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染山河4
店主審視着陸珩,靜默的盯着他看了很久,想從他談笑自若的臉上看去別的情緒來。
然而,他什麽都沒有看出來,他面前這張看似真誠的臉,仿佛被冬日的晨霧籠罩着,讓他如霧裏看山,始終模糊。而他所有的想法都被遮掩其中,叫人難窺一二。
他的眼裏蘊着笑意,卻從不見笑意深至眼底,眸色倒是深得讓人渾身發寒。
這種人即使是在算計你的時候也是笑着的,他能一邊溫和的把茶水遞給你,能一邊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刺入你的心脈,讓你至死方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這樣的人,他平生也沒見過幾個。
曾偶然得見的,無不是人中豪傑,卓爾不凡。
不愧是雲門教出的得意弟子,果真深不可測,可那和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早就下定決心,在這平陽城中了此殘生,再不管所謂天下大勢。
紀知年忽然放下手中寫滿了文字的布帛,一聲不發的站了起來,腳步颠簸的朝着立在北位的書架走去。
北位,是在這個世界象征卑微的方位。
在這亂世中,誰最卑,最賤,自然是命如草芥的平民。
看着他下意識般的行為,陸珩眼中的笑意深了許多,原來是個口是心非的人。而他,慣來會對付這樣的人。
等店主拿了新的竹簡回到位置時,發現陸珩正自在的看他之前看過的布帛,見他回來,也未放下,而是耐心重複:“先生還未與在下解惑,請問先生是如何知曉在下行六,而非梁人?”
店主沒有回答陸珩的問題,兀自在原來的位置上坐定,好似沒有聽到他的話。
“先生博學,你這裏的書冊叫我受益良多,先生整日靜坐于書肆,對在下前些日拿的幾本書可有什麽想法,不如說出來探讨一二?”
店主徑自打開竹簡,淡聲道:“六公子每日都來我這裏消磨時間,不也是早就知曉了我的身份麽?六公子不必多費心思了,我早已是廢人,無心無力,只想茍且度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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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公子話中的受益,我看的都是些不上進的雜言,沒什麽可探讨的,公子還是早日離去罷!”
“在下這裏倒是有幾莊舊事想與先生細說,先生可否移點時間給我?”
店主深吸了口氣,盡量用平和的聲音道:“請!”
陸珩清了清嗓子,用略為激慨的聲音說:“三百年前,鴻明先生遭歹人迫害去舌斷手,口難言,手難寫,不是照樣運籌帷幄,揮軍千裏麽?兩百年前,伯約耳不能聞,目不能視,卻終日苦練琴藝,而今一曲千殇誰不知?百年前,鐘鵬受刖刑,居囚室,隐而不發,終遇良主,任軍師,計殺仇敵,不也活得風生水起嗎?”
店主握着竹簡的手輕微顫了顫,眼睛裏浮起幾點亮光,但觸及跛腳後,目中光芒又很快歸于黯淡。
他也曾以為自己會是鴻明鐘鵬之流的人物,可世道卻教他認清廢人的本質。
廢人怎配有鴻鹄之志?
廢人就該躲在陰暗的角落終了一生,如他。
陸珩繼續道:“先生是愛書之人,想必是知曉孟子的話的。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見店主空洞的表情有所觸動,陸珩更是賣力忽悠,用的還都是他以往在凡間界聽來的詞。
“往年四處游歷時,我也總聽人說,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打擊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煉獄,從來富貴入凡塵。在先生看來,此話可是與孟子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說了這幾句話後,陸珩從腰包裏掏出銀錢放在店主面前,拿着新買的書冊大步朝外面走去,寂靜的書肆裏充蕩着陸珩爽朗而灑脫的聲音。那聲音宛如鋒刃,刺破他被塵埃層層包裹的心髒,讓裏面被囚禁的猛獸差點沖破禁锢,再見天日。
他說:“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每到雨季冷天,他這雙被人廢掉的雙腿就疼得厲害,今日也不例外。可在聽了陸珩的言語後,心底的觸動遠勝于腿腳的疼痛,倒是叫他差點忘了他還是個不中用廢人。
他把手覆在抖得厲害的雙膝上,被眼睑遮掩的雙眸布滿了猩紅的血絲:“好一個棄我去者,好一個亂我心者,好一個自古英雄出煉獄,好一個動心忍性!”
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後,他忽然仰頭笑了起來,癫狂的笑聲裏雖仍充滿苦澀沉寂,卻也多了些微釋然。
這幾年,平陽城的人都叫他跛子,被叫得多了,他也以為自己就是跛子,都快忘記他原來的名字了。
他是紀知年,是師從玄機子的紀知年!
當年的紀知年,談笑間戰群雄,謀人命,屢建奇功。
他也曾意氣風發,驚才絕豔,他也曾想救民出煉獄,想讓中原再無戰火,讓百姓免失流離,結果呢?
