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黃金王座
安娜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安東尼斯感到無趣,漫不經心地回頭問米哈爾:“通奸罪怎麽懲處來着?”
“回禀陛下,通奸者必須進入隐修所度過餘生。但這次……皇後還身負欺瞞您的重罪,另當別論。”
“原來如此,”安東尼斯慢吞吞地踱到艾薩克身邊,“那麽我就把皇後帶走了。”
“求求您,求您寬恕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兒……”
“你如果真的對女兒用情至此,可以跟着一起來。”安東尼斯微微一笑,向總管颔首,“帶下去。”
安娜好像終于回過神來,尖叫起來:“不!我不要!不!父親!……”
艾薩克木然擡頭,卻沒動作。
埃莉諾見機緩緩向後退,一路退到了屋檐下。
“嗯,很不錯的決定,犧牲女兒和肚子裏的雜種,等後援到了再沖上雲宮報仇。”安東尼斯哧哧笑起來,轉身往馬車上走,“我會等着你的,老艾薩克。”
“不,你們放開我,你們沒權利碰我!放手!”安娜嗓音嘶啞,惶然再次看向父親,“救救我!父親,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艾薩克無言注視着女兒,半晌別開了臉。
皇後被雨水沖刷的臉孔登時變得煞白,她嗆了一記,忽地哈哈大笑:“我為了你、為了家族殺了他,你卻要棄我不顧?”
艾薩克撐地,微微痙攣的雙手顯得分外蒼老。但他依然沒有開口。
安東尼斯饒有興致地觀察着這對父女的慘狀,索性褪下濕透的長外袍,往外潇灑地一擲,施施然便要踩着米哈爾的脊背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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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薩克突然直起身,雙手高舉,仿佛聖壇前禮拜的信徒。
但回應他動作的并非聖光。
羽箭齊發,支支瞄準安東尼斯。
事發突然,護衛根本來不及上前阻擋,眼看着皇帝就要葬身在箭雨之中,車上的光罩驟然強光大盛。光芒一展即收,安東尼斯毫發無傷。
埃莉諾抹去臉上的雨水,定睛看向庭院之中。
艾薩克不知道什麽時候沖到了安娜身邊,張開臂膀擋在她面前,全身插滿了羽箭。他晃了晃,扶住安娜的肩膀勉強站定,似乎咧開嘴想說什麽,這一口氣卻就此斷了。
安吉洛家的艾薩克雙膝一彎便倒下去,面朝下,重重跌在安娜足邊,手腳以古怪的姿态張開,活像個被掰斷關節的人偶。前側的羽箭從中壓斷,噗噗作響地穿透軀體,在他背後露出染血的箭頭。
安娜張大了嘴,半晌一眨不眨地看着父親;而後,她呆呆左右四顧,原本架着她的兩個士兵也中箭倒地。皇後喉間終于逸出變調的驚叫,頭一歪昏了過去。
“無聊。”安東尼斯登車,擋雨的光罩已然熄滅,絲質車棚不堪大雨沖刷,很快開始滴水。米哈爾總管忙不疊取出備用符石,口中念叨着:“您還是快些回宮吧,淋雨着了風寒可讓在下怎麽辦才好?”
皇帝敷衍地應付着,突然想起似地擡頭:“埃莉,過來,我們回雲宮。”
埃莉諾笑了笑,一步步走過去,在車下望着他:“你不準備迎擊叛軍?”
“以貼身護衛對抗叛軍?他們最多只能拖着多守一會兒雲宮。”安東尼斯伸手,将埃莉諾拉上來,順勢将她的腰緊緊圈住,側首微笑,“人生最後的時刻,我們要一起度過。”
埃莉諾沒反抗,只看着艾薩克的屍體問:“你是怎麽做到的?神殿有這樣強力的術法?”
