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藍紫陽花
“請進。”塞坎達斯笑得有些勉強。
大廳地面飾有海蛇圖案,用以辟邪。埃莉諾目光一滞--安東尼斯的私人徽記就是九頭海蛇--她轉而打量牆上的游獵壁畫,盛贊道:“您的新宅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塞坎達斯含糊地應了數聲,顯得心不在焉。
與八國不同,帝國人習慣分席而坐,每位賓客的軟榻前都擺了小幾,各色珍馐得意洋洋地橫陳于碩大無比的容器中,令人眼花缭亂。一道道菜宛如聽候将軍吩咐的士兵,整齊地靠着牆邊列隊;只需要一個眼神,侍立在後的奴仆便手腳靈巧地按座次分放菜肴。蘋果木慢烤羊羔香氣噴鼻;新月灣今早捕回的鲑魚以海鹽塗抹後,置于燒熱的石板上去生,用時再撒上令舌頭雀躍不止的東方香料;還有數不清的腌漬小菜和乳酪,都擺在純白的上釉陶盤中呈上;最後當然還有讓人憑空多生出一個胃來的糖果甜點……
這般奢華排場,令來自八國的大臣們暗暗稱奇。而塞坎達斯若無其事的一句“匆忙準備,都是些家常菜,讓諸位見笑了”更是令使團中人面面相觑,一時吃不準帝國境內乃至首都饑荒的傳聞究竟是真還是假。但等有人真的試探起将軍的口風,不論是塞坎達斯本人還是科尼塔司,都繞着彎子不正面回答。
除了大菜,當然還有美酒。
“為了陛下,幹杯!”
“為了八國共主與陛下的友誼,幹杯!”
“為了埃莉諾女士,幹杯!”
“為了此番遠道而來的神官大人們,幹杯!”
“為了塞坎達斯大人一派盛情,幹杯!”
縱然八國人嗜酒成風,帝國佳釀比對岸所産的果酒更烈,這一輪輪敬酒詞說完,在座諸人都不免臉頰發紅。樂師撥着琉特琴,低聲吟唱着古老的樂曲,将艾奧語柔軟動聽的發音展露無遺。酒酣樂濃,席間的氣氛便松快起來。
科尼塔司說了好幾個笑話,向埃莉諾一擡酒杯,若無其事地發問:“不瞞您說,我已經許久沒見到陛下了,不知他看上去是否一如既往的神武康健?”
“陛下精神很好,”埃莉諾笑得很克制,“皇後也一樣。”
“安娜大人……”科尼塔司輕輕嘆了口氣,眼風朝塞坎達斯一掠。
将軍便以深思熟慮的緩慢語調加入對話:“安娜嫁進雲宮也有六年了,至今沒有孩子。安吉洛家的艾薩克大人為此找了不知多少醫官,可就是沒消息。”
有人借着酒勁大膽開口:“如果一個女人不行,其他私生子總有的吧?”
塞坎達斯帶着憂郁的神情搖頭:“據我所知,沒有。”
席間便突兀地安靜下來,只有琴聲與呢喃似的吟唱依舊回蕩。
如果安東尼斯無嗣,他身故後皇位的去向勢必引發又一場紛争,這對八國究竟是大好機會還是唇亡齒寒……
科尼塔司再次出言緩和氣氛:“這床笫間的事,還是當事人自己清楚--”
塞坎達斯适時給了他一個嚴厲的眼神:“還有女士在場。”
“請您恕罪,”科尼塔司笑嘻嘻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一臉無知地問将軍,“您學識可比在下淵博多了,我忽然記不清了,除了伊蓮娜外是否有女皇登上過黃金王座?”
“這都記不住,這可有辱科尼塔司之名。”塞坎達斯沉吟片刻,搖搖頭,“自從伊蓮娜後,王座之上的都是男子。”
話題走向愈來愈露骨,在座的使團成員不自在起來,下座的兩人幹脆絮絮議論起來。
科尼塔司還想說什麽,埃莉諾卻突兀地起身:“我有些醉了,想暫且休息。”
“當然,您今日也勞累了。”塞坎達斯自然沒有異議,做出賓主盡歡的樣子起身,“我來為您引路,其餘各位請自便,務必不要拘束自己!”
喬治原本也要起身,埃莉諾向他微微搖頭。他會意,舉起酒杯掩飾住此刻的神情。
埃莉諾随着塞坎達斯登上二層,她在樓梯拐角處駐足。
“您怎麽了?”
她扶住額頭,自嘲地笑笑:“平時很少喝那麽多酒,勁頭上來了。”
年逾五旬的将軍便溫文爾雅地伸出手臂:“請您小心些,可別摔着了。”
埃莉諾沒拒絕:“您酒量真好。”
“不,我也有點暈乎乎的。”塞坎達斯終于笑了笑。他的兩顆牙齒外翻,笑起來便沒抿唇不語時有魅力,反而甚是滑稽。但埃莉諾記憶中的塞坎達斯,就是這麽個對母親整日微笑的男人。他脾氣好得令人詫異,克裏斯蒂娜再怎麽故意作弄他,他都只是這麽一笑了之。
登上最後一級臺階時,埃莉諾步子不穩,微微搖晃。塞坎達斯立即扶住她,手掌在她腰間一搭,被燙到似地離開。她似乎沒察覺他內心的波動,反而把将軍當做支柱,身體的重量往他那側壓。塞坎達斯垂頭看她一眼,神情莫辨。
“剛才席上的話題太危險了。您就不怕有探子……”埃莉諾的聲音很低。她湊得那麽近顯然只是為了安全地交談。
塞坎達斯的神情立即放松下來:“這座宅子是安全的。”
她謹慎地搖搖頭:“有心人大可以向安東尼斯告密。”
對方沉默須臾:“您不相信使團中的人?”
