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寶劍王後
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我只記得一些事,其他的……我一想就頭痛。”塞維爾垂下頭去,身影微微佝偻,“也許是我不願意記起來。”
埃莉諾沒有擺出受害者的姿态:“明日就要啓程,這件事請您當做沒有發生。”
塞維爾被她的話紮了一記,痛楚地眨眨眼:“您一定要回首都與皇帝為敵?”
“這事已經衆人皆知?”
“有心人都能猜出來,”神官搖搖頭,“您上次見到皇帝已是許多年前,父輩的糾葛何必由您一個人背負?您在八國能過上……”
埃莉諾打斷他:“是,我離開首都時只有十二歲。但十年也沒能讓我的仇恨減淡半分。”
“仇恨只會帶來自我毀滅。”
“我知道。”
塞維爾蹙眉,将話題折回去:“我明白您不想聲張,但……就當是讓我贖罪,求您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麽?”
埃莉諾将念珠往前撥,擡眸注視三女神雕像,視線最後落定在蒙面的未來女神身上,語聲沉靜:“我希望到了艾斯納後,您對我做的任何事都不要插手。”
“如果我無法做到這一點……”神官的聲音變得沙啞。
她柔和地微笑:“那麽您就會成為我的敵人。”
塞維爾不堪她的注視,猛地背過身去,再次在聖壇前跪下低聲念起祈禱詞。
埃莉諾一步步登上雪白的石臺階,拉長的影子将塞維爾籠罩。神官誦經的聲音稍稍一頓,随即毫無斷續地繼續念下去。
“塞維爾大人,我一直很困惑,祈禱真的有用嗎?”她與笑容滿面的薇兒丹蒂對視,竟然從她空洞的木眼中窺出了嘲弄的意味。
塞維爾沒有猶豫:“斯庫爾德并未回應您的祈求,不代表祈求無用。”
“如果得不到回應,人又何必相信神明?”
“信仰并非市儈的交易。”他嚴厲的口氣稍緩和,“況且,信仰本身便能給許多人帶來慰藉。”
真是模範的答案。
埃莉諾一勾唇:“那麽您也承認,信仰不過是自我安慰的手段?災禍是神明不悅,不幸是神明試煉,幸福是神明垂憐,一切無法言明之物造成的恐懼與不安都能借此釋懷,大多數人稱為正當的行為有了傍依,犯錯的人也可避免自我懲罰、轉投神殿祈求寬恕。”
塞維爾回眸,肅然否定:“我不那麽認為。”
他望着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哀傷:“我能理解您為何會這麽想,但您這樣想無疑只會令自己更痛苦。”
“不,清醒的感覺很好。”埃莉諾看着掌中的念珠笑,“我的不幸并非只是運氣不好,父親優柔寡斷、太重情卻識人不清,母親樹敵太多,不如說我能活下來才是奇跡。而我獲得的一切,也是我付出代價一點點換來。”
塞維爾抿唇,眸中現出動搖:“您……您真的不相信神明?”
埃莉諾垂眸摩挲着母親留下的珠串,聲音很低:“我不知道。有時候我似乎也是相信的。”她又搶白,轉而将問題抛回神官那裏:“那麽您呢?您真的相信神明嗎?”
塞維爾張了張口,雙眼微微睜大,看上去像是落入了陷阱中的小動物。他旋而抿唇:“我相信。我相信三女神、主父,也相信公平與正義。”
這宣言擲地有聲,在聖堂中久久回蕩。
他望着埃莉諾,仿佛在等她反駁,而後給出令她信服的答案。
她忽然惱怒起來:“那麽昨晚那樣的事……只要是斯庫爾德的安排,您也能坦然接受?您也要我坦然接受?”
塞維爾的臉色頓時發白,渾身都微微打顫。他瞪視着她,神情剎那間變得極為可怖。但他轉眼便強自鎮定下來,垂眸答:“我相信這是薇兒丹蒂對我的懲罰。而您……”他緩緩起身,踱到石柱的陰影中,良久才說:“我知道這不可原諒……但我竟然覺得那也在您算計之中。”
埃莉諾一震。
他回頭看她,頭頂狹長玻璃窗投進的光線将他隐在暗影中的五官割得四分五裂。
“如果這就是你對我的報複--”
語聲戛然而止。塞維爾抱頭靠在石柱上,痛苦地大口呼吸。
埃莉諾就站在那裏,看着他掙紮。
神官的呼吸終于平緩下來,他踉跄扶着石柱邁出一步,撞見她的眼神一怔,懵懵地呢喃:“您怎麽在這裏?請您原諒,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我必須走了……”
塞維爾差點被袍角絆倒,步子卻越來越快,最後幾乎是落荒而逃。
華美的聖堂中便只剩下埃莉諾一人。
她圍着聖壇緩緩走了一圈,自言自語:“還沒有供奉聖物?怪不得……”
“對,所以即便這裏是神官的領域,我也能控制他。”阿默斯焦躁地咋舌,“但我沒耐心一直和他耗下去,真的不能一口吃了他?”