“這是我的小秘密,”安東尼斯輕笑,在她臉上啄了一口,吩咐,“起駕。”
暴雨漸漸和緩,艾斯納城異常安靜,仿佛在等待下一場迅猛的狂風。
皇帝的車架被守衛簇擁着,穩穩前行。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偶有人從沿街房屋的窗戶後探頭,也立即隐匿不見。安東尼斯心情很好,見狀加深了微笑:“這感覺就好像整座城只有我們兩個。”
埃莉諾被迫與他擠在一排,聞言只是眨了眨眼。
安東尼斯斜睨她,幽幽嘆氣,也選擇了沉默。
馬車在空闊的長街上疾馳,一路駛上皇帝禦用的山道。走到半途,雲宮從缭繞的霧氣中現出輪廓。一天的雨終于落完,蒙着水汽的太陽向着西側的海灣緩緩下降,大片泛灰的雲朵尚未散盡,風不疾不徐地走過,整座皇都便時而籠罩在暖黃的日光中,時而又陷入冷灰的暗影。興許是太|安靜了,埃莉諾竟然覺得此刻的艾斯納更像一座鬼城。
那些葬身在街巷、被砌進磚牆的亡魂都即将在逢魔時刻擺脫白晝的桎梏,絮絮低語着随風游蕩,只等着傳說中的世紀之末降臨--死亡之火将重新點燃海洋,艾奧井水将再次澆滅火種,三女神将合一後複生,一切從頭來過。
巍峨的第一道大理石拱門越來越近。埃莉諾心頭忽然湧起一股調頭逃跑的沖動。進了這道門就是雲宮,她就不能後退、不能反悔。但那難以計數的樓閣和高塔光華流轉,每扇窗戶每個門洞都是金色的眼睛,誘惑着她向前,呼喚她就這麽一路走到盡頭、奔向解脫。
她知道有什麽不對勁,越想越覺得困惑。她究竟為什麽要配合安東尼斯瘋狂的自殺計劃?她……到底是怎麽來到艾斯納的?
馬車穿入門洞的陰影。她顫抖了一記,從頭冷到腳底,好像一步邁進了墳冢裏。
安東尼斯就在她耳邊輕喃:“冷?等會兒還是先沐浴更衣。”
“嗯。”
皇帝驚異于她的乖順,揚了揚眉毛,随即愈加燦爛地笑開。
馬車折入雲宮側翼停下,安東尼斯先下車,将米哈爾往旁一踢,雙臂向埃莉諾張開,笑嘻嘻的:“埃莉,我接住你。”
埃莉諾面無表情地看了他片刻:“都不是小孩子了。”說着,她抓住車簾,輕輕巧巧落地。
安東尼斯掃興地撇嘴,轉而在她的颚下一撓:“我在王廳等你。”
迎接埃莉諾的依然是那群面容姣好卻也相似的侍女。今日她們格外花心思,沐浴後還以玫瑰精油替埃莉諾按摩全身。
花朵甜膩的香氣催得她昏昏欲睡,思緒依舊不依不饒地原地打轉:她究竟忘記了什麽?
“請更衣。”
埃莉諾一怔,這才意識到這群宮女今日異常沉默。她看了領頭人一眼,對方匆匆垂下視線,紅唇緊抿。縱然眉眼描畫得再精致,也難以掩飾她臉上的驚惶。埃莉諾擡了擡眉毛:“你在害怕什麽?”
