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染山河3
身在兵荒馬亂的世道,處在風雨飄搖的國家,又怎能妄想情義雙全,家國兩顧?
心知他這輩子注定辜妻負兒,陸奇便狠下心只給了自己和妻子半天的時間來享受與兒子久別重逢的天倫之樂。
看着妻子歡喜的笑容,陸奇只覺得心如刀絞,他盼望她能有來生,生作盛世平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兒女歡顏,子孫滿堂,再不教她受這生離死別之苦。
在征戰的途中,總聽許多流民悲嘆,寧做太平犬,莫作亂離人,當時還覺得誇大其詞,如今卻是深有其感。
當天下午,陸奇就把陸珩叫到書房,與他細說了晉國的現狀與接下來的打算,他要求陸珩前往梁國迎回公子烨,必要的時候,以死相護。
陸珩跪坐在陸奇面前,他臉上的笑意從未褪卻,他邊聽陸奇說話,邊慢條斯理的給兩人續上熱茶,待陸奇說罷,他也沒立即回答可或不可。
陸奇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但他的情義都給了他所忠心的晉國,給了他守護的晉國的百姓。
他或許也深愛着他的妻兒,但這份愛與他的晉國相比,就顯得微不足道,過于殘忍。
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大概就是陸奇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他散漫自在慣了,不怎麽懂他這種憂國憂民的情懷。
過了許久,他擡眸直視着他:“父親,您可曾後悔過?”
陸奇愣了瞬息,後悔什麽?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許多影子,晉國的好山好水,百姓的歡歌笑語,戰場被黃沙掩埋的白骨,他去世孩兒的音容笑貌,妻子的絕望痛哭,眼前幼子的笑問,最終定格的卻是邊疆男兒誓死守衛家國的堅毅表情。
他腦海裏的畫面逐漸從鮮活變得暗淡,一如他這些年走過的悲歡離合。
陸奇堅定道:“父親是晉國的将軍。”
從以前到現在,他做的一切都是他該做的,也是他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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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結果讓他痛徹心扉,他也絕不後悔。
陸珩雙手擡起茶杯,當酒飲盡:“父親放心,我定平安迎回公子烨。”
這是重逢以來,陸奇第一次在陸珩臉上看到這般凝重認真的表情。
他咽下千言萬語,伸手抓起茶杯,将杯中水全數灌入腹中:“随行人手已經備好,你今夜就出發往梁。”
陸珩自是不會反對,他離開書房前被陸奇贈送了一件禮物,一把僅三寸有餘設計精巧的機關匕首。
據說這把匕首是晉公先祖愛物,時常被帶在身邊,後來被賜給了将軍陸奇,也是被随身攜帶着。
其形極薄,猶如蟬翼,其刃極利,斬金斷玉。
必要時,可傷人,也可傷己。
天剛入夜,陸珩就前往城外與陸奇備好的人手彙合,日夜兼程趕赴梁國。
陸夫人在陸珩出發後的第五天,終究還是得到了陸珩遠赴梁國的消息,一陣天旋地轉後,本就熬幹了生機的她再也沒能從病床上起身,每日好湯好藥不斷的喂着,也只讓她在病床上多煎熬了三天。
自從病倒後,她總是恍恍惚惚的,腦子裏的記憶也是模模糊糊的,直到閉眼前,她總算有了片刻清醒,望着丈夫赤紅的眼眸,斑白的發絲和老去的容顏,她壓抑多年的心緒也終于釋然。
最終,她只是喘着粗氣說道:“你是個好将軍,我……”
他的選擇沒有錯,她不怪他,她只恨生不在盛世時。
她這一生,前半生颠沛流離,後半生擔驚受怕,如今總算可以結束了。可她卻竭力睜大眼睛,滿是擔憂的望着免她四下流離又讓她嘗盡生離死別的男人,終是不肯閉眼。
陸奇征戰多年,殺人無數,心腸早就歷練得比冰霜還冷,比銅鐵還硬,可他在面對夫人時,會下意識的将心底僅剩的柔軟全都捧出來給她,生怕驚吓着她。
夫人過得太苦,陸奇也不忍心見她繼續煎熬,便放低了聲音:“睡罷!孩子們在等你,以後什麽苦難都不會有了。”
陸夫人勉強揚起唇角,想勾出他最喜歡的笑容。
可這世道給了她太多的磨難,心神早已不複,哪裏還能笑得如當年那般清明。