“難道不該怪你力量不足?”
嗓音雌雄莫辨的魔物惡狠狠的否認:“我還沒從沒有碰見過那麽固執的石頭腦袋!任我怎麽勸誘他,他都會突然清醒過來……剛才他差點就回想起了馬歇爾出現的事。”
埃莉諾将念珠收回袖子裏,語調漫不經心:“那麽你打算怎麽做?”
“如你所見,我只能不斷扭曲他的記憶,讓他以為這些荒謬的事不曾發生。但這也有極限,到那時候……如果不想讓他将一切想起來,就只能殺了他。”
“他大約能撐多久?”
阿默斯哧哧地笑:“你還擔心他?嘛--這我也說不準,但在抵達艾斯納前,肯定沒問題。但在那之後就要看你的表現了,埃莉諾。”
“不會需要太久,”埃莉諾退到聖堂門邊,又看向輝煌燦爛的聖壇,不茍言笑的烏爾德長久地凝視她,向前攤平身處的左手宛如邀請,“安東尼斯向來欠缺耐心。”
隐含邀請的情詩,彌漫着玫瑰花香氣的禮物,他與她一樣精心準備,隐忍着等待,只為了時隔十年見面時,能如烈火澆油,将宿怨與過往在瞬息的博弈中燃盡。
而載着她往火海中去的船隊于次日準時起錨,沿着曲折的海岸向艾斯納進發。
※
進入帝國疆域已是第三天,八國使團預備在沿途的第一個帝國港口伊茨停泊補給。尚未入港,兩艘懸着紅底白玫瑰旗幟的帝國式多桅帆船便迅速靠近,大船放下小舟,船夫賣力搖漿靠近八國船隊。
小船中還站着個着彩色長袍的男人,他在搖搖晃晃的船中奇異地維持平衡,毫無差錯地行禮,操着帶口音的通行語表明身份:“在下科尼塔司,奉命護送來自阿雷西亞的尊貴使者!”
埃莉諾所在的主船放下繩梯,這位科尼塔司大人身手矯健,飛也似地攀上船舷,站定後又是副養尊處優的氣派,皺着鼻子整理了好一會兒衣袍。
“使者大人在何處?”
船上夥計頗看不慣科尼塔司的帝國人作風,有意纏着他刁難了好一通才放他進船艙。一進門,科尼塔司就誇張地深躬到地:“埃莉諾大人。”
按皇庭習慣,皇族成員不論男女皆被稱為大人。而與八國不同,有官職的貴族都以姓氏而非名字相稱。但埃莉諾一家本是被放逐的罪人,早已失去了與皇族的聯系。科尼塔司的态度頓時值得玩味。
“您尊姓科尼塔司?難道編寫《帝國編年史》的那位……”
“讓您見笑了,那正是在下的曾祖父。”科尼塔司嚯地直起身,走進兩步再次欠身,“餘下的航程,乃至在首都,若您有什麽需要,在下必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安東尼斯派來的這位使節風度翩翩,言語風趣卻也滴水不漏。埃莉諾與他在言語間互相試探了幾個來回,折入主題:“科尼塔司大人,春日正是遠足的好季節,不知我等抵達首都時,陛下是否在城內?”
科尼塔司唇上蓄着兩撇保養得體的小胡子,末梢随着他的微笑一顫:“這……說實話,在下也不能向您保證。”他沖埃莉諾親昵地擠擠眼睛:“畢竟您也知道,我們的陛下是位最神秘的男人,凡人怎敢妄圖勘破他的意圖?”