侍女顫了顫,飛快地擡眸盯了她一眼,深吸氣:“請您更衣。”
這麽說着,她手腕輕抖,純白裙裾随之散開。厚實的絲綢上點綴着數不清的珍珠和細鑽,以金銀線連綴勾勒,閃閃爍爍的赫然是一幅瓊宇星座圖。
君權神授,浩瀚星空亦是三女神對皇帝的恩賜。唯有頭戴皇冠之人才有資格将星河穿在身上,這條長裙是皇後的朝服。
埃莉諾的神情就複雜起來。
侍立在旁的另兩名宮女驚豔地抽氣。過了半晌,其中一人竟然低低啜泣起來。
“出去。”領頭的侍女嚴厲地呵斥同伴,轉向埃莉諾,“這是陛下的意思。”
“我知道。”埃莉諾任絲綢在指間如流水地滑過,覺得安東尼斯實在是不講道理。這裙子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本不該成為入殓的壽衣。不對,她不禁搖了搖頭,什麽都不會留下來。這念頭令她又是一愣。
只是這麽片刻出神的功夫,侍女們已經為埃莉諾穿上了和襯裙和禮服。
裙擺很沉,她站着都有些吃力。
兩名侍女左右扶住她,第三人開始擺弄她的頭發。埃莉諾覺得自己更像個任人打扮的人偶,但她甚至懶得反抗。
一切準備停當,天色已是一片澄澄的藍紫,太陽沉到了浪濤的盡頭,只有那裏還存着一團混混的金光。
“我為帶您去……”
“不用了,我認識路。”埃莉諾脫開侍女的攙扶,走出兩步回眸笑了笑,“你們都很怕吧?趁還能逃,盡早逃出去。”
“可您……”
埃莉諾不打算多解釋,只循着熟稔于心的路線,沿着複廊向雲宮正中心走。
廚房熄火、奴仆和宦官不見蹤影,叛軍未至,雲宮卻血洗過似的清靜。埃莉諾慢慢地登上了宮殿中軸線上的最高處。臺階盡頭是一座古樸的宮殿,三面砌牆,朝山下的一面只以線條流麗的石柱支撐。
這就是王廳,是雲宮最初的起源,也是艾斯皇帝遷都後建造的第一座殿堂。
埃莉諾腳步不停,從正中兩根立柱間走進去。
大殿空蕩蕩的,中央的石王座便分外醒目。安東尼斯同樣着全套朝服,甚至戴了皇冠,卻依舊懶洋洋的,挨着一邊扶手毫無坐相。見了埃莉諾,皇帝立即起身,含笑注視了她片刻,才走下王座的三級臺階,向她靠近。他的笑容令人目眩神迷,話語娓娓動聽:“這才是我的皇後該有的樣子。”
“只要神殿沒有廢除婚姻,你的皇後就依然是安娜。”
“但你還是穿上了皇後的朝服。”
埃莉諾溫和地垂眸笑笑:“也是。”
安東尼斯眯起眼,将她的臉頰托起來:“從剛才開始,你就一點都不害怕。”
“我應該害怕麽?”
“還留在雲宮的人,都恐懼至極,”他稍停頓,聲音裏笑意更濃,“我當然也不例外。”
埃莉諾盯住他:“我只相信前半句。”
“我是人,我當然也怕死。”安東尼斯加重了咬字,“但你真的毫無畏懼,我看得出來。即便你會死在這裏、死在我之前,永遠都不會見到被你騙到港口去的小騎士,你都不會感到一絲一毫的恐懼?”
埃莉諾一震。
“嗯?”
她眼睫飛快扇動着,半晌才啞聲說:“因為還有令我更害怕的事。”
安東尼斯沉默須臾,雙掌一擊:“米哈爾。”
埃莉諾偏頭望去,暗暗捉皇帝話中的小尾巴:這位雲宮總管看上去也毫無懼意。确切說,她還沒見過總管白淨微胖的臉上露出微笑以外的神情。
視線再向下,她這才看見米哈爾手中捧着的東西:一頂放在天鵝絨軟墊上的後冠。
“沒有神官見證也無妨,”安東尼斯紅豔的嘴唇一勾,“最後你還是我的,這樣就好。”
埃莉諾以奧妙的神情注視了他片刻,才發問:“那麽我該做什麽?”
