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綠眼毒蛇

“用過晚飯再走?”安東尼斯與埃莉諾并肩登上石階離開花園,似乎只是随口一問。

“卻之不恭。”

他笑得古怪:“你不怕我下毒?”

埃莉諾似笑非笑,那神情與他十足相像:“也許我更該擔心有人想毒死你。”

“我親愛的皇後會為我試毒,”安東尼斯向她斜掠一眼,慢吞吞地道,“抱歉,埃莉,我沒能把皇後的位子留給你。”

“八國消息閉塞,我并不知道你已經有了皇後,”埃莉諾興味盎然地眯起眼,“她是位怎樣的女士?”

對方輕描淡寫地答:“你小時候應該見過她,安吉洛家的安娜。”

安吉洛家族實力雄厚,近年來更是野心勃勃。但埃莉諾根本記不清這位安娜女士的樣子了:“我很期待與她再次見面。”說話間雲宮的瑰麗樓閣已然再次映入眼簾,她向皇後等女眷居住的西方宮闕看去,漫不經心地問:“聽說皇帝在雲宮裏藏了千名妙齡女子和美少年,怎麽看西宮都住不下那麽多人。”

“眼見為實,你去看看就明白了。”

她斜睨他:“那可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安東尼斯便低低笑起來:“也是,我可能會忍不住把你留在那裏。”

“陛下。”雲宮總管恭順地從宮殿廊柱後冒出來,附耳向安東尼斯通報了幾句。

“八國那群野蠻人似乎因為我帶走了你急得手足無措,”皇帝笑眯眯地轉向埃莉諾,“如果我留你過夜,他們會作何反應?”

埃莉諾微微一笑:“我可沒法下擔保。”

“那就試一試。”安東尼斯顯然對埃莉諾的平靜反應感到失望,出言激她,“我想了想,也許把你就這麽強留在雲宮也是個好主意。這裏也到處都是願意幫你殺死我的人。”

米哈爾就像沒聽到皇帝駭人的言語一般,只是笑。

“陛下!”冷冷的女聲傳來。

安東尼斯循聲回頭,露骨地流露出厭煩,大聲抱怨:“喏,我那愛管閑事的皇後來了。”

“安娜大人。”埃莉諾先行禮,才不動聲色地打量來人。

安娜·安吉洛是位典型的帝國美人,形狀纖長的臉龐和英挺的鼻子給人以凜然不可侵犯的印象,橄榄綠的眼睛經精心勾畫微微上挑,深藍色綢緞也掩不住她傲人的身材,蜜色肌膚更是泛着健康美麗的珠光。她像是沒看見埃莉諾,徑直轉向丈夫:“父親要見您。”

“啊,啊,又是老艾薩克,他怎麽又想見我?這次是因為南方的疫病?還是又想借我的名頭在神殿的肥肉上再割一刀?”安東尼斯說着咯咯笑起來,攬過埃莉諾的腰肢耳語,“安娜恨不得能生吃我的血肉,你可以考慮與她結盟。”

埃莉諾面色不改:“既然陛下有要事相談,我不敢再叨擾下去了。”

“也好,晚飯就留到下次。”安東尼斯爽快地放開她,徑直朝宮闱深處走。

米哈爾笑着向埃莉諾欠身:“我送您下山。”他頓了頓,眼風朝旁一掃。

安娜肅容站在那裏,似乎不打算追上蹦蹦跳跳遠去的丈夫。她驀地看向埃莉諾,視線卻回避着對視在她發間定格。埃莉諾不用伸手确認,那裏還插着一朵科穆寧玫瑰。皇後略顯豐滿的下嘴唇一顫,仿佛有話語就在舌尖。而後她突兀地轉身離去,點綴着細小寶石的華美裙裾旋起來,閃閃發亮地打了個轉才急匆匆落下。

“埃莉諾大人。”米哈爾躬身,“軟轎等在前頭,容我送您稍走一段。”

埃莉諾颔首。

兩人半晌無言。

直到她将要登轎,白白胖胖的雲宮總管才忽然打破沉默:“埃莉諾大人,正午與傍晚都是魔物作祟的時刻,請您千萬小心。”

不等埃莉諾回答,絲質簾子施然落下,轎夫已穩穩擡起轎廂前行。

下臺階時轎廂微微颠簸前傾,埃莉諾卻全無向外張望的心思。米哈爾這句飽含深意的話究竟在暗示什麽?這是否與阿默斯的力量對安東尼斯不起作用有關?

軟轎回到平地,卻沒有停下。米哈爾沒有告知目的地,但埃莉諾猜想應當是城中供使者落腳的別館。就好像有人陡然拉開了隔絕聲音的簾幕,首都街巷的嘈雜聲如迎面拍來的浪頭,一下就将轎廂包圍。她悉心分辨着熟悉的叫賣聲、車轍碾過松動石板的轟隆聲和轎夫開道的吆喝,緩緩舒了口氣。

“安全了,”阿默斯出現得毫無征兆,“安東尼斯身上有同類的氣息,如果他沒有與魔物簽訂契約,那麽他身邊肯定有役使魔物的人。為了避免露陷,我剛才徹底隐藏了氣息。”

埃莉諾眯起眼:“是否有辦法破除對方的影響?”