別說是救人,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徒有滿腔熱血,永遠都敵不過這世道的冷漠。
可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偏安一隅,不甘心畢生所學無處使,也不甘心庸碌無為度此生,讓師父苦心十數年苦心教誨皆成空。
在平陽城逗留了将近半月,陸珩每日都會到紀知年的書肆中小坐片刻,每次都會帶走新的書冊,類型每日都在變化,紀知年的面部表情也日漸鮮活起來,不再麻木無謂。
這日,陸珩再次踏進紀知年書肆,紀知年罕見的沒有在看書,他備了熱茶和糕點瓜果,在等他。
待他坐定,紀知年不急不緩的為他斟了杯熱茶,說道:“紀知年謹以此茶為六公子踐行,待公子成功歸晉,再用好酒好肉招待公子。”
這是相處近半月以來,紀知年首次親口說出他的名字,也是他正視過去的體現,這對陸珩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陸珩笑道:“那麽,在下承紀先生吉言了。”
他很快就要離開平陽前往梁都,這事沒有誰比他更加清楚,他今日來書肆,主要目的就是向紀知年辭行。而紀知年卻早有準備,他可不相信紀知年有能掐會算的本事,最可能的原因,是他得到了晉國使團即将過平陽入梁的消息而針對他的計劃做出來的推測。
能在這龍蛇混雜的平陽城中活下去的人都是有能力的,能平靜安好的活下去的,大都能力非凡。陸珩早就知道紀知年智計無雙,但他真正表現出來的能力,還是讓他側目驚喜。
若是晉國早有這般人物相助,也不會落得個內憂外患的局面。
若是梁國能信任他,并真心重用于他,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像紀知年這樣的人,要麽重用,要麽直接抹殺,留他性命茍延殘喘的想法簡直是在為自己挖坑。
與紀知年小坐期間,陸珩也知道了紀知年一眼看穿他身份和此行目的的原因。
他腰間挂着的玉佩是原主自小便帶在身上的東西,玉佩以巧雕的方式融合了雲門雲紋與陸氏圖騰白虎。
從外觀上看,不過是塊精致的玉牌,可熟知雲門的人立刻就能看出佩戴者雲門弟子的身份,再結合玉佩上雕琢精細且形狀特別的白虎圖騰,就不難猜出其除雲門弟子外的身份。
有了身份,再聯系實際情況,要猜出其目的,又有何難?
許是被陸珩打開了心防,也許是在陸非離開前試圖引導他,紀知年的話比平時多了不少:“晉國倒也是好算計,利用公子烨來作權宜,不過到底短視了些。再有兩三月,天寒地凍時,趙陳兩國勢必再度揮軍而來,屆時缺衣少食又不耐寒的晉軍必然潰不成軍,趙陳兩國輕易便能入主晉國。”
陸珩唇邊挑着淺笑,漫不經心的把玩着深色茶杯,他手指白皙而修長,與茶杯形成分明對比,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紀先生,您我今日,就在此刻,在這書肆中,訂個賭約可好?”陸珩道。
紀知年道:“請說。”
“若我能保證晉國在半年內不被趙陳鐵騎踏破,先生便來晉國一展拳腳,如何?”
紀知年聞言有須臾怔忪,保證晉國在半年內不被趙陳鐵騎踏破,現在還有誰敢開口說這樣的話?可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就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或許是感激陸珩重新激起他的鬥志,也或許是陸珩表現出的自信篤然,喚起了他心底的共鳴,他竟是絲毫不覺得他的話狂妄可笑,反而相當期待。
他很想知道,面前神采飛揚的少年能在這亂世裏走多遠!
也真心希望,少年不要如他般抑郁難平,喪志失己,落得個蹉跎時光的結果。
紀知年肅了神色:“那在下便拭目以待,願公子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多謝。”
離開書肆前,陸珩把腰間玉佩取下贈給紀知年,并告訴他,憑這塊玉佩到晉都鎮國将軍府,必将被奉為上賓,無人敢怠慢。
紀知年則是回送了陸珩一卷布帛,那是一卷詳細描繪了梁國及其周邊小國山河分布的布帛,是陸珩目前有需要的東西。
握着被贈送的東西,陸珩唇邊噙着的笑意又深了些,也許紀知年會在更早的時間裏執行賭約。
陸珩把布帛妥帖收好,朝紀知年拱手道:“紀先生,莫要忘了你我間的賭約。”
紀知年深深地回了陸珩一禮:“自然不會忘。”
紀知年邁着沉痛的雙腿,一腳深一腳淺的把陸珩送至門外,目送他離去,直到陸珩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人群中,才轉身重新回到書店。
坐在早就習慣的地方,手裏捧着熟悉的竹簡,卻是過眼不過心,看了好半天,也沒記住幾個字。
良久,紀知年幽幽嘆了口氣,把竹簡重新放回桌面。
心已亂,怎能安靜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