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血染山河8
青年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笑意。
都把話說到‘無傷大雅’的份上了,他還能說什麽呢?
再者,照以往的經歷來看,他也相信不管他說什麽,他這位見多識廣的師兄都有數不盡的‘道理’來讓他閉嘴。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與他争執,惹他不快呢?
他收回散漫心思,重新從棋盒中取出幾枚棋子握在手中,不急不緩的往棋盤上擺:“師兄說的對,悔幾個落棋而已,确實無傷大雅,不必計較。”
陸珩半眯起眼眸,黝黑的瞳孔中流轉着危險的光芒,他怎麽覺得這話很不好聽呢?
默然了幾個呼吸,他忽然慢慢悠悠的開口:“蕭烨,你剛才說了什麽?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小動物的直覺讓蕭烨脊背微微發涼,求生欲極強的他立刻強調重點:“我說師兄說什麽都是對的。所謂的規矩也是人定下的,若是任何情況都遵循前人定下的規矩,那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陸珩不置可否的輕笑,修長的手指重新撚起幾枚棋子,與蕭烨繼續這局下了快一個時辰的棋。
在梁國,叫蕭烨的人很少,而在最近名聲頗顯的也只有争議不斷的晉國質子。
此時,陸珩和蕭烨就坐在質子府的院中,全然無視了将質子府圍得密不透風的梁國士兵。
蕭烨喚他師兄,卻并非與他師出同門。
蕭烨是他在兩年前還在長春君門下做食客時遇到的,當時的蕭烨極為落魄,他被梁人毆打欺辱得遍體鱗傷,眼神卻是不屈而隐忍。他眸中有對命運的哀嘆,卻不含絲毫絕望麻木。
讓陸珩主動出手救下他的原因,還是蕭烨周身旋繞的道運金芒,那是他投身在這亂世的主要原因。
自救下蕭烨後,他就軟磨硬泡的要随他練防身功夫,還要認他作師父。他向來懶散,過完今天不管明天的,哪會有閑心去教導一個弟子,便随手扔給了他幾本練習功法,只在空閑時指點他一二,讓他少入迷途。
陸珩扔給蕭烨的是雲門的功法,蕭烨再三表示不能忘本,師父不能認,就死皮賴臉和他定下了師兄弟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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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師兄一叫,就是兩年!
叫了陸珩兩年師兄,蕭烨其實并不了解他,就像他不知道陸珩是怎麽在這裏外皆盛水不漏的質子府來去自如的,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在掘地三尺般的查抄中躲過梁軍搜查的。
棋沒下完,蕭烨又想起了薛統的事,他有些擔心的說:“師兄,你這般算計薛統,怕是已經将他逼入了絕境,他若狗急跳牆該如何是好?”
陸珩懶懶道:“你荒廢的這些年,可是連‘來而不往非禮也’都沒聽過?我做的,不過是還了他的禮,怎就算計他了?再者,他若狗急跳牆,也不過是請你到薛少府小住幾天,你多吐幾口血也就能回來了,反正你吐血都吐了十幾年,也不差幾口。”
蕭烨:“……”
果然是他還沒認兩年的師兄,感情還不深厚,不然為何連往他心口紮刀都紮得如此雲淡風輕?
什麽叫多吐幾口血,什麽叫也不差幾口,保命的精血是能随意吐的嗎?
蕭烨越想就越是哀怨,他擡眸朝陸珩望去,卻看到陸珩正蹙眉盯着棋盤,然後就見他擡手以肉眼難見的速度收回了幾顆棋子,再聽得‘咚’的幾聲,黑白分明的棋盤上就又多了幾個空缺。
蕭烨眼皮跳了跳:“……”
這還怎麽玩兒?
蕭烨不想再次質疑陸珩的棋品,便轉移了話題:“師兄,我們什麽時候回晉國?”
陸珩的注意力都在棋盤上,聞言頭也不擡:“那得看你想在什麽時候死了?将死之人對梁國來說無用,對晉國也毫無用處,是以放你歸晉是最好的選擇。既能顯示梁王的仁慈,又能讓晉國空歡喜一場,說是一舉雙得也可以。”說着,他掀起眼皮看了眼臉色蒼白的蕭烨,繼續道:“你要做的,就是保證自己不在梁國病故了。去了薛統府上,近身和入口的東西都多上點心,在晉國使團到梁都以前,別把小命交代了。”
他倒是能把蕭烨悄然帶走,但梁國在發現蕭烨奔逃後勢必會派人追殺,嚴重的還有可能牽連到晉國。就晉國現今風雨飄搖的局面,實在經不起戰争。
與處理諸多後續麻煩相比,還是多花點時間等待更輕松。
反正薛統也抓不到他,閑着無聊時還能逗弄薛統,給他找事情做,順便看個熱鬧。
棋局尚未結束,照顧蕭烨的老翁匆忙而來,他被歲月腐蝕的臉上布滿了滄桑着急,渾濁的眼睛裏卻無多少在意。
“公子,薛少府中的胡大人求見。”
蕭烨下意識的朝陸珩的位置看去,卻發現陸珩的位置上已經沒了人,連棋筒和熱茶都沒有了,仿佛他之前并未出現,也沒與他下棋閑聊。
他完全沒有察覺到陸珩是在是什麽時候走的。
他知道陸珩向來神通,但來去無蹤還是第一次見到。
蕭烨略微調整了表情,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羸弱,他掩以廣袖掩唇,咳得撕心裂肺,似要把腹腔裏的心肺都咳出來。
他咳嗽了很久,廣袖移開時唇角竟有一絲血痕,他雙眼迷蒙,惶惑而怯懦:“我與薛少府并不認識,他府中的大人見我做什麽?”