一滴眼淚自她眼角滑落,她緊盯着陸奇的臉,似是要将他刻進魂魄,帶去下面。
“下輩子……”她執着。
“下輩子我們做兩個盛世平凡人,沒有生離,沒有死別。”
也沒有相見,他在心底補充。
他終是不敢在臨頭許她來生,怕再辜負她,再讓她失望。
她終于成功揚起了笑容,燦爛而明媚,如他當年初見,蘊着期盼和希望。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她的少年打馬而來,少年怒馬鮮衣,張揚蓬勃,宛如初升的太陽,拉她走出黑暗,拂去她人生裏所有的傷痛。
陸奇在逝去夫人的床邊枯坐了整夜,誰喚也不理。
到了第二天,他神色如常的踏出房間,近乎冷淡的吩咐仆役為夫人準備後事,他則是換了身幹淨整潔的衣服入王宮與衆臣議事。
仆役心驚膽戰的瞧着陸奇遠去的背影,将軍變了。
具體說不上是什麽感覺,只覺得将軍比以前更冷,站在他身邊都忍不住顫抖,若不小心與他對視,就連呼吸都是難的,生怕被将軍砍了頭顱。
将軍親自交代的事,沒有哪個仆役敢懈怠。
将軍府很快就挂上了白帆,吟起了哀歌。
晉國與梁國隔江而治,但晉都與梁都間何止數千裏,快馬加鞭五個日夜後,陸珩幾人才算是到了兩國邊界平陽城。
平陽城是連接梁國與晉國的中間城市,隸屬晉國,但城中百姓卻是來自五湖四海,其中梁晉兩國百姓居多。
陸珩坐在馬背上,舉目望着滄桑斑駁的城牆,也不知它是經過多少摧殘才變得這般傷痕累累,盡管如此,它依然巍然聳立,護它國,守它民。
看得久了,陸珩心底忽然浮起幾許沉重,對左右說道:“先入平陽,修整幾日再前去梁都。”
左右都是陸奇親自為陸珩挑選的死士,在陸奇親手将他們交給陸珩時,他們就只有陸珩一個主人,唯他命是從。
邊境自來多争鬥,梁強晉弱,晉國百姓自然是被欺辱的對象。
一行人剛入城,就有一顆滾圓的頭顱迎面朝陸珩飛來,幸而他及時拉住了馬繩移開位置,否則他本就沾滿風塵的衣物還得染上血腥。
陸珩眯着眼睛朝滾落在地的頭顱看去,那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後又被人踢到了陸珩的馬蹄下,殷紅的血從頭顱下散開,流了一地。
從他的角度,剛好能透過頭顱散亂在地的發絲看到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那雙定格在麻木與絕望上的眼睛。
這樣的眼睛,陸珩在游歷時見過無數,活人的,死人的,活死人的,它還無法引起他心底太多的觸動。
他的目光在周邊看熱鬧的人身上掃了兩圈,絕大多數人的表情都是冷酷的,就算地上滾落的頭顱是他們的國人或者家人,他們也只敢木然的站在人群中,随着人流往來。
“走吧。”陸珩從容收回視線,低聲說道。
面對這樣活着不如死了的人群,他連吓唬他們的心思都生不出。
他來過平陽城幾次,清楚城裏的大致分布,他熟練的找到了暫時落腳的住所,要了熱水和吃食,洗去滿身塵土,填飽叫嚣饑腸。
平陽城的人來自天南海北,龍蛇混雜,有人力大無窮,有人智計無雙,也有人作惡多端,殺人無數。
陸珩換了身梁國的貴族行頭出門,因為他這身屬于強國的貴族服飾,街上的人大多都對他敬畏有加,就連往日橫行霸道的梁國人,也不敢多加放肆。
他熟門熟路的找到這個時代的書肆,裏面藏書倒是頗豐,幾面書架上放滿了供客人購買或閱覽的竹簡和絹布。
見有客人進門,正翻看竹簡的中年店主也只是輕描淡寫的瞥了一眼,随即又低頭兀自做他自己的事了,似是不在意這店中一切。
陸珩緩步從書架前行過,修長的指節在書架邊緣劃過,最終被他握在手中的是一冊名曰‘啓’的人物傳記。
結賬時,店主連看都未看書冊名,就随意報了價。
陸珩付了書錢,與店主無其它交流。
第二日,他在相同的時間裏進了書肆,在店中待了與昨日相同的時間,又買走了一冊名曰‘湯’的人物傳記。
結賬時,店主的表情與昨日相仿,只眉宇間多了些許複雜。
第三日,他再次前往書肆,當他踏進店門時,店主飛快掃了他一眼,随即垂眸看書。
以後幾天他都處于被店主無視的狀态,他也不介意,該怎麽做就還怎麽做。
直到第七日,在選定書冊後,他并未急着離開,而是行至店主跟前,笑問:“您猜我今日拿的是哪冊?”
店主擡起頭,認真道:“六公子是有要事要辦的人,還是莫要再在小人這裏浪費時間了。”
陸珩眸光微轉,俊美的臉上揚起閑适而愉悅的笑,他在店主身側坐定,姿态慵懶。
“先生何以知在下行六,而非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