“在弄明白氣息源頭前,我不建議那麽做。”阿默斯咂舌,“我還要分心注意塞維爾的狀況,幸而最近他一直很安分。”

埃莉諾話中帶刺:“你一直向我誇耀自己的強大,可最近卻屢屢受挫。”

“只要我再多吞噬一些你的靈魂,這都不是問題,”阿默斯冷笑,“可你的身體已經接近極限了。”

“如果非利用你的力量不可,我會……”她抿唇不語。

“先是身體衰弱,而後……”他暧昧地低笑,“如果你還不想死,就只能淪落為低階魔物了,但到了那時候,你是否還能保持清醒,我都不敢保證。”

見埃莉諾沉默,阿默斯幸災樂禍地哼了一聲:“如果你之前願意重新簽訂契約成為魔女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但可惜,現在已經太晚了。但當然,還有另一個方法能讓我增長力量……”

埃莉諾将發間的白玫瑰摘下,拈在指尖端詳,面無表情:“吃了薩維爾的靈魂?”

“啊呀,”阿默斯訝然抽了口氣,“我原本想說的是盡快找到新的獵物由我吃掉,但你說得對,”他似乎潤了潤嘴唇,“神官的靈魂那樣純粹美味,是最好的方法。問題只在于……我的埃莉諾,你是否忍心?”

轎夫的步子陡然慢下來,而後轎廂着地。

“之後再議。”

回答埃莉諾的是一聲拖長的輕笑。

轎夫打起車簾,躬身道:“這裏是塞坎達斯大人的官邸,使團諸位都在此處落腳。”

“埃莉諾大人!”有人誇張地驚叫。

來人用的是通行語,埃莉諾緩了緩,才認出迅速奔來的是登上船隊的使臣科尼塔司。他來到轎前,看見埃莉諾的打扮微微一怔,轉而捋着唇上的小胡子:“您可算回來了。諸位都心急如焚--”

這麽說着,他側身一讓,聚在宅邸門前開闊庭院中的人群随之映入埃莉諾眼簾。使團中的幾位貴族大人頭碰頭竊竊私語,塞維爾等三名神官居然也遠遠站在一邊等候。

“您是否見到了……”

科尼塔司急着打探消息,埃莉諾報以奧妙的微笑:“這裏是塞坎達斯大人的宅邸?可不能讓他久等。”

小個子使臣便會意,連聲告罪:“當然,是在下思慮不周……”說着,他恭請埃莉諾先下轎。

“夫人。”喬治從人叢中現身,視線壓得很低,和科尼塔司一樣微微欠身伸手。

埃莉諾猛然歉疚起來。在碼頭走得太急,她只來得及以眼神示意喬治等她回來。毫無猶疑的,她将手交到騎士掌心,搭着他的手下轎。

指掌相觸,埃莉諾背上竟然蹿過一陣寒涔涔的顫栗感。

雲宮和這裏就像兩個割裂的世界,好比夢之于現實,在那裏她自然而然地成了另一個人,她大可以沉溺于笑裏藏刀的交鋒,向着本應親近之人的殺意是正當的,死亡是輕而易舉且令人向往的。而醒來時,披上的繭剝落,她一時無法适應現實的規則,只覺得冷。

喬治察覺了什麽,無言地收緊手指。

科尼塔司也不尴尬,若無其事地站直說起俏皮話:“塞坎達斯大人準備了酒宴,我餓得兩眼發黑,這下終于能開吃了!”

“使團的驿館……”

“好巧不好,今早驿館失火,塞坎達斯大人主動承擔起此番招待八國諸位貴客的殊榮,請您放心,他為您預留了宅邸中最好的房間。”

埃莉諾颔首:“既然使團其餘各位無異議,我自然不能拒絕塞坎達斯大人的好意。”

說話間,一行人已然穿過了大宅的紅磚拱門。與大多數帝國豪宅一樣,兩層樓房三面環繞正方形的庭院,底層回廊以古雅的多立克柱撐起,與庭中噴水池供奉的舊神雕像一樣頗有古典意趣。

“塞坎達斯大人!”科尼塔司躬身。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自正廳回廊下步出,頭發與身上披挂的元老院式白袍同色。他不笑時唇角微垂,端正的面龐上籠罩着憂郁的神氣,更像一位詩人或哲學家,而非眼下帝國境內最有威勢的将軍。

山茶色的晚夏如同貴婦人的披肩,懶懶搭在屋頂,膚色黝黑的仆役悄悄為庭院裏的青銅燈樹點亮一朵又一朵的燭花。

埃莉諾緩緩向母親曾經的摯友走近,深藍的通透天光下徹,将她披散而下的紅發染成偏紫的深色。

塞坎達斯的神情便凝住了,像是看到了從冥河對岸歸來的亡魂,恐懼又歡喜,微張的幹涸唇瓣間洩出兩個音節:“克裏--”

而埃莉諾已然步入大廳傾瀉出的亮光中,燈臺的紅光将她的發絲照得如一團飄逸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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