“我為什麽要相信他們?”埃莉諾的口氣尖銳起來,她挑了眉嗤笑,“不,我誰都不相信。”
記憶中的克裏斯蒂娜常常以這種口吻将旁人噎得啞口無言。
塞坎達斯果然一晃神,半晌再次開口時已放棄了無謂的敬語:“我知道你們離開艾斯納後……過得很辛苦。”
埃莉諾牽了牽唇角:“都過去了。”
“是,都過去了,現在你也再次回到了首都。”塞坎達斯斟酌着詞句作出承諾,“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看在克裏斯蒂娜的份上,我絕不會推辭你的請求。”
第一個擁立安東尼斯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位将軍叔叔。
在母親因為丹尼爾的死幾乎精神失常的時候,他又在哪裏?
埃莉諾抑制住放聲大笑的沖動,嗫嚅:“不瞞您說,母親留下了一樣東西,囑咐我一定只能交付給信得過的人……”
塞坎達斯一震,低聲确認:“與皇帝有關?”
她咬住下唇,帶怯地從眼睫底下看他,緩緩點頭。
塞坎達斯沒立即應承下來,直到他在房門前駐足才道:“你的房間就在這裏,周圍幾間都空着以防萬一。至于那件事……明天再來找我。我也需要仔細考慮。”
埃莉諾恭順地颔首,擡眸與将軍對視,雙唇開阖,卻沒發出聲音。
走廊上的油燈驟然熄滅。
塞坎達斯扶住額頭,低低呻|吟了一聲。
“怎麽了?賽克?”埃莉諾壓低聲音。
将軍似乎因為這熟悉的稱呼頭暈目眩。他眯縫着眼睛仔細打量她,分辨着她黑暗中的輪廓,失控地念出盤桓于心的名字:“克裏斯蒂娜……”
埃莉諾不應。
塞坎達斯慌張起來,伸手去确認她不是酒意生出的幻覺。
“克裏斯蒂娜……克裏斯蒂娜!”他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牆上推,“你現在……你現在是否終于願意正眼看我了?”
可夜色四合,無從确認視線的去處。
将軍噴吐在她面上的氣息滾燙又帶着酒味,他果真有些醉了:“明明我一直就在你身邊,你為什麽永遠看不到我?”他深吸了口氣,字字壓抑而痛楚:“啊,我還記得,那被詛咒的科穆寧的眼睛,你寧可與那個紅頭發的野蠻家夥眉目傳情,也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你嫉妒查理?”
“不,我憐憫那個傻瓜,他以為自己得到了科穆寧玫瑰的愛情,”塞坎達斯湊得更近,全無剛才的溫和冷靜,以異常惡毒的語調在她耳畔呢喃,“我知道的,你和那個男人的事我都知道……”
埃莉諾迷惑地追問:“他……怎麽了?”
塞坎達斯吞咽了一下,最後還是沒能抑制住脫口而出的話語:“同父異母的兄妹分開長大,成年後在假面舞會上一見鐘情,而後發現這都是斯庫爾德惡毒的玩笑。我還記得你是怎麽向我傾訴苦惱的。那是唯一一次,唯一一次你真的看着我了……我幾乎以為那之後你就會屬于我了。”
他的聲調轉冷:“但你很快和那個從特裏托來的傻小子打得火熱,不要以為我不知道,那只是在惹阿雷克西斯不快。但後來,你真的愛上了那個傻子……直到阿雷克西斯忍無可忍,你們舊情複燃。而我,可憐的我!軟弱的我無法拒絕你的請求!居然成了你們的信使!”
埃莉諾一動不動。怒火灼得她嗓子疼。這男人怎麽敢這麽輕侮她父親?他憑什麽!他又知道什麽?也許她早就知道答案,所以她最後選擇沉默。
“怎麽?無話可說了?”塞坎達斯有些歇斯底裏,他快要哭出來了,“你同時愛上了兩個男人,哪邊都無法割舍,這點我比你更清楚。而我呢?明明我才是陪你長大、最了解你的人,你卻從來沒把我當做男人,始終把我看成需要你保護的小哭包……”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努力模仿着記憶中母親的口氣,輕描淡寫地打發他。
這果然激怒了将軍。他顫抖着,良久都說不出話,兇狠地扳住她的臉,便要吻下來:“不!這不是我想--”
因為仰頭的緣故,天光滲進埃莉諾眼中,黑漆漆的瞳仁被微微泛紫的深藍包裹,塞坎達斯撞進她眼裏,頓時像是着魔,索性掐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笑起來:“你已經死了!被背叛、被抛棄、孤獨地客死異鄉的感覺如何?”
“你……也背叛了我……”埃莉諾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你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背叛你,”塞坎達斯終于啜泣起來,松開了對埃莉諾的潛質,他一遍遍重複問句,仿佛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個問題,“為什麽我會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背叛你?為什麽?”
埃莉諾大口喘息,喃喃:“為什麽?”
“我想起來了……丹尼爾出事後我去看望你,我想竭盡全力幫助你。你讓所有人都退下,那時我是多麽快樂,覺得哪怕只是這樣微末的信任,也讓我覺得自己是不同的,”塞坎達斯抽噎了一下,“但那時你看着我,只反反複複地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