老翁道:“說是薛少府中來了幾位名醫,聽聞公子身子不好,想請公子過府為公子看診。”
蕭烨孱弱的身軀輕微顫抖着,臉色越發蒼白,他緊咬着嘴唇,最終還是苦澀點頭:“我去。”
在這梁國,他連寄人籬下都算不上,他是囚犯,是誰都能任意欺負辱沒的囚犯,進出這質子府尚且不能自由,又怎能拒絕梁國官員的約見?
蕭烨突然問道:“阿伯,你說我在這梁國,到底算什麽?”
老翁沒有說話,神情複雜的看着他。
良久,他幽幽嘆息:“公子,多想無益,走罷!”
蕭烨慢慢起身,随着老翁朝着院子外面走去,他邊走邊咳,給這清幽的小院增加了幾分響動。
在蕭烨與老翁的身影徹底消失後,陸珩的身影重新在位置上顯現出來,除了換了個更為舒适的坐姿,他竟是沒移動半分。
陸珩漫不經心的轉動着手上刻錄了幻陣的扳指,心裏有些無奈,小世界天地靈氣稀薄,再加上規則限制,他能動用的力量極少。
比如,他手上這枚扳指,從收集材質到煉制成功,耗時将近三年。
如果有的選擇,他倒是想移山倒海直接滅了除晉國外的衆諸侯國,免得浪費時間和心神。
可在這片拳腳都伸展不開的天地中,他也只能玩些小打小鬧的把戲,用來規避麻煩了。
薛統奉梁王令誅殺陸珩,有了之前的教訓,他不敢再将梁都城攪得人仰馬翻。
他一面繼續遣派大量的人在暗中四面搜尋,一面安排人手無時無刻的監察蕭烨,将蕭烨周邊都設滿了埋伏,保證叫敵人有來無回。
然而,他安排的餌最終還是沒有派上用場,他要請的君根本不肯入甕。搜查方面也完全沒有結果,好像陸珩是真的未曾來過梁都。
蕭烨身體不好,在薛少府中膽顫心驚的過了幾日,他吃不好睡不安,整個人愈顯憔悴頹敗。
薛少府的幾個大夫把脈瞧看過後,皆是無能為力的搖頭,表示是将死面相,治也無果。
為了不再落人話柄,薛統只得将蕭烨送回質子府,并派人繼續監視質子府,下令只要是可疑人物,均可抓。
晉國使臣大張旗鼓的進了梁都,那占盡十裏長街的重禮叫人看了就眼饞。
為立梁國為尊,晉國只能稱臣朝拜的威嚴,梁王也不為風塵仆仆的晉國使臣安排吃住,而是将其晾在王宮外一個日夜,直至精疲力盡鬥志衰竭才準許他們入王宮朝見。
自從晉國使臣入梁都後,到質子府中為蕭烨看診的大夫越來越多,但所有大夫看診的結果都大同小異,晉國質子身子虧空多年,早已藥石罔顧。
果真如陸珩所言,一個快死的質子對梁國是毫無用處的,在确定蕭烨命不久矣後,梁王直接收下重禮,将晉國質子交還給了晉國使臣,允許他們将蕭烨帶回晉國。
晉國使臣到梁國迎回公子烨,比預想中順利很多,在梁都耽擱了幾日後,便啓程回晉。
蕭烨是被擡上馬車的,在馬車駛出梁都後,他忍不住擡起車簾,回望着聳立的城牆。
他自出生就被送進裏面,剛記事母親就為護他被欺辱而死,教他養他的人也都陸續慘死在裏面,他的身邊全是探子眼線,稍不注意就會失去性命。
在這裏面,他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如今跳出梁都的牢籠,他也不覺得有多高興,他很清楚,不過是從一個牢籠進到另外一個牢籠罷了。
他活着,其實并沒有多少雄心壯志,他只是單純的想活下去,為了他身上牽挂的數條人命活着。
晉國使團離開梁都的第三天深夜,蕭烨再次見到了陸珩。
他踏着夜色,乘風而來,甚至都沒驚動護衛使團的兵将,宛如行走在黑暗中的鬼魅,神秘且深不可測。
蕭烨還沒來得及驚喜,就被陸珩扔了身衣服:“換上,跟我走。”
蕭烨毫不猶豫的換上了陸珩帶來的衣服,并在他的指示下把他原本穿着的衣服留在了馬車中。
與不知底細的晉國使團相比,他更相信陸珩。
至少陸珩不會要他性命。
在這天夜裏,兩騎好馬絕塵而去。