她異乎尋常的順從姿态令安東尼斯困惑卻也興奮。他輕輕一拍手:“跪下。”
裙擺上的珍珠寶石硌得埃莉諾膝蓋疼。她溫順地低頭,視線卻向側掠。她看見安東尼斯取過後冠,米哈爾往後退,長袍下露出尖頭靴,墨綠色的。
“阿默斯。”埃莉諾低聲喚。
悅耳的輕笑在她耳邊一滑而過,殿中驟然一片漆黑。但不知怎麽,她看得很清楚。
一團無以名狀的暗影将米哈爾吞了下去。
身影被吞噬後,總管才發出凄厲的哀嚎。他本就尖細的嗓音拔得越來越高,已然根本稱不上是人類的聲音。一邊尖叫着,米哈爾一邊在暗影中翻滾掙紮。無形無質的暗影如蛇,将獵物緊緊纏住,慢條斯理地收緊、再收緊。
骨頭斷裂的脆響、筋肉迸開流出血的水聲、越來越急促的喘息和斷續的哀嚎……一切都被陰影覆蓋,埃莉諾看不到确切情狀,但米哈爾無疑正被生生肢解分食。
因遺忘帶來的麻木感驟然消退,她胃中翻騰,不由向後退了兩步。
米哈爾終于再無聲響。
這黑暗好像有半日長,但殿中燭火瞬息複燃,剛才的事不過須臾之間。
“什--”安東尼斯坐倒在地,劇烈咳嗽着半晌無法成句。他捂着嘴擡頭看她,指縫間不斷地有血滲出來,滴落他衣襟,染花了潔白的朝服。但他的眼裏竟然有笑意:“原來如此……科穆寧果真……是被……詛咒的……”
他別開臉将口中鮮血吐盡,眨了眨眼,血水順眼角淌下:“這樣也好。”
“米哈爾究竟是……”埃莉諾反而驚疑起來。
“還是我來解釋吧,”紅眼睛的男人憑空出現,輕飄飄地在埃莉諾身邊落地,一甩黑色長發,“名為米哈爾的這具軀體被魔物俯身支配,這家夥擅于操控物件,如果我沒猜錯,就是它維持皇帝早該死去的軀體繼續存活。”
他舔了舔唇角,嘆氣:“然後我把他們都吃了。可惜餘味不夠好。”
“八年前開始……”埃莉諾沒問下去。
安東尼斯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喪失生氣,很快變得面無血色,雙頰內陷,顴骨高得吓人,幾乎就是個畫皮骷髅。他的神智卻清醒,甚至還有餘裕低聲笑:“元老院的那劑毒|藥毀了一切,出賣靈魂?只要能将他們都殺了,靈魂算什麽?”
“你就這麽撐了八年?”
“差不多也到極限了,你沒發現?我根本感覺不到痛意,上個月開始嗅覺也失靈了。”
埃莉諾想起了空中花園裏的安東尼斯。他任由玫瑰勾破手指,輕嗅本該沒有味道的玫瑰。還有他急不可耐的自殺行為……
安東尼斯深深吸了口氣,可呼吸都讓他備受折磨:“所以……你來見我,還懷抱着同歸于盡的想法,我真的很高興。”
她平靜地問:“現在你會怎麽樣?”
“契約在履行前失效,我的靈魂得救了,軀體卻撐不住了。”他想笑,卻再沒了力氣,喉間發出沙啞的喘氣聲,“給我個痛快吧,埃莉。”
安東尼斯以顫抖的手指解下腰間裝飾用的匕首,向她一推。
埃莉諾将利器拾起,出鞘。是把鋒銳的好刀,燭火都融不化刃面的森森寒光。她走到他面前,面沉如水。
安東尼斯擡頭,眯縫着眼睛,費力地看清了阿默斯的樣子。他發出更像幹咳的笑聲:“你果然一直記着我……這樣很好……”頓了頓,他撐着地面将背脊挺直,微微渾濁的眼中映出山下狂舞的火焰--不知什麽時候,東城的方向起火了。
在警報的鐘聲和驟然響起的喧嚣中,安東尼斯清了清嗓子,短暫地拿回了自己清亮又柔軟的嗓音。他看着她:“科穆寧真是個奇怪的家族。毀壞理應守護之物,手刃本該愛惜之人,可竟然到現在才終于要死絕了!主父這般垂青我們,反而讓我覺得虧待了那些正直且清白地滅亡的傻瓜們。”
“嗯,但好在現在這血脈終于要死絕了。”
安東尼斯彎了彎眼角:“我會在冥河對岸等你的。”
埃莉諾搖頭:“不。”
他一嗆,痛楚地揪住胸口:“為……什麽?”