埃莉諾沒有接話,轉而問:“說實話,八國消息比不得您靈通,進城後我該造訪哪些貴人,實在讓我憂愁……”
科尼塔司攏着衣袖微笑,含糊答:“首都的大人物太多了……”
她便就此擱下這話茬,與科尼塔司客客氣氣地道別。
此後幾日,科尼塔司每日準時在午後到主艙中報道,與埃莉諾東拉西扯地聊上一陣,意在拐彎抹角地打探消息。她也不點破,陪着這位極有魅力以通行語從帝國歷史說到土産,只在些無關緊要的地方适時透露些信息好讓這位大人交差。
塞維爾和另兩名神官鮮少露面,科尼塔司只象征性的提議與他們見面,被婉拒後便再沒提起第二回。
又過了兩日,船隊終于駛入了艾斯納所在的新月灣。
“實在是冒昧,這麽幾日在下一直沒有請教您身邊這位騎士的姓名。”科尼塔司好像第一次注意到陪伴埃莉諾左右的喬治,大驚失色,連連道歉,“請您原諒我的怠慢,進城後請務必到府上一敘……”
喬治态度溫文,報上姓名後自謙:“我幾乎不通艾奧語,貿然造訪反而會鬧笑話。”
“在下聽說過您的名字,”科尼塔司雙掌一合,“但請您原諒,帝國人對錦标賽之類的都不怎麽熱衷……”
“我有幸造訪過首都。”喬治也不惱,噙着笑客套,“只不過不湊巧,那時城中正好鬧病。”
科尼塔司心有餘悸地按住胸口:“啊啊,在下還記得那年的慘狀……”他驀地壓低了聲調,神神秘秘地向埃莉諾低語,“不瞞您說,最近東部港口似乎又有疫病,主父保佑,可不要再波及到首都……”
埃莉諾眯了眯眼:“神佑首都。”
船只進港的號角吹響,科尼塔司拍拍袍子起身:“在下也要稍作準備,失陪,失陪。”他經過埃莉諾身側時陡然換了艾奧語,極快極低地說:
“皇帝應該出城了,您母親的舊友塞坎達斯大人準備今晚設宴款待您。”
埃莉諾像是沒聽見,端坐不動。
等使節離開,喬治才向她投去疑惑的一瞥。
“一個邀約。我未必會去。”埃莉諾也起身,深呼吸了數下,“要不要到甲板上去看看?入港的景色很美。”
艾斯納的春季陰晴不定。
埃莉諾與喬治登上甲板時,雲層間還露出太陽的半邊笑面,轉眼間雲幕聚攏,船舷分割出的兩片波濤之上落下綿綿細雨。而就在蒙蒙的雨簾之中,艾斯納終于進入了船上衆人的視野。
第一眼,大多數人只會覺得這座城平庸。但等再靠近一些,剛才的印象便被立即抹滅。即便是水手們都不由暫時緩了動作,第一次見到帝國皇都的文官們更是激動地長籲短嘆:
綿延的海灣以高聳的白色圍牆勾勒,如一條包裹着璀璨寶石的潔白綢帶,在陰晴不定的天光中生輝。牆頂端和城門都以紅色石磚裝飾,是緞帶绲邊耀目的一抹豔色。而在美麗的城牆後,随着船只分開波浪前行,一座又一座風格迥異的尖塔争先恐後地冒出來。随丘陵地勢起伏,各色樓閣拔地而起--那裏是顯貴們侈靡的宅邸。
埃莉諾閉了閉眼,試圖回憶自己曾經的家。但記憶早已模糊。反而是那些零星散布的不起眼的兩層小屋令她倍感親切。
雖然是首都,艾斯納的豪宅間卻夾着成片普通的民房。這些小巷子和街邊市場張牙舞爪的生氣與野心是這座城市的血脈所在。即便是達官貴人,也依賴着混跡在莽莽人叢中的細作和商販。
船頭微微轉向,繞過向海中凸出的西丘和其上聳立的堡壘,另一座宏偉的建築物便映入眼簾。
“艾奧聖殿……”有人輕呼。
眼下這座彙集了諾恩信仰最多聖物的古老殿堂籠在春雨的簾幕後,只隐約可以辨明那歷經十數代不斷增添的塔樓與穹頂輪廓。虔誠的船長高聲祈禱起來。
“我怎麽沒看見雲宮?”喬治自言自語。
埃莉諾擡手遮住雨絲,向丘陵高處雲霧迷蒙的方位看去,聲音淡淡的:“只要一下雨,雲宮和空中花園就會起霧,從港口根本看不清。”
如果科尼塔司所言非虛,隐匿在雲霧後的皇宮正空鎖着。
船隊漸漸駛入港灣,水手忙碌起來,看風景的旅客們不得不下船艙暫避。等到船錨棧橋等一應準備完畢,埃莉諾與科尼塔司才再次相攜回到甲板。
棧橋的另一頭候着一大隊人。
科尼塔司眯起眼瞧清為首的貴族,臉色微微一變。
埃莉諾将他的反應收入眼底,克制住驚疑,凝神觀察四周狀況。來人身後拖着浩浩蕩蕩一大隊侍從與衛兵,赫然是個挺着圓肚皮的中年男人。
“雲宮總管米哈爾為您效勞,”他一開口,衆人便察覺這總管是個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