異議地接受,如接受太陽将東升,月亮将西落,潮水會在瘋漲後退卻。

無星無月,發光的只有廢墟裏的暗火。安東尼斯俯視她,埃莉諾竟然生平第一次對這位表哥産生了敬畏的情緒。而在這敬畏裏,又摻雜着一絲她都不明白的厭倦。

他紅豔的嘴唇笑也似的動了動,唇線卻最終繃回去。而後他開口了,以堪堪徹底告別少年時光的青年人特有的沙啞語調:“主父見證,埃莉,埃莉諾,埃莉諾·提奧朵拉·夏特雷,我與你的婚約于此時此刻起作廢。”

埃莉諾竟然很平靜。她的情緒已經在聖殿與弟弟的骨骸一起燃燒殆盡。

安東尼斯看着她,終于笑着俯身湊近,摸摸她的頭發。那動作一如往常地溫柔輕緩,與她耳語的口氣也平和無波:“一小時後,我會下令搜捕你全家,是姑母縱火燒死了父親。”

“不,不可能!”

他卻已然抽身離開,沒聽她辯解,沒多說一句,沒回頭看一眼。

埃莉諾掙紮着爬起來,向西角門狂奔。

午夜前艾斯納近百座鐘塔齊齊哀鳴,宣告舊皇薨逝。唯一的繼承人安東尼斯哭得雙眼紅腫,當衆下令追捕舊皇同父異母的妹妹克裏斯蒂娜,但背負弑君嫌疑的公主殿下早已舉家逃出新月灣。

安東尼斯在塞坎達斯等數位将軍的支持下加冕為皇。

仿佛是神啓,艾斯納當日大雨傾盆。皇帝大赦帝國全境,克裏斯蒂娜、她的丈夫查理·夏特雷和他們的女兒埃莉諾也從通緝犯成了終生不得踏足帝國的放逐者。

離開雲宮時埃莉諾從角門乘着驢車匆匆逃離,那坡道陡而荒涼,只在第一個拐角處有一株橄榄樹。

而十年後,她坐着米哈爾準備好的軟轎,慢吞吞地從正門登上雲宮。

雨已然停了,天卻沒放晴。轎子就像走在雲海裏,即便下一步是深淵,在墜落前都不可能察覺。埃莉諾的腦海中忽然冒出個荒謬卻也切實的念頭來:前方目的地可能并非雲宮正殿,而是處刑場。

十二歲時她看不明白,但之後從父母和旁人的只言片語中、以及母親藏起的那封密信裏她拼湊出另一面事實:安東尼斯是舊皇的第一個孩子,父親未老他已成年,幾個兄弟卻一個接一個遭遇意外。舊皇雖然瘋瘋癫癫的,清醒時卻是個老練的政客,對長子猜忌已久,不止一次發話要傳位給外甥。而就在那比噩夢更可怖的那一天前,舊皇對安東尼斯的态度驟然改變,在筵席上笑吟吟地誇贊他不辱科穆寧之名。

安東尼斯向來能言善辯,不止一次與父親口舌相向,丹尼爾出事時他卻緘默。而與克裏斯蒂娜共同買通禦醫給舊皇增加罂粟蜜劑量、串通雲宮總管縱火的人,正是安東尼斯。

埃莉諾不知道安東尼斯如今對她究竟抱有怎樣的感情,但她能給他的只有恨意。

把弄着轎廂靠墊的流蘇,埃莉諾低低問:“阿默斯?”

“我明白,”阿默斯态度難得嚴肅,話鋒一轉又戲谑起來,“安東尼斯究竟是什麽樣子?你對他的記憶一直嚴防死守,我都看不清楚。”

“你很快就知道了。”

沒過多久,轎廂停止搖晃,米哈爾一打輕薄的絲綢簾子,探頭笑:“埃莉諾大人,到了。”

埃莉諾一言不發地下轎。

山頂霧氣更加重,第一重宮殿建于數百年前艾斯皇帝遷都至此時。自那之後,皇冠從一個家族手中落入另一個,皇宮卻始終沒離開過這座丘陵。埃莉諾努力分辨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座座建築物:平頂的是曾經的元老院,有細長挑頂窗戶的是書記官們的辦公所……

“請您先更衣。”米哈爾引着埃莉諾往殿中走。幾名侍女早有準備,一下子圍攏上來。埃莉諾擡了擡眉毛,卻沒抵抗。總管便又是柔柔地笑:“陛下有點潔癖,您知道的。我在外面等您。”

一道拱門後便是浴池,噴吐香氛的銀香爐靜靜守在池子四角。

侍女們伺候埃莉諾入浴,侍奉她從頭到腳清潔身體,而後為她穿上絲質浴袍、擦幹頭發。她們盡心盡力,卻沒有問埃莉諾的身份。也許她們心知肚明,也許她們根本不在乎。

“您的頭發很美,像對岸那些人一樣盤起來真是太可惜了。”這麽說着,為首的白衣侍女輕輕梳開埃莉諾的發絲,用的當然是艾奧語,帶着刻意放柔的皇庭口音。

埃莉諾只是閉目微笑。

牛角梳齒上沾了芬芳的玫瑰油,偏殿裏甜香彌漫。

梳頭的同時,另兩名侍女則捧來了雲朵般輕盈的衣裙。帝國風尚自然與內海對岸的八國大不相同,裙裝無袖,打褶的衣料在胸前分出個倒三角,彙于頸後以銀環扣住,露出胸口與後背大片誘人肌膚。其中一名侍女手腕輕抖,藕米分裙裾簌簌舒展,層疊裙擺織入銀絲,每一重絲綢精微的紋樣都随步幅如水流動。

而在這一重長裙外,還要挂上豔麗的短披肩,再在腕上丁零當啷套幾個镯子,準備才算勉強完成。

“臉上就不必了。”埃莉諾看着侍女們清一色豔麗的紅嘴唇和勾勒飛挑的眼角,想到這倒像是在為安東尼斯刻意打扮,心中一陣厭煩。

侍女們也不強求,便姿态柔順地為她引路到殿外,而後再次消失在門前的紗帳後。

“您真是太美了。”米哈爾毫無做作之态地抽氣,擡手招來又一頂轎子,“陛下在花園,我就送您到這。”

宮中啞仆腳力快,不一會兒就将埃莉諾送到了雲宮的至高處。

午後的一輪橙黃太陽在雲層後探頭探腦,将通往空中花園的階梯照得金光燦爛。

白石階向下延展,深入雲霧。埃莉諾不知道在這雲梯上走過多少回,即便想忘記,身體都忠實地記住了該在哪裏駐足、又該在哪裏轉彎。她越行越快,索性一口氣奔到底,微微平複着呼吸擡頭。

她看見滿樹的白玫瑰。

空中花園得名并非由因為坐落于首都至高點。

擎天古木紮根于平臺,交錯的枝桠經缜密排布,遒勁的枝條托起一個又一個隐藏的花臺,掩映樹影中繁花盛開,一花一葉盡在頭頂之上。尤其在夜晚,夜開的花朵搖曳于星河方寸之內,令這裏成了名符其實的空中花園。

空中花園曾經收集了帝國境內的奇花異草,但第一位科穆寧皇帝登基以來以來,空中花園種的只有不凋謝的純白玫瑰。

埃莉諾四顧,找不到人影。

一陣山風拂過,滿園玫瑰瑟瑟打顫,抖落一陣潔白的雨,卻無一絲異香留存。

“埃莉,讓我想想我們已經多久沒見面了?”

她聞聲回頭,來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一步之外。

隔着紛落花雨,兩人視線相錯。

銀灰長袍裹身,男人的臉孔如聖像精致,近黑的深藍雙眸輪廓狹長,瞳仁裏閃爍着令人寒毛悚立的銳光。及肩發絲垂于頰側,比鴉翼更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