“我會失去靈魂,堕進誰都不知曉的黑暗中。”埃莉諾竟然微笑起來,“即便是死後,我們也再不會見面了,安東尼斯。”
安東尼斯嘴唇翕動着,良久才閉上眼。他的眼窩也深深凹了進去。
“來,親親我吧,埃莉,”他自顧自說着笑話,“用你的刀刃吻我。”
埃莉諾攥緊了匕首,一動不動。
“怎麽?”安東尼斯突然慌神,“你……在猶豫什麽?難道你還會……原諒我?廉價的同情心作祟?不,不要讓我這樣難看地死去……求你了……”
埃莉諾将匕首抵上他心髒的位置:“就這樣?”
“這樣就好。”
她仔細端詳他。
第七顆心
手上沾血,觸感黏膩溫熱,提醒着埃莉諾剛才一瞬的感覺有多糟糕。
與操縱着、玩弄着人心看獵物走向毀滅截然不同,親手做這種事令人不快,惡心。
但也僅此而已。
埃莉諾将落在地上的皇冠拎起來,拖着裙裾登上黃金王座。
名不副實,帝國掌權人的這把椅子外表與黃金沒半點關系。據說艾斯皇帝在王座內封了黃金--好的君王要堅若磐石,還要有一顆金子般純淨高貴的心。但從來沒人把黃金王座劈開看過,裏面是否有金子只有艾斯知道。
她在王座上坐好,沉甸甸的皇冠放在腿上。
王廳位于首都至高處,東城的火光已經如蛇行的血跡,遍布全城。港口雖然入夜,卻有船只冒險出航,只為忙不疊地逃離戰場。埃莉諾不由覺得好笑:為什麽不趁白天早些走?轉念一想,真正打起來前,還有商榷餘地的錯覺是不會消散的。
人只能看見想看見的東西。
王座一點都不舒适,埃莉諾甚至疑心這是刻意為之。她換了個坐姿,将皇冠往頭上一擱,太沉了,像要把脖子壓斷。她便手一松,任由皇冠墜地,咕嚕嚕地滾遠後在原地嗡嗡打轉。
“阿默斯。”
隐藏身形的惡魔再次出現,趴在王座椅背頂端談笑:“怎麽?等不及了?我可是忍耐着讓你再享受一下最後的時間。”
“我不知道叛軍什麽時候才到。雖然在衆目睽睽下消失也不錯,但……”埃莉諾疲倦地吐了口氣,“我很累了。”
阿默斯從後環住她的脖子:“嗯,好孩子,一路辛苦了。現在你只需要告訴我,你的心願已然達成,我就能完成契約的最後一步。”
她默了須臾,忽然道:“我還有個請求。”
“嗯?”
“這裏結束後,你能找到喬治嗎?”
“只要他沒死就沒問題。不要小瞧了突破封印後的我。”
“那麽,請你讓他恨我,越恨越好。”
阿默斯難得沒嘲弄她:“我都要覺得不忍心了。”
埃莉諾向後仰,輕輕說:“愛情能讓人茍活卻也能讓人赴死,仇恨卻無疑能逼着人活下來。”她笑了笑:“經驗之談。”
遠處終于有馬蹄聲了。
“我答應你。”阿默斯口氣有些古怪。
“謝謝。”
“但我未必會遵守諾言。”
“我知道,但這在契約外。我必須謝你。”
阿默斯放柔了聲音:“埃莉諾,說出那句話,然後你就解脫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
埃莉諾忽然想看看第一個沖上王廳來殺皇帝的人是誰。
阿默斯的語聲突然急促起來:“埃莉諾,現在就說!”
她一怔,張了張口。
“埃莉諾!”
這呼喚令她發不出聲音。
騎者竟然策馬沖上了臺階,幾乎是摔下了馬背。他扶着石柱穩住身形,擡起頭再次喚她,呼吸急促:“埃莉諾!”
“喬治……”她騰地站起來,下意識想後退,頓時坐回了王座之上,“為什麽……”
騎士疾步走近。燭火終于将他照得分明:他形容狼狽,滿身甲胄多有凹陷破損,頭盔不見了,臉上沾着不知誰的血。他只看了安東尼斯一眼,便緊緊盯住她,雙膝向下跪:“埃莉諾,不要走,我求你了……”
埃莉諾不禁揪住了胸前的衣襟。原來真的會心痛欲死。但她又是歡喜的,不止因為她只是見到他便會感到喜悅,更因為他到底還是趕來了。
她的騎士,突破了她謊言的壁障,為她而來。
短暫的歡愉後是更深的惶恐。
“我不想讓你看着我……”埃莉諾吞咽了一下,喉頭梗塞之處卻愈加艱澀,她慌得厲害,甚至問出了任性可笑的問題,“你為什麽要來?”
“你那時沒有騙我,但我還是感覺有什麽不對勁。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但我決定相信直覺,幸好我來了。”喬治仰頭,看着她的眼睛請求他,“埃莉諾,不要離開我。”
“我、我不能……”她匆忙別開臉,語無倫次起來。
阿默斯惱怒地咂舌:“你再不說,我就吃了他。”
“你也在那裏,魔物,”喬治循聲看過去,露出古怪的微笑,“我聽得到你的聲音。”
阿默斯似乎有些驚訝,随即惡狠狠地恐吓:“不要試圖阻礙她履行契約。”
喬治對此充耳不聞:“埃莉諾,你看着我,求你看着我……”他哽了哽:“求你了。”
“我用不光彩的手段殺了太多人,我不能就那麽……”埃莉諾捂住臉。
“不能怎麽樣?”喬治強勢地追問。
她顫栗起來:“塞維爾也因我而死。不,是我逼死了他。他一定也希望我能就此結束這一切……”
“不,塞維爾絕對不想讓你死。”喬治沉聲斷言,“我有證據。”
埃莉諾捂住耳朵:“可我必須履行契約!我必須付出代價!”
喬治一嗆,厲聲反問:“你死了,你将靈魂獻給惡魔,他們就會原諒你?不會,絕對不會!這只是讓你一個人解脫,而我--”
他戛然而止,再開口時聲音發抖:“假使你有罪,我卻依然愛你縱容你,我是你的共犯,與你同罪。而你要獨自遁逃,留我背負一切?”
“別說了……”
“如果我能相信有死後的世界該有多好,那樣縱使你要的是死,我也能跟着你一起去,”喬治慘然而笑,“但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甚至不知道是否有靈魂這東西。我……我更加不知道如果你要履行那契約,即便有死後世界,我是否還能見到你。我……”
埃莉諾輕輕打斷他:“喬治,我無法原諒自己。”
喬治目光更沉。
她笑了笑,口氣依舊柔和:“一路走來,裁斷某個人該死時我有多堅定,我就有多傲慢。這權力本不屬于我,所以現在終于輪到我受制裁。那些我殺死的人,他們永遠都在我背後,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對他們的亵渎,這太沉重了,贖罪最簡單的方法只有一個……”
“不只有--”
“聽我說完,我已經無法信任他人,我樹敵太多,即便回到阿雷西亞,等待我的也是無休止的争鬥。我會走上老路,會傷害到你,将你的人生也拖下水,與其在你心裏變得面貌可憎,不如現在結束為好。”她眨了眨眼,擡手抹去淚水,“這麽說很不甘心,但你一定能成為一個好領主,你會有美滿的家庭,你會過上即便沒有我也幸福快樂的生活……”
“埃莉諾,你真的是這麽想的?你寧可為他人而死、而且是在我面前,即便你知道那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毀滅?”
她在他的注視下顫抖起來:“我也不想以這樣殘忍的方式與你道別!我只是不能……”
“是不能,而不是不願?”喬治的語氣也激烈起來,“你為他人複仇,現在又要為他人而死,那麽你自己呢?哪怕只有一點點,你是否考慮過自己?”
埃莉諾抽噎了一下,勾唇:“現在我考慮的只有自己。活下去太累了,罪惡感太沉了,我是個膽小的逃兵,我……堅持不下去了。”
喬治的背脊微微佝偻了。無力感終于也将他壓垮。
“所以,我不求你原諒我,但我請求你尊重我的願望。”
他低啞地重複:“你、的、願、望?”
她努力笑得好看些:“我複仇的心願已經達成了。”
“不!--”喬治沖上前。
埃莉諾已經起身,盯着半空中他看不見的惡魔,又或是一整群亡靈,低低呼喚:
“來吧。”
她就這